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王川来讲，天石沟的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为黑暗的日子，那些天他斗志全消，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他觉得人活着没有一点意思，真是生不如死。以至于多年以后，那段难忘的经历一直刻骨铭心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不能看有关文革时期的电视、书籍，不能听有关文革时期的故事，每当听到这些时，他便心慌胸闷、呼吸困难、手脚冰凉、大脑欲裂。他嘲弄自己患了“文革症”。

只有面对过死亡的人，方知死亡的恐惧。而王川则认为世上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对身体和心灵的残忍折磨。

在天石沟知青点，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坐着几个并不凶恶的人。他们看上去很温和，甚至嘴角还挂着笑容。一张小方桌放在炕中央，桌上放几只碗，碗里是热腾腾的浓茶。桌上还放着一盒烟，是“战斗”牌的。

石宝盘腿坐在炕头，炕上还坐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人。王川知道，这两个人是县里派来的“工宣队”队员，中年的姓孙，年轻的姓宋。

地上的小火炉烧的通红，一个身材欣长的青年手里正玩着一团电线，他用手拧啊，拧啊，把那团电线拧成一股二尺多长、拇指粗细的长条来，又在那长条的一头拧啊，拧啊，拧出个三寸多长，一把粗细的把儿来。这个青年王川见过，他是天石沟的知青，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而他便是方松。

靠墙的骨排凳子上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憨憨地，一张脸很粗糙，像是经历了许多的风风雨雨，是一张被大自然锤炼出来的脸，他便是田金旺，王川经常坐他的拖拉机回县里。另一个身强力壮，是个愣后生，王川不认识，只知道他是天石沟大队的基干民兵，人们都叫他三娃子。

石宝平静地说道：“王川，老实交待问题吧。政策你比我懂，就不用我提醒了吧？先说你自己，你是什么时候参加‘新人民党’的？”

这阵儿刚吃过午饭，噩梦般的苦难就是从这天开始降临到王川头上的。

王川知道批斗的程序，他像个虾米一样弓着身子站在地上，声音平静地说：“我没有参加‘新人民党’，我参加的是**。”

沉默，好长时间的沉默。

门开了，一个知青进来，他便是白天亮。王川熟悉他的名字。白天亮送来两壶开水，然后坐在后炕和“工宣队”的小宋压低声音谈论着什么。

石宝瞥了白天亮一眼，白天亮没在意。石宝又给方松使了个眼色，方松便缓缓走到王川身后。忽然，他扬起手中的电线棒朝王川的小腿肚子猛地抽下去。

只听得王川一声惨叫，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身子前倾，脸重重地摔在小火炉那烧得暗紫色的炉盘子上。随着王川的又一声惨叫，炉盘子冒起一股蓝烟，满屋子立刻有了些焦肉的味道。待白天亮被王川的惨叫声惊得转过头来的时候，王川已经跌倒在地，半张脸被烧得变了颜色，痛苦地抽搐着。

王川支撑着爬起来，小腿肚子的阵痛和脸颊火燎燎的疼痛随着神经的传递袭遍了全身，他看见满屋子的人还都和刚才一样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生过一样。只有白天亮惊愕地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巴。

王川牙关打着哆嗦问：“你们为什么打人？”

石宝吸一口烟，冷笑着说：“不打你，你肯老实交待吗？”

王川看见白天亮突然跳下地朝自己奔来，他以为白天亮也是来打自己的，心中出长长的哀叹。

没想到，白天亮却绕过王川，一把揪住方松的衣领，怒不可遏地冲着方松大吼道：“方松，你***还是人不？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这下子，轮到屋里的人惊愕了，他们没想到白天亮在这种特殊时刻还敢替王川说话，这不是吃豹子胆了吗？

方松无法回答白天亮的话，他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石宝。石宝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猛地一拍桌子，“白天亮，你破坏革命运动，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的革命路线，金旺，三娃子，你们给我把他捆起来！”

白天亮松开方松的衣领，理直气壮地冲着石宝吼道：“捆我？凭什么捆我？我是反革命？我是‘新人民党’？石书记，我告诉你，我是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想找我的茬？你到公社翻开我的档案查查去！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我爸爸杀过鬼子，打过国民党，跨过鸭绿江，现在又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

石宝毕竟没见过世面，他被白天亮唬住了，眨巴眨巴眼睛，语气软了许多：“可是，你阶级立场不坚定，破坏革命运动，替反革命分子说话。”

白天亮寸步不让，据理力争说：“我帮他说什么了？**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照石书记的话说，是**他老人家说错了？”

石宝讲道理讲不过白天亮，便气呼呼地问工宣队的老孙道：“老孙，你说这件事怎么处理？”

老孙挺会打圆场的，笑呵呵地对白天亮说：“小白，你也别生气，现在省里和县里都是这么搞的。这样吧，你先回宿舍去，一会儿我和你单独谈谈。”

“反正打人是不对的。”白天亮边出门边瞪了方松一眼，嘟囔着回宿舍去了。

就这样，王川第一次认识了白天亮。一个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革命，居然要靠一个刚出校门的知青来庇护，他心中既凄凉又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