第八十一章 美人如玉人不知
作者:张金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20

( 请牢记 ) ( 请牢记 ) 村北的大北沟里有一片一棵挨一棵的大树林,有柿子树、枣树、槐树、杨树……从那天起,瘦三就开始看树护林带修剪,剪下来的枝枝叶叶,瘦三收拾起来打了捆,扛回家去晾干就是烧火做饭的柴,工分也没有少挣。

无论做什么活,瘦三都是一个实诚的人,没有几天的光景,他就把大北沟里的树给修剪了一少半。

这天,暖暖地晒了一天的太阳懒洋洋地滑到西山顶,傍晚的时候又起了风,使人略略地感到有些凉,和往常一样,瘦三把剪下来的树枝都打了捆,用绳子再勒好后把扁担往里一插,准备挑起来走,梦鸽拉着白鸽的手,姐妹俩静静地在一片干树叶上坐着,瘦三喊了两声,两个人谁也不吭,四只小眼一直向大北沟的尽西头看,他原以为两个孩子病了,跑上去拽拽这个又摸摸那个,梦鸽连摆手带摇头说:“俺不走,俺等俺娘,俺娘今儿就回来了。”

梦鸽刚五岁,纹丝不动的样子像个大孩子,白鸽比梦鸽小两岁,也学着梦鸽的样子说:“就不走,姥爷光哄俺,姐姐说就没有明儿(明儿:明天),今儿黄夜俺就是不尿炕,再睁开眼儿就还是今儿,今儿要再不等,娘就再不回来了。”两个孩子一提小玉,瘦三扭过头去往地下一蹲,呼呼哧哧地就哭开了。

自从去年秀山再次犯病又住院以后,瘦三就像又变了一个人,两眼向下塌两颧向外暴,刚过了五十岁的人,两颗门牙就突然掉了,说话时嗤嗤地向外漏气,许多时候还答非所问。要过年的时候小玉到沙水精神病院看了一次,好说歹说了半天也没有见到秀山。过了年以后小玉就非要再去,瘦三老是说为了好得快,王炳中托了人把秀山转到了开州医院。直到棉衣脱净换了单以后,再也沉不住气的小玉给瘦三说:“爹!秀山走的时候还穿着一身棉,俺要再不去,恁闺女恐怕真也要住院了!”

文昌就和小玉一块儿去了一趟开州,左转右转到了一家医院,文昌先进去了半天,出来后手指头上就缠了一层白布,他给小玉说,看!才说了两句话秀山就又把俺咬了一口,病还不见好,医生说谁也不让见了。小玉哭了一通就回来了。

回来之后小玉还天天哭,瘦三就把王炳中叫到了家里来。王炳中说:“闺女,秀山——啥事没有,你就——信俺一回,一辈子,——也就这一回了。”

王炳中走了以后小玉就给瘦三说:“爹,要想不叫闺女死,你就替俺看几天俩外甥女儿,要不,俺就真不能活了。”瘦三点着头应着,看小玉却比看俩外甥女似乎还要紧,看着看着,小玉就找不着了……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瘦三领着俩外甥女几乎天天到王炳中家去,王炳中总说:“病牛舍不下犊儿,有绳儿拴着她,跑不远!

皎洁如银的大月亮在空中亮闪闪地挂着,灰蒙蒙雾苍苍的田野寂寥沉沉,夜凉如水。瘦三把一捆已半干的柴草点燃了,红红的火燃着,一老二小三个人在撕不破的夜色里撩拨着大北沟里的闪亮,袅袅不尽的一股股蓝烟翻滚着,悠悠荡荡地消遁在浩淼无边的天际里。

瘦三无论怎样连吓唬带哄,两个小闺女就是不回去,梦鸽问他明奶奶(月亮)里的那片黑乎乎的东西是啥?瘦三说是一片大山和一条沟,跟村西边那一片大山和那条大沟一样。梦鸽又问挨着山的那一片又是啥?瘦三说是一棵大树,跟咱村西边的那棵一样,是棵大皂荚树。梦鸽就给白鸽说,俺咋给你说唻?咱姥爷就光哄咱,咱二姥爷那会儿给俺说那是棵大槐树,里边还有个人儿天天儿不吃饭也不喝水光砍树。白鸽就把嘴一撅,看也不看瘦三了。

当两大捆柴草都快烧完时,白鸽在瘦三的怀里迷迷糊糊地就要睡了,西边影影绰绰过来一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梦鸽突然喊了一声:“娘!娘!娘来了!”白鸽一仰头,哇地一声就哭了,瘦三两腿索索着,小玉还真的回来了……

小玉一走就近两个月,回来后瘦三一步也不敢离开闺女了,小玉回来后静静地躺了一天一夜,她给瘦三说了句“爹!秀山——爹吔——”之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王炳中叫丑妮给小玉作伴,丑妮给小玉说:“不信恁爹,也不信俺爹?多半辈子可是个碾子砸磨——实打实的人,鼻子窟窿儿里哼一声儿就顶给人立了个文书,秀山哥没事儿,病来如山倒,病去像抽丝,恁大的病,咋就能一天好?”丑妮说的好多活似乎又能竖起来一个牛头垴,小玉就是一声不吭,病歪歪也起不了炕。

终于有一天,王炳中来了,文昌也来了,还领着郝主任和秀山的师傅梁山。瘦三在火台的一边蹲着,两只手臂交叉着搭在膝盖上,下巴在上边拄着,蔫乎乎的精神气儿,像一个挨批斗的四类分子。

小玉在炕上歪着,蜡黄的脸像涂了一层颜色,王炳中说了一通之后,最后说:“秀山得走,这病好了也不能再回来了。这四类分子的帽子,只有到了那边儿才能摘,要不叫秀山走,再犯一回病可真能要命,这家,不回来好,你说?”

小玉哭了一会儿说:“爹说吧!”瘦三说:“走了好。”梁山说:“嗯!走了好。”小玉呜地一声又大哭了,哭了一会儿后问:“这就连一面儿也见不上了?”

王炳中一拍巴掌看了看郝主任又看了看梁山,说:“见面儿,见面儿,过个一年半载准能,不相信俺,还能不信领导?”

这一年丑妮几乎天天都在小玉家住,丑妮虚岁已二十五,在村子里已是老闺女,前些年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一直难以找到那个可以终生相依相守的人,她自小就和小玉要好,如今两个人又都有着自己说不出道不尽的酸楚,所以就更加贴近。小玉的肚子一天天地大,后来她就不敢到街上走,人们向她投来的目光似乎都有些异样,鄙夷不肖的、惊讶无比的、嗤之以鼻的,敬而远之的、不怀好意的……

每次上街她都好像被人脱了个**裸之后,再叫那些说起说不起话的人都评头论足一番,连那些坦胸露肚扣子掉了也懒得往上缝的女人也会说:“嘻嘻!嘻!——那耀眼鲜亮的花骨朵儿就不缺人掐,——也不全是,要没有臭烘烘,就招不来绿头蝇,这母狗要不撅屁股——嘻嘻!看俺!除了孩子爹,戏里头跑出来个相公,俺都不拿正眼儿看!”

说着说着就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拉着一个,招招摇摇地走,抱着的那个光着屁股,拉着的那个露着脊梁,自己蓝布衫的肩膀头子上缝了一块不圆也不方的黑补丁,呲牙咧嘴张牙舞爪的大针脚,像瘦三做出来的活,但一身的豪迈和荣光却经久不散,——加上又撵上来要吃要喝的几个,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一个腔调又一个颜色,像一个穗子上掉下来的几粒高粱壳!于是女人故意大喊大叫地说:“差不了种呦!——一个个都像恁那死爹!火烧火燎猴儿急猴儿急的性儿,说吃就得吃说做就得做,谁顾上管恁祖奶奶死活,胳膊腿儿要是能吃,先给恁卸两个……”

也有人装作很亲很近的样子,把小玉拉到背旮旯儿里说:“摸摸肚!肚子尖是闺女肚子圆可是小子,待见吃啥?酸儿辣女,家要是没有黄菜,去俺家舀两碗!老林家也够伤心了,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要有馍馍谁吃窝窝!反正地是咱家的,谁的地就该谁收割,咬住牙聚住劲儿,给屙出来个小子,可不能叫老林家断了香火!”

小玉一咬牙就扬起了手,那人一边跑一边说:“谁吃了谁饱,谁喝了谁不渴,咋?恁旱的一块地还怕它响雷打闪?——碍咱操狂心,说不定人家早不漏汤不漏水儿浇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