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六十九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186

“黄老庄主喜庆之日,天下豪杰咸聚,这位姑娘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前来寻衅滋事,却是瞧不见这满座英雄么?”从人群中走出一个紫黑面庞,手持长刀的男子,神态倨傲的对那女子道。此人柳逸安在岁寒庄见过,识得是西宁劲风堂堂主曹元术,一套截蝉刀法驰名关外,在北地武林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满座英雄?”那女子不胜鄙夷的哼了一声,指着黄文信道,“我要杀的只有他一个,其他人不要碍事!”

“敢问黄大公子与姑娘有何过节?若只是些打三骂四的事情,曹某便作个中间人,给你们调解调解,就着黄老庄主的喜头,撮合撮合!”曹元术干笑的道,满脸皆是暧昧神色。场中漠北河西的武林人士皆大发哄笑,中原门派的那些宾客则不动神色的立在一旁。

“无耻,淫亵!”穆天侠听得目眦欲裂,绷直着身躯在那里沉声怒骂着。自那女子入庄,穆天侠举止便颇多古怪,柳逸安自瞧出端倪,便朝木棚侧面挪了挪,心中计较,若是待会这书生按捺不住上场救美,自己也好伺机逃脱。

黄文信并未附和调笑,反而面色严峻的凝视那女子,神情颇多忌惮。

那女子娥眉一簇,手中长剑遽然刺出,疾似流星,快若闪电,剑身发出阵阵低鸣,清如箫笛。藕臂舒展,衣裙飘飖,恍如一朵随风飘飞的海棠。

“凤吟九天!”穆天侠止住怒骂,喜形于色的道,“非儿果真蕙质兰心,英华卓跞,不过四年未见,竟将凤仪剑法修炼的精熟如斯!”

柳逸安见穆天侠对这女子称谓亲昵,显是关系非比寻常,而这书生神情亦有些患得患失,恐是落花之于流水,并非互通款曲。

“曹堂主小心!”黄源永见着女子罡气非比寻常,雄劲峻秀,似远远凌驾同侪之上,不由得大声提醒曹元术道。

“洒家省得,不劳黄老庄主费心!”曹元术面色阴沉的道,心中窝火道,“难道我还会输给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不成?”反把黄源永的好心提醒当了恶意,直道他拂了自己颜面。当下暴喝一声,腰间的三尖两刃刀怒掣出鞘,划过一道白虹,径往那女子腰间劈去。

那女子轻叱一声,手中蛇形长剑如同幻化活物,烈烈红芒暴涨,仿佛泼上燃油的烈火,一匹一匹剑气将周身数尺的空间都被扭曲的光怪陆离。且见曹元术长刀砍来,尽然不闪不避,反将手中剑芒朝那刀锋刺去,招式平平无奇,古拙悠缓如同刚学会武艺的孩童使出的一般。曹元术不由冷笑一声,他一套截蝉刀法浸淫多年,以沉稳强劲见长,最不惧与人硬拼强拆,当下便思量使出刀法中最威猛的一式“铁索横江”,一击之下便要将那女子虎口震裂。场中众人初还因为黄源永的呼声而对这女子不敢小觑,然此时见状都道她空负雄厚内力,对敌过招却是如此不抵,当下卯足了劲只待曹元术得手便要大声拊掌喝彩。

“莫非这女子也如我一般,徒有内力之强?”柳逸安也有些讶异,却瞥见穆天侠面上毫无担忧之色,反而是兴奋异常,便知这女子招式定是拙中藏巧,暗有玄机,便扭转头去细看。

刀剑正面相撞,却并无铿锵声响,忽见那女子剑尖的红芒中猛窜出一道雪白的剑气,狭带着高亢刺耳的啸鸣,贴着曹元术的刀身轩举而上,仿佛一头浴火涅磐的雪白神鸟,张着尖锐的长喙直往他喉间刺去。

整个翰翼山庄陡然变静,众武林人士都被惊得瞠目结舌,素来只闻高手之剑气可附着剑身,却从未听闻罡芒可离器自动,脱而伤人,又见那女子满头青丝飞舞,秀美面庞素洁无瑕,一时震慑,无人能说出话来。那曹元术喉咙眼见要被那剑气贯穿,双目眦得滚圆,身躯仿佛那枷锁铐住一般,挪不开半点,只能睁眼就死。正此时一道青影从众人身后跃起,仿佛一道闪电一般划过,将曹元术后领提起朝一旁甩去,速度之快,人眼几不可捕捉。那剑气在曹元术面皮上划过一道血痕,亢鸣着轩轩而上,匿入夜色之中。

“令师近年可好?浔江之畔一别,荏苒已是十数载,如今孟女侠教的好徒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那青影如一片巨大的蒲叶一般从半空中缓缓飘落,悄无声息的落到那女子身前,语调慈和的说道,深邃的眼眸异彩流动,似在缅怀往昔岁月,正是前来翰翼山庄贺喜的衡山周朴峥。

那女子面上泛起微微讶色,似是惊异自己这老者一言便看出自己师承,且与自己师父颇为熟稔。容颜上冰霜之色稍敛,对周朴峥礼道:“晚辈初入江湖,无甚阅历,这位前辈似与家师有旧,却不知晚辈当如何称呼?”

周朴峥从容行上前,捋须微微笑道:“老夫乃衡山派之长,却不知令师可否还曾提到过一二?”他却不顾这女子是来寻翰翼山庄的是非,言谈间对她颇是和颜悦色。

“晚辈见过周掌门,家师却屡屡提到前辈风范,高风亮节,足为当世武者楷模!”那女子复又欠身道,周朴峥在江湖地位超然,她这几句却不是阿谀之辞。

“哈哈!令师谬赞了!”周朴峥身躯朝后微仰,朗然大笑道。四周众人面面相觑的看着这寒暄的二人,俱默不作声。周朴峥忽止住笑声,面色凝重的问那女子道,“且不只你跟翰翼山庄有何冤仇,且看老夫几分薄面,化干戈为玉帛才好!”

“晚辈与翰翼山庄并无冤仇!”那女子神色骤寒,冷冰冰的说道。

周朴峥蹙眉道:“那究竟是为何……?”

“却是这小姑娘与翰翼山庄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晚辈不过见义而为,还她一个公道!”那女子回身将那泪眼潸潸的小女孩搀起,拭去她睫下湿痕,万分悽恻的道:“翰翼山庄非但杀了她父亲,更要将她也赶尽杀绝,若非晚辈机缘邂逅,恐她已遭毒手。方才她已然指证,行凶之人便是那个恶贼!”说罢剑峰一抖,遥遥指向藏身人群之中的黄文信,俏脸之上杀气升腾,身侧那小女孩亦大声嚎哭起来,呜呜娃娃嚷个不止,似是有几分痴傻。

场中所有人士闻言,俱把目光投向那黄文信身上,他正与身后一弟子咬耳,却见自己曝露与众人灼灼目光之下,不由面色悚然。

“贤侄,方才这位姑娘所言可是事实?”周朴峥双眉紧锁,沉声问黄文信道。

那黄源永也踏步上前来,面色悒悒,目光森森的问道:“信儿,可有此事?”

“因这几日庄内事务繁忙,我便未将此事禀告父亲大人……”黄文信拨开人群,走到场中弓身道:“数日前我带庄众前去购置喜筵用物,回时天色向晚,便抄捷径打庄后荒山中过。不料路遇一汉子正在草丛之中撕扯一妇人衣物,欲行禽兽之事。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为非作歹之徒,我震怒之下,将那汉子击毙。后来这小女孩前来寻找父亲,目睹此状,便大哭而逃,我担心她小小年纪,在山中恐遭逢不测,便下令庄众前去追赶。其时夜幕已降,我却怕耽误了脚程,便带了余下几人将一干物事带回庄中。那前去追这小女孩的庄众却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如今照这姑娘所言,恐已遭她毒手了!”说罢作咬牙切齿状,目光凶狠的瞪向那持剑女子,眼神却掩不住几分游离。

黄文信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道:“黄大公子却是替天行道,何过之有!”

“这之中有血海深仇,不过欠这血债的不是黄公子,却是这个蛮不讲理的婆娘,还翰翼山庄数口人命来!”

“翰翼山庄赫赫威名,怎会枉杀无辜。这小丫头的贼爹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

顿时诺大的庄园又吵闹个不止,如同闹市一般。周朴峥眉头深锁,微微咳了一声,冷冷扫过众人,便听得吵闹声渐渐的息了下去。

“个中缘由,可能果真是如文信贤侄所言,这位姑娘慷慨于义,反而犯下无心之过了!”周朴峥转身朝那女子悠悠叹道。

却见那女子身旁的小丫头把头狠命的摇,大声哭着,一张小嘴咬得渗出血来。

“这恶子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周老前辈怎可信他欺罔之言?”那女子杏目圆瞪,怒声道:“若非那日晚辈出手相救,这小姑娘多半已是身首异处。晚辈当日从那凶手身上取下一些物事,烙有翰翼山庄标记,方才一路寻来!”手中长剑嗡嗡作响,似是碍于周朴峥在场,方才没有向黄文信出手。

“如今你们各执一词,可都有何人与物担当你们所言的证据?”周朴峥思忖片刻,朝对峙的二人说道。

黄源永面色愈来愈灰黑,冷冷朝着黄文信道:“却是!信儿,翰翼山庄数十年清名,可不能败坏在你手里!”

话音一落,顿时激起满天附和:“翰翼山庄功德彪炳天下,所行之事无一不光明磊落,我等绝无半分怀疑!”

“禀父亲,当日从那汉子魔掌下救下的村姑,如今就在庄内养伤,我可将她叫出来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清道明!”黄文信朝周朴峥谦恭的道,说罢朝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会意离去。

过了片刻,便见一粗布麻衣的妇人,从旁门外蹒跚行来,一路不住的嘤嘤哭泣着……

当下庭院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那女子身上,且见她一路袅袅而来,哭声嘤嘤切切,气息微微似是久病之躯,一步一步轻轻巧巧,足尖接着足踵的踏着石径行来,仿佛只需一阵风来便会随之飘去。那女子虽是粗陋衣裳,甚是姣好面庞也有些灰黑,然露在衣袖外的两截手臂却如嫩藕一般,白皙无比。

柳逸安隐在那棚中阴暗处,一路见那女子行近,侧身看了穆天侠一眼,便听他低声骂道:“好个养尊处优的村姑!”这女子显是不在穷苦人家长大,仔细打量便可得知。“这黄家长子是个脓包么?”柳逸安心中正思量,却见一人影从人群中闪将出来,停下脚步回望了望场中人众,沉沉骂了声“草包!”便从旁绕往庭院外行去。柳逸安瞥了一眼那人背影,正是今晨救下自己的黄书彦。

那妇人在众人注目下方才行到庭院中央来,径朝黄文信拜了拜:“奴家得恩公搭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一字一字从贝齿间迸出,煞是动听。那女子施施然一裣衽,抬首瞬间,双眸如水,偷看了看那神色犹有些惊惶的黄文信一眼。这一切尽被收在柳逸安眼中,他心中暗道:“兴许这村姑是假,姘妇是真!”

周朴峥打量了那女子一番,双目眼睑闭了闭,精光从眼眸中掠过,嘴角不意颤了颤。

“姑娘言重!”黄文信咧了咧嘴角,面色极是尴尬,慌忙道:“今日有人诬我滥杀无辜,还望姑娘将前日发生之事来龙去脉详细道来,还某一个清白!”一面不停的对那女子使眼色示意。

“奴家……奴家难以启齿……”那女子说到此,拿袖口掩住嘴唇又大声哭泣起来,待嚎啕声止,忽立起身遥遥指着那小女孩斥道:“就是……就是这小丫头的贼父亲,要将奴家……奴家……若非黄恩公……”未能卒言,又坐地哭个不止。

“如今真相大白,这位姑娘还有何话说?”黄源永挥手示意下人速将那哭个不止的妇人拉了出去,踏步上前大声斥问道。

“黄庄主喜庆,五湖四海英雄咸集,这女子还敢来放肆,却是藐视天下武林!”

“她为虎作伥,杀害山庄好汉,理应以血偿血!”

……

庄中一干小河小山的门派顿时大声喧哗起来,而那些名门大派的长者则观望一旁,约束弟子勿要多言。

黄源永举高双手示意,洪声道:“今日之事,对翰翼山庄而言,确是无妄之灾,众英雄在此为黄家见证清白,老夫在此多谢!”众人又是一阵附和,黄源永咳嗽了数声,转朝周朴峥道:“周兄既与这姑娘师长是旧识,此事便劳烦周兄主持公道!”

“此事关系甚巨,老夫昏聩,不堪担当。亦因老夫与黄兄和这姑娘的师尊皆有旧,便更不宜置喙,还望黄兄另请贤能!”周朴峥言语间,长须猛颤了颤,便冷冷退到一旁,立在衡山弟子跟前。黄源永目光扫过场中众人,却见少林、峨嵋、华山一众正道侠士俱低头沉吟,不发一语。

“老狐狸!”柳逸安观那周朴峥一言一行,不由冷嗤一声,心中暗骂。

这女子举止矫揉造作,却反显轻佻,所言所行浑不似山野村妇,耳聪目明者细细分辨便能得知。周朴峥纵横江湖数十年,自不会识不破这微末伎俩,然顾忌江州黄家在武林的威望权势,亦不愿坏了与他那位故人的情谊,便来了个作壁上观,两不相帮。只怕满座武林德高望重的老者俱是作如是想,一时皆默不作声。只是这周朴峥这般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一得知这女子师承便欣喜失态,恐与他那位故人不是一般的情谊。

“那黄家行事竟这般欠妥,拿出如此一个女子,妄图掩人耳目,也不知是自负托大,还是麻痹大意!”柳逸安猛然哼了口气,却见此时庄院混乱,草棚后数十步皆不见守卫的庄众,思量即便被人发现,此时也多半不会有人来追击自己,便悄然从棚中越出,回头看了看那正紧盯场上局势的穆天侠一眼,便于夜色浓稠处翻飞而过。他悄无声息的飘落在院墙外枯黄的竹叶上,一路疾奔,行不出数百步,便听得庄中喊杀声起,沸反盈天,其中夹杂着兵器的清越撞击声。柳逸安停步,略一踟蹰,双眸一黯,抬首看了眼昏黄的缺月,从身上衣衫上撕下一布条,将邪螭捆缚于背,踏着冷白如霜的月光一路朝庄外狂飞而去。

“珺兰,嫣嫣……”伊人音容浮现,刹那间柳逸安已是双眶尽湿,什么豪情,什么侠义,什么恩仇,浑然顾不得,亦浑然顾不上。眼前虽有月光隐隐,却似是看不到半丝光明,溷溷浊浊没有前路,纵便如此,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狂奔而已。

柳逸安双目迷濛时,忽见前方人影憧憧,有十数虎态彪形的黑衣汉子朝密林中窜入,步法身形俱显不俗。柳逸安风停水落,匆忙掩住鼻息蛰伏一旁。

稍倾,便见一白衣翩翩的男子从林外几个起纵,潇洒的飞落在那群黑衣人前方,一拂衣衫下摆,背向而立,身姿拓印云月之上,晚风飒飒,长衣猎猎。

“主人深夜召唤,不知有何差遣?”黑衣人中为首一人跪道。

“尔等速速前往翰翼山庄,将那手持蛇形长剑的白衣女子救出,不得有失。而后准备一切,明晨便要行事!”那白衣男子沉声道。

“明晨?”那黑衣人低低疑问了声,却见那男子回头,两道凛冽的眸光射来,慌忙俯低答道:“属下得令!”但闻一阵簌簌之声,密林中原本拥簇的十数人众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余几抹飞扬的轻尘。

那男子挺胸昂首,孤立了片刻,忽而放声大笑,高傲无状,尖厉的笑声激荡整个山林之中,过了良久方才止住那如嗥叫一般的笑声,踏着竹节一路攀纵,在林梢上点了几足,倏然飞远。

“是他?为何他要搭救那个女子?”待得周遭复归沉静,柳逸安从灌木中移出,锁眉思量。

“柳逸安啊柳逸安,你何来的时间理睬这些是是非非!”他剑眉一展,真气尽提,电字诀出,挟着两袖黄叶便消匿在山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