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抚琴
作者:宁凡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488

定王要在自己的府中宴客,客人是西骑将军刘武,当朝梓阳公主的驸马,也是大将军的亲侄。

定王显然很重视这次宴请,特意吩咐府中上下提早准备。

昭庆着了凉,加上心忧,那晚过后就开始咳嗽,身上也一忽冷一忽热地生起病来,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转,定王急了,将太医们连番招进府来,轮流给昭庆诊病,动静太大,终是惊动了宫里。

这一日下起了细雨,定王早朝未归,昭庆进过了药,昏沉沉地窝在床上,锦书不敢大意,将一应门窗都关闭严实,并按定王的吩咐将只有冬日才用得的暖炉生了起来,昭庆只觉浑身渐有了暖意,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磕睡……

正梦见自己跌坐在昭庆宫桃花苑满地的花瓣中嘻笑,被气急败坏的玉儿数落……

“姑娘,快醒醒,快醒醒!”一阵急促的摇晃,将她从落英美景唤回到阴暗房中。

“什么事儿?”昭庆恍惚间,有气无力的问道。

“梓阳公主突然到访,指名要召见姑娘!”锦书急得满头是汗。

……

定王回府时,梓阳公主已离去,他问锦书,梓阳公主是否有为难昭庆,锦书摇头,“公主仅是询问了几句姑娘的病情?”

定王又问昭庆的反应,锦书困惑道:“姑娘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是奴婢代为答的话儿。”

“就这样?”定王有些诧异。

锦书想了想,又补充道:“公主离开后,姑娘问奴婢,‘我与她,谁更美?’”

定王沉默半晌,挥挥手,示意锦书离去。

当晚,梓阳公主对她身为将军的驸马说起她奉王命去定王府,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妖媚女人,她是这样描述的:那绝不是一般的美人,她虽在病中,可气势举止却丝毫不输我这堂堂公主半分!

驸马问她,“你是如何回报王上的?”

公主正色道:“当然是如实回报!”

驸马惊道:“你怎可这样说?”

公主皱眉:“对父王我怎敢有丝毫隐瞒!何况,你又没有见过那女子,为何无故替她着想?”口气中竟是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不满。

驸马看了她一眼,叹口气道:“我并不是顾虑那名女子,只是世人尽知定王有多宠她,你这样回报,怕是王上不会再轻视她,如若王上起了除去她的心意,你想定王会如何反应呢?”

公主不以为然道:“不过是王弟的一个宠姬,还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再说王弟总是要服从父王的!”

驸马闻听,却是冷笑了一声,“定王?很难说!”

昭庆沉默了几日,身子竟好了许多,定王担心锦书照顾不周,令昭庆的病有所反复,干脆搬到幽居来亲自守着她。难得的是昭庆并无抗拒之意,任由他每晚在自己的身旁安歇。

定王依旧很忙,但看得出眉眼间的忧色正逐渐淡去。

一日,锦书不知从何处回来,一进门就殷切地劝说昭庆,“姑娘,外面暖得很,奴婢扶您到园子里走走吧!”

昭庆缓缓抬眼看向窗外,确是多日来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锦书,沉思了片刻,微微点了下头。

锦书手心冒汗,想着这位主子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尤其是见过梓阳公主后,她的心思愈发地难以琢磨,虽说是收起了前些日子的忧郁,对王爷也不再冰冷排斥,但她脸上那副平静如水的神色反倒更令自己担忧,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园子里有专人每日精心打理,虽已深秋,但落败的叶子几不可见,反倒有色彩绚丽的花朵仍在吐芳争艳,固执地阻挡着冬日的到来。

昭庆在锦书的引领下闲闲地步出幽居,渐渐走远……

定王府的后花园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环廊亭榭沿池而建,蜿蜒小巧,精致美丽。

昭庆走近,发现正有府中的奴仆在廊内穿梭,摆花布灯,分外热闹。

锦书不等昭庆开口询问,就兴致勃勃地为她解释,“王爷今晚要在这里的揽月亭宴请西骑将军。”

昭庆不出声,轻轻地咬住下唇。

锦书仍旧自顾自地说下去,“听闻这位西骑将军是出了名地威武英俊,几乎不逊王爷呢!”

昭庆心中冷哼了一声。

锦书声音惆怅,“要是能偷偷看上他一眼该有多好!”

昭庆面无表情地反身向回走去。

锦书不解,紧跟在后,“姑娘,怎么这就回去啦?”

昭庆不理她。

锦书苦着脸,想着真是难伺候的主儿,自己似乎没说什么惹她不高兴啊!

定王一回府,照例先来探望昭庆。

锦书生怕王爷再骂她照顾不周,定王一进房,她就笑着回禀昭庆已经大好了,日间还出去散了步。

定王挥手将她打发出去,靠到床边,伸手探昭庆的额头。昭庆半眯着眼,任由他触碰。

定王微笑,“似乎真是好了。”

昭庆张开眼,眼中含着一层晶莹水气。

定王大惊,“怎么了?”

昭庆仍在犹豫,要不要这样做?

定王拉过昭庆的小手,“你为什么难过,告诉我。”

昭庆终于开口,轻声反问他,“我为什么难过,你不知道吗?”

定王愣了片刻,疑惑道:“还是为了白越攻楚?”

昭庆默默点头,泪盈欲下。

定王亲吻她的小手,“我不是在想办法嘛!今晚宴请西骑将军,就是希望能够说服他,再由他出面去劝说大将军,只要大将军改变了主意,我就可乘机劝我父王援楚。”

昭庆瞪大双眼,反手握住定王的大手,“你有把握?”

定王含笑点头,“你放心,大将军无子,视西骑将军一如亲生,要说这朝中有谁能劝动大将军,那就只有这位西骑将军了!”

昭庆垂下眼,两行泪水终于流淌下来。

定王温柔地伸手为她拭去,“你身子还未恢复,不要为这些事忧心。”

昭庆沉默,半晌,轻轻吐出几字,“我为晚宴献曲如何?”

“什么?”定王震惊。

昭庆看他一眼,“我会抚琴,琴技还不错。”

定王狠狠盯着她,好半天才出声,“你从未为本王抚过琴!”

昭庆的手被他抓疼,忍不住轻叫,“我的手!”

定王这才意识到,微微松开。

昭庆乘机抽回自己的手,脸色沉了下来。

定王心中虽然生出一丝懊悔,却摒着气不肯哄昭庆。

昭庆冷冷道:“我是楚人,不过是想为国家出份力。”

定王索性将怒火发出来,“那也用不着你抛头露面为别的男人抚琴!你是我的女人,我绝对不许其他男人看你一眼!”

昭庆被他那句“你是我的女人”给深深刺痛,心里难过之极,却是不得不强行压住,深吸几口气,慢慢回道:“我可隐在屏风后,不会被别人看到。”

定王紧皱眉头,“你为何一定要这样做?”

昭庆心绪起伏,口气却依旧淡漠,“不过是身为楚女献上一片心意,或许能助你说服他。”

定王依旧皱着眉,不过脸上的怒气开始渐渐褪去。

半晌,他叹口气,“也好,世人皆知我对你的宠爱,西骑将军若知晓你是楚人,应该更加明白我劝父王援兵的决心!”

“只是,你的身子……”定王口气中透出满满地担心。

昭庆轻轻摇头,“不过是抚琴一曲,无妨。”

当晚,云淡风轻,倒是个把酒言欢的好日子。昭庆由锦书引领着,悄无声息地走进灯火通明的揽月亭。

隐在屏风后,昭庆故作镇定地坐到琴案前,只是,那个魂牵梦系的声音终是不可避免地传入她耳中,即便是早有心里准备,昭庆的面色仍是瞬间转白,身子也抑制不住地轻颤。

原本已是绝了今生再见的念头啊!

好在锦书只顾从屏风的缝隙处向外张望,并没注意到昭庆的失态。

定王热情地劝酒,“刘将军,你一定要饮下这杯酒,当日你与王姐成亲仓促,本王在边关狩猎,来不及赶回来,一直心有愧疚……”

昭庆暗咬银牙,青葱玉指死死抓住琴案。

听得那个浑厚的声音回道:“王爷厚爱,刘武不敢当。”

昭庆突觉好笑,记得父王面前,他也常用这话,“大王厚爱,刘武不敢当。”

这么长时间了,这个男人在这方面倒是不曾改变。

定王笑道:“今晚,本王的爱姬愿为将军抚琴一曲,以助酒兴,本王与将军定要不醉不归!”

昭庆心下长叹一声,指尖抚上冰冷的琴弦,轻轻地拨动……

她弹奏的是一曲在楚国广为流传的《云深处》,寄托相思,曲调优美绵长。楚女多艺,这只曲几乎人人会歌会奏,并不稀奇。

只是,她在这只曲上下过深功,每每她在宫中思念他,会一遍遍弹奏此曲,机灵的玉儿便会将他悄悄引来。久而久之,她的《云深处》竟夹了与众不同的韵味。

她不信他会辨不出。

……

一曲终了,寂静无声。

锦书惊讶地盯着垂头的昭庆,想着这世间竟有这等美妙的琴声,原来自己这位主子还真不简单。

定王过了良久才回过味来,心中半喜半怒,喜的是昭庆琴技出众,怒的是昭庆深藏不露。

再看刘武,如遭雷击一般,死死盯着那道屏风,似乎恨不得看穿那后面的丽人。

定王咳了一声,大叫了声“好!”

转头对刘武道:“将军,此曲奏得可好?”

刘武恍若未闻,只愣愣出神。

定王淡然一笑,又提声重复了一遍。

刘武这才回过神来,唇间微颤着吐出一字,“她……”

定王笑道:“我这爱姬琴技出众,可是轻易不肯显露的呦!”那最后一个“呦”字刻意拉得老长,隐隐带着一丝埋怨之意。

刘武未觉,只是双目泛红,似乎在竭力压抑激动之情。

定王抓住时机道:“将军自小长于楚国,必定听得出这是一只楚曲吧!”

不待刘武回答,屏风后隐然传出一声女子的轻叹,借着幽幽夜色,分外地撩人心弦……

定王返回幽居时,昭庆早已躺下,面向里,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般。

定王喝得不少,满嘴酒气。锦书十分吃惊,依定王平日里对昭庆的宠爱,他酒醉晚归是必定会到别处安歇的。

定王二话不说将锦书赶了出去,甩掉外衣,走到床前,探身上前亲吻昭庆的脖颈。

再无往日的温柔,仿佛惩罚一般,顷刻就在昭庆雪白的颈上露下清晰吻痕。

昭庆仍旧一动不动,清泪却已顺着眼角缓缓流淌下来。

定王蛮横地扳过昭庆的身子,重重地压上去,疯了一般地胡乱亲吻……

昭庆本在晚宴上就受了刺激,再见魂牵梦系的爱人,虽未对面,却是恍若隔世、曲是人非,怎样地心灰意冷、万念俱灭!因此对身上这男人的举动也只觉麻木,想着这一刻早晚也躲不过,便遂了他的愿,自己或许还有脱身的可能。

定王惊觉昭庆只是一味地忍耐,不躲不闪,也不痛哭,大异于往日。终于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问昭庆,“你怎么了?”

昭庆紧闭着双眼,默默流泪,不声不响。

定王手里抓着昭庆腰带上的结,叫:“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昭庆想问他,你期待我反抗吗?我不早就是你的禁脔了吗?

更何况,心里那人早已作了别人的驸马!

昭庆自暴自弃,定王反而迟迟下不去手。

他一忽从昭庆身上翻下去,大步奔到桌前抓过水壶,仰脖大口灌下。

昭庆衣裳凌乱地瘫在床榻上,一双美目死死盯着跳动的火烛投在床顶上的晕光,鼻间充斥着定王粘在她身上的腥臭酒气,一时几乎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小时候,母妃并不亲近她,但父王十分地宠爱她,几近偏爱,恨不能将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摆到她面前,老宫人时常感慨,她可算是四国里最尊贵的公主了。

父王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对她说,定将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招为她的驸马,要让她一生一世都倍受珍爱……

如今,父王膝头那最宝贝的小公主长大了,出嫁了,却落得无辜被弃,流落异乡,沦落为另一个男人心爱的玩物……

昭庆的泪一直未停,默默地流,流到天明。

定王那晚再未碰她,也再未看她一眼,大半夜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幽居。

接下来的两日,十分平静,平静得几乎不寻常。

定王忙于公务,锦书忙着为昭庆添置冬装。按照定王的吩咐,王室专属的制衣坊被招入府来,为昭庆量身。

锦书围着昭庆团团转,按师傅的要求为昭庆量下各个尺寸。昭庆如木偶般任她摆布,神情倦怠中隐藏着一丝的期盼。

她知道刘武会找来,她太熟悉他,如果她还在楚宫中安稳地做她的公主,他也许对她只有愧疚,可是她如今在定王身边做宠姬,他是一定不会安心了。

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对她的爱宠甚至不逊于她的父王,他有他的苦衷。新婚夜,面对寡母声泪俱下的死劝,他抛下她,也是不得已。

她只恨他那平日慈祥的母亲为了报复而定计舍弃了她一生的幸福,她只恨他离开她竟然转眼间就娶了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