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六十八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706

眉月,浮云……

惊雷,厉电……

疾风,骤雨……

残红,败絮……

一帧一帧奇幻诡谲的景象在眼前迭变,时而璀璨,时而苍白,时而繁荣,时而萧索。明明自己在拔足飞奔,然依旧逃不脱这光怪陆离的妖异氛围。

忽而一个巨大的石门在眼前开启,其内黑漆寥光,无法明视。一阵尖啸惊起,顿觉一股凶厉的飙风扯住自己四肢往那门里猛拖过去。欲叫,无声。

一个接一个的梦魇,纷至沓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逸安猛然坐起,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眼前犹是梦中恐怖慑人的情景,剧烈的撕扯着他肺腑,久久不能驱散。过了半晌,柳逸安吐纳纾缓,朝周遭看去,却见自己躺在一张紫木雕花大床上,四围是青染纱帐,质地轻柔。他环顾四周,是一间布置雅饬的卧房,窗前摆着一副镂花桌椅,其上一个盆栽,雕刻的是龙凤形状,栩栩如生,巧夺天工。壁上悬着数幅字画,笔风清秀飘逸,不落窠臼,然力度不足,筋骨稍欠,予人好高骛远之感,落款皆是“书彦”二字。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其他摆设,然古色古香,简朴精致。

屋外喧哗嚣杂,笙鼓歌乐,人声扰扰。柳逸安提起手臂欲揩去额上汗滴,甫一动作,肩上伤口便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低头去看,却见那伤已经被人细心包扎过,伤处传来丝丝沁凉感受,想是搽抹上了某种灵验的丹药。柳逸安离床起身,发觉自己浑身赤裸,身上污垢已被人洗净,见到床头栏杆处放着一套男子内外衣物,也不加思忖,便直立而起,拿过来穿戴。忽而房门吱呀而开,进来一个奴婢打扮的女子,手中端着一碟糕点果品,她一见赤身立在床前的柳逸安,忙不迭的闪出去,一张小脸羞臊得通红,等了良久,方小心的扣那房门,怯怯唤道:“公子,可穿着停妥了么?”迟迟不见屋内答应。那婢子正附耳门上倾听,那门被人猛然打开,一个肩背宽阔,体格峥嵘的男子从房中大步迈出,外衫只穿一只衣袖,半边胸膛裸露在外,层层白纱穿过腋下,将他肩头紧紧包裹,其下是状若荆棘的伤口,或长或短,或宽或窄,头尾相错,密密匝匝。一头乱发也不疏扎,松松散散披在肩头,鬓边两缕华发贴颊而垂,额下两道浓眉纠成一线,皓皎如雪,愈发将他那瘦削憔悴的脸庞衬托的无比惨白。一把漆黑的阔剑,横架在肩头,那男子右手衣袖高高挽起,整个手掌连手腕都被白布裹紧,无力的搭在剑柄之上。

那婢子一下撞在他怀中,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慌忙的躲闪开,捂着自己胸口娇喘不已。

柳逸安左手揣在怀中,迈足从门槛上跨过,偏首瞥了那丫鬟一眼,便阔步朝这庭院的月门行去。

“公子,公子……”那丫鬟平服乱窜的芳心,提起衣裙跑到柳逸安身前,拦阻道,“你肩膀上的伤口很深,现在不宜下床行走……”未说完,两颊已是酲红,将螓首埋下,抿着嘴不再言语。

“看来给我沐浴包伤的便是她了……”柳逸安伫足,复又将那婢子打量了一番,从她手中的瓷碟里拿出一块糕饼放到口中,冲她微微笑了笑,便从一旁闪让过,压了压右腕下的邪螭剑柄,继续朝院外行去。

那一笑,透着无尽的落寞与哀愁,丝丝缕缕,仿佛能从乱发下深邃的双目直读到他心底,那是心碎肠断的悲痛,只是一笑,便攫摄心魄,使人心生哀戚。那婢子顿觉心弦被人猛然扯动,鼻头涌起酸意,一看竟看得痴了……

刚走出院门,柳逸安便见一华衣宝带、白面修身的公子适步而来,器宇轩昂,风度翩翩。

柳逸安双眸一寒,握住邪螭的右手顿紧了一紧。

“兄台真乃奇人也,昨日受那般严重的伤势,不过一日竟能下地行走,委实骇人听闻,在下当真怀疑兄台是不是凡身肉躯!”那公子疾步走近,冲柳逸安施礼道,文质彬彬,神态亲昵,与他似是故知。正是昨日与棋仙对弈之人,所谓翰翼山庄二公子,黄书彦,表字修文。

柳逸安对他本具敌意,盖因芸萝之故。如今伊人不见,往事成非,眼前顿浮现出那个羞矜的女子一颦一笑,一嗔一怒,紧紧攥着剑柄的右手,蓦地一松,神色一片萧然。

“然兄台伤势未痊,还是在榻调养为妙!”黄书彦见柳逸安面色冷漠,也不动气,语气反而愈发谦和。

思及此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柳逸安虽心底深恶,却还是抱拳答礼,算是称谢。此时院外忽传来喧阗鼓乐,闻得人声鼎沸嘈杂。铙钹管弦,和应齐鸣,夹着声声炮仗鸣响,平添堵噎烦闷之感。

黄书彦见柳逸安眼神茫然,一时无法揣度,便道:“家父今日大喜,四海宾客云集。兄台既已贲临,不妨到前厅喝一杯水酒。哦,在下卤莽了,忘了兄台带伤在身……尚未请教兄台侠名?”

柳逸安自不回答,右腕一压,将邪螭从肩上擒下,在院中青石上划下一行文字:救命之恩,铭刻五内。今有急要,来日方长。写罢朝黄书彦一颔首,扛上邪螭便大步从月门中穿出。

黄书彦见状,方知眼前这男子口舌不便,也知今日无法强留,疾步追上道:“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勉强。兄台若得闲暇时,可来翰翼山庄小聚,昨日一睹风姿,在下钦敬得紧。兄台之事,本不便多问,只是不知昨日那位姑娘……”

柳逸安面色顿阴,回头瞥视了黄书彦一眼,冷冷哼了一声,迳直往外走去。黄书彦为他眼神所慑,竟未追出。

却见整个庄园,琉璃砖瓦,金玉厅堂,红绡彩缎,明灯亮烛。此时天色将晚,暮霭四合,这偌大的庭院却煌荧辉耀,良如暑午。朱门漆柱上悬挂着喜字红联,鲜绸彤带,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熙熙攘攘的宾客摩肩接踵,沸反盈天,服饰装束形形色色,竟有很多是岁寒庄上见过的。柳逸安不愿旁生枝节,便避过人群,从院墙下的花径中穿过。未及正门,忽见石子小径上有一头扎书生巾,手持碧竹箫的男子正在一棵光秃秃的桂树下赏玩,时而嗟叹,时而沉吟,身影拓印在青濛的云天之上,面容被夜色隐藏,只有两颗璀璨的眸子在闪烁,亮如星子。那男子闻得身后声响,扭转头来看,只见来人霜眉雪发,鳞伤遍体,顿时惊得连退好几步,怪声道:“妖人!妖人!”过了片刻似是镇静下来,走近仔细打量了柳逸安一番,讪讪的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孟浪,孟浪!天色晦暗,方才一时惊惶,仁兄勿怪!”也不等柳逸安回应,兀自转过头去,接着去看那光光的枝桠,一支碧箫在他十指间穿梭,凝成一束幽影。

柳逸安见此人一惊一乍,无心理会,佝偻着身躯走向前门去。空中传来淡淡酒香菜馥,柳逸安腹中咕噜咕噜直响,然唇干口涩,一点食欲都没有。四周的热闹景象,似是不闻,似是不见,只听得自己足音跫蛩,仿佛一人行在广袤无垠的荒野,不见光明,不知尽头。他似是猛醒,怔怔伫足:“如今普天之下,只有我柳逸安的仇人,没有我柳逸安的朋友,我该去问谁,又该去求助于谁?芸萝,嫣嫣,此时你们又在何处……”仰头望去,却见银汉迢迢,在自己眼前模糊成一带光影,恰似横亘苍穹的一条河流。

“父亲,你身体不便,还是回江陵家中去休养吧!”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传到柳逸安耳中,在喧杂的人声中,只觉无比刺耳。

“毓儿你懂什么?翰翼山庄黄老庄主,三十年前率百余众跨两河四路,杀往邪门巢穴,斩五百三十二人,擒四十九人,使邪门根基土崩瓦解,是以首尾不能顾,而后他率众千里奇袭嵩山之麓,解少林之危厄,救中原武林于水火,何等的英雄气慨,何等的侠义雄风。如今黄庄主老当益壮,春开二度,此等盛事,焉有错失之理!”一个体态臃肿的男子斥责道。

“方才在门子处送上贺帖,那门子却冷口冷面,好生可恼!”那少年口气不逊的说道。二人正是丹霞山庄佟久成父子,自被柳逸安击伤后,便盘桓鄂州,后悉青州玉剑门惨遭屠戮,武林聚会因此夭折,本打算就此打道回江陵,却又闻江州黄源永续弦之喜,便随着众武林人行来。虽付金红乌,取那白发少年之命,然此事月余未果,故而这父子二人惶惶然不可终日,途中每日混在人群之中,不敢落单独宿。

“显赫世家,由来如此。你切记谨言慎行,不可造次!”佟久成示意他噤声。

柳逸安正心思棼乱,此时闻得这父子言语,心头烧起无名业火,怒掣邪螭,狠狠插入脚下,那剑锋没入尺余,却听不见半点金石声响,邪螭刺入石块,却如同扎入一团流脂之中,一丝裂纹都没有。一股气旋如同飓风一般从剑身上卷起,直窜而上,将柳逸安满头发丝吹得狂躁乱舞,如同千万条盘踞的细蛇。脚下方圆丈余的枯枝败叶,被那劲风卷动,发出一阵沙沙之声,朝远处翻飞开去,整个花径之上,整洁如鉴,仿佛新扫。邪螭上的紫黑光芒,一阵一阵的明灭,嗡嗡的鸣叫着,似是猛兽愤怒的沉沉吟啸,震得整个石径都似在战栗不已。

“哎呀呀!仁兄你心神狂易,杀气炽烈,可否让小弟为你吹奏一曲,降服心魔?”却见方才那树下吟弄的书生,一步一步幽雅的走来,面上悬着淡淡的俊逸笑容,逆着柳逸安暴戾的真气而行,却如同闲庭信步……

厉光一闪,邪螭破竹一般在硬冷的石径上划出一条数丈长的沟壑,乌紫的剑芒破石而出,卷着沙屑粉尘朝那书生刺去。

“君子动口不动手,哎呀呀,仁兄好大的脾气!吓杀我了,吓杀我了!”那书生絮絮叨叨不已,惊惶无比的朝墙根躲去,虽未被剑芒掠及,却被那黑剑扬起的尘土扑了一脸,灰头土面,狼狈不堪。他哭丧着脸,手足并用从道旁灌木中爬出,无比心痛的揩拭着衣衫上的泥垢:“小弟只有这一套体面的衣服,前前后后穿了八年,却被仁兄这般毁掉了!”顿作痛心疾首状,欷歔万分。

柳逸安冷冷哼了一声,由得那书生自言自语,时哭时笑,扣着那邪螭剑柄上的獠牙一把提到肩上,回身觅得佟家父子身影,便隐在幽光暗影中一路尾随过去。方才那书生行止古怪,不知敌友,柳逸安暗里不敢懈怠,一面紧紧握住手中邪螭,一面凝息谨慎的堤防身后。却见那佟久成一路与人寒暄着,行到堂中,与一众华服亮剑的武林人士坐了一席,且饮且笑,前仰后合,那只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逆飞,瘪瘪的与他肥胖的躯体成巨大反差。

柳逸安虽心中直欲杀这父子二人而后快,然终不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便打算窥伺一侧,相机而动。却见身侧有一摆放什物的简易木棚,掩在屋檐的阴影之中,想是为这酒筵临时搭建。柳逸安进那草棚,觅了块草毡盘膝坐下,圆鼓的双目似在喷火,紧盯着堂中飞觥浮白的二人,一瞬也不离。他将黑黝黝的剑锋倚在肩头,用右手自上而下一遍一遍的拭过那二指宽的刃身,末了将手指放在口中,吮吸那犹未干涸的血腥秽渍。

忽而身后远处一阵嘈杂声。

“……白发,黑剑……想未远离,你们速速与我去寻找,若觅得踪迹速速回来通报于我……”闻得是黄书彦的声音,柳逸安扭转头,冷冷看去,便见他正在数十紧衣汉子身前大声斥责着。

那一干人等得令离去,却见黄书彦在门下不住徘徊,怅然若失。

柳逸安自然知晓他真要找寻的绝非自己,当下怒视一眼,忿忿然朝身后挪了十数尺,屈身在一顿凌乱的物事当中,以防被人察觉。他仰躺在一堆瓦罐之上,且见棚顶上漏下斑驳的光影,闪闪烁烁,明明暗暗,眼睛顿越来越朦胧,渐而幻化出两副倾城绝艳的面孔来,“芸萝,嫣嫣!”柳逸安神志恍惚的伸开双臂,欲要搂抱时顿见那两副容颜分崩离析,化为虚无,他大惊而起,两颗混浊的泪滴沿瘦削的两颊淌下,落入地上的尘土之中。

“若无你们,我柳逸安生趣安在?”顿涕泗满腮,不住的拿剑柄猛击自己的头颅,“报什么仇,泄什么恨!荒唐!荒唐!我这就去救你们!”他如身在梦中,心绪纷繁,胡思乱想着,双睛变得暗淡无神,“哪里!哪里!谁能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柳逸安心如锥刺,淌血淋漓,踉踉跄跄的立起,扶着那木棚的支柱朝外走出,忽见一行人从正门处走入来,心中懔然,便止住脚步隐身在阴影之中,远远的注视。

那为首之人青袍长剑,步履飘然,虽须眉花白,然精神矍铄,一步一步走入来,如泰山倾轧之势。

正堂之中有一人遥遥的迎道:“周兄,你大驾亲至,让翰翼山庄蓬荜生辉啊!”却是一年五十许的白面男子,三缕美髯垂胸,白裘皂靴,风姿卓异,拨开人群欣然迎了上来。

“黄老弟,你却是老而弥坚,如今这大喜事,怎能少我周某一杯酒!只是周某因诸事耽搁,错过了观瞻老弟大礼,抱歉之至,抱歉之至!”那青袍老者捋须大笑,声若洪钟,“龙翰凤翼,老弟这宝宅确是名如其主。当今江湖盛赞,江州隐侠操行可比冰壶秋月,威望不逊泰山北斗,实乃中原武林中坚砥柱。周某一直深居简出,与老弟缘悭一面,引为憾事。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不虚!”此老者正是衡山掌门周朴峥。

“周兄谬赞,实让小弟汗颜。兄才是当今武林的脊骨,小弟蒲柳之躯,如今只是苟延残喘而已!”那长髯男子便是翰翼山庄之主,武林人称隐侠的黄源永是也。他将周朴峥让进正堂,谦恭道,“三十年前小弟在嵩山得瞻周兄仪采,深深折服,恐穷黄某一生,都无法企及周兄的境界!”

“哈哈!”周朴峥闻得这几句恭维,大笑道,“那时周某受了邪门妖人一掌,已是奄奄一息,昏迷数月之久,让老弟你看了笑话才是真!”

二人一路寒暄,走入堂中,便见一众武林人士纷纷起身,对周朴峥施礼问候。

柳逸安缓缓从黑暗中踏出,冷森森看了堂中正与周朴峥“叙旧”的佟久成一眼,便提剑朝院墙走去。黄书彦对庄中弟子已有训令,正门自然是不能走的。柳逸安掩在树丛之后,放目望去,不由得剑眉怒蹙,双目生寒。只见院墙之下,五步便有一人持器守卫,绵延开来,俨然形成一个铜罗铁网,插翅难出。柳逸安散息一探,察知那布岗之人皆呼吸沉敛,内息纯正,并非寻常护院。他若强行突破,逃脱几率尚是未知之数,若有些微迟滞,惊动堂中周、黄二人,自己必会深陷此地,更弗论去寻找营救心爱的女子。

柳逸安忧心如焚,左右思量良久,猛一咬牙,折回先前藏身的木棚,插剑于地,盘膝运气。如今身在龙潭虎穴,伤势若好得一分,生机便多了一分。

打坐片刻,躁动的气血归附平静,他平复心境,思考起寻救二女的途径来,却良久无策,心中顿变惨恻,心绪难宁,忽而鼻中闻得丝丝袅袅酒香,依稀是从身后飘来。柳逸安直身而起,将那厚重的毡布掀开,却见数十瓦坛垒在棚角,那醪香正是从其中传出。他正心乱如麻,恨壑难填,一见那酒,便如同见了治疗自己心疾的良药一般,扑将过去拍开封泥便猛灌起来,溢洒的酒水和着两腮的泪水淌下,打溼了整个衣衫。

未料数坛烈酒下肚,柳逸安神志却愈发变得清明,与珺兰、芸萝一路经历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此时对他而言,已如镜花水月一般空渺。又猛灌了一坛酒水,更觉心痛如绞,这一醉,竟是如此难求!

“咦,咦!初见仁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我还道是有什么觊觎,原来是偷酒的!”柳逸安正豪饮时,一道人影幽灵一般的出现在眼前,微微笑道。风格卓然,器宇非凡,正是先前那个疯疯癫癫的书生。那书生见柳逸安冰清水冷,对他不理不睬,也不觉没趣,从地上拾了一个酒坛将坛沿拿衣袖拭净,大马关刀的坐下,也从身旁拿了一个酒坛揭开嗅了嗅,道了声“好香”便仰头畅饮起来,末了夸张的哈了口气,嘿嘿笑道:“好酒!好酒!这酒确实值得偷!”又从脚下拿起一坛敬与柳逸安道,“独酌无相亲,天下最凄凉的事莫过于此了!我看仁兄,恐与我一般,也是无亲无故之人,何不把盏对饮,也少了些寂寞!”

柳逸安扭头冷望了他一眼,掂了掂酒坛便猛然撞了过去,那酒坛在星月手操控之下,滴溜溜的飞速旋转,如流星一般击向那书生手中瓦坛,其中的酒水却涓滴不洒,有如凝固,不见丝毫波动。

“哎呀!当是我先敬兄台!”那书生也把酒坛回撞过来,交碰瞬间,却非坛破酒洒的场面,只见两个酒坛黏在一处,如同胶漆,柳逸安手中酒坛那迅猛的击势与旋力在那书生一引一让之间,消弭于无形,直朝自己唇边回荡开来。方才他唯恐惊动庄中高手,并未使出全力,然这书生的手段却犹让他钦佩,顿生惺惺相惜之意,当下也不退却,受他这一敬,仰脖将那整坛酒水一饮到底。

“好男儿,好酒量!”那书生满脸激赏,一仰头,也将手中酒坛喝了个空空见底,咂了咂嘴,忽止住笑容,凝望着手中酒坛感慨道,“师父曾言,男儿若是嗜酒或是嗜血,都作不成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么些年,我一直戒不了,看来命里注定要庸庸碌碌一生了!”一面摇头长叹,一面又去拿酒,却见柳逸安面色甚异,便讪讪的道,“哈哈,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让仁兄见笑了!酒淡血浓,酒清血浊,嗜酒的是胃,嗜血的是心,没了这两样,作得英雄,却不得痛快,这英雄不作也罢,不作也罢!我看仁兄,也是沉湎这二物之中,来来来,你我都成不了英雄,便满饮此坛!”

柳逸安见此人豪爽,真性真情,无半分做作和虚伪,自己活了这些年,尚只有燕云能给他这般亲近之感。闻他方才言语,触动心弦,心中感慨万千,便从身侧扣起一坛,振臂一敬,仰头喝尽。

“仁兄确是海量,他日若有机缘,一定要将你引见给我师兄,他的酒量较之仁兄不遑多让!”那书生亦觉胸怀大畅,与柳逸安一来一往,将这木棚的所有酒水都喝了个坛底朝天。

“相见恨晚!哈哈!相见恨晚!”那书生如此豪饮,连面色都未变,不住拊掌,走近攀住柳逸安肩膀,指着正堂之中众武林人士道,“你见这些人,道貌岸然,又有几人不是绵里藏针,阳奉阴违之徒!像仁兄与我这般豁达率直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此言,予柳逸安切肤之痛,顿时胸臆如堵,难以宣泄。

“哦,是也,还不知仁兄姓名?”那书生忽转身朝柳逸安道,“小弟姓穆名天侠,字人龙!年二十五!”

柳逸安觉与此人一见交心,若是对他有何隐瞒,无异于亵渎天地,便从地上拔出邪螭缓缓的写道:“柳逸安,表字无为!年十八!”心想这书生年长于自己,却口口声声呼唤自己仁兄,自己果真变得这般衰老了么?不觉面色有些凄然。

“柳逸安,你是柳逸安?”穆天侠似是十分惊愕,满脸讶色的看着他。

柳逸安不知他何以反应如此强烈,正待书写询问。忽而闻得正门处一阵喧哗,扭头看见,却见四五个大汉从门里跌飞到院中,在地上呻吟辗转不已。一纤纤人影从院外走入,足履盈盈,凌波微步,予人如梦似幻之感。

那走入之人是一女子,缟衣綦巾,长发曼鬋,粉雕玉琢的容颜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琼鼻高挺,樱唇紧闭,如同翩立云端高高在上的仙子,让人睹之几欲窒息。那女子背上还负着一人,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孩,容颜煞白,目光浮散,小唇一开一合,似是十分痛苦。那女子一手带紧背上的女孩,一手擒着一把有如蛇形的赤红长剑,睥睨着人群一路行来。

“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柳逸安闻得身后语声,回头来看,却见穆天侠怔怔的望着那女子,如同梦呓一般的吟道,“宝剑,美人,已是隔了多少年月,我明明已经忘却了的!”

堂中正在喝酒行令的众人纷纷走出,形成一道人墙将那女子阻隔在外,黄源永分开人群走出,遥遥的对那女子拱手道:“不知姑娘驾临敝庄,有何贵干?若肯赏面,便坐下喝一杯水酒,让黄某略尽宾主之谊!”

这女子明明来者不善,这黄源永还装腔作势,故弄姿态,柳逸安顿心生鄙夷,冷冷嗤笑了一声。

黄家二子随后走出,左手是二子黄书彦,右手便是一短须蓝衫的男子,乃是黄源永长子黄文信。他一见那女子,面色立变,附到黄源永身侧耳语了一番。

那女子背上的女孩忽而振作身躯,伸出手指指向黄文信,原本无神的眼睛瞪得鼓圆,双眸中闪耀着仇恨与哀痛的神色,口中咿咿呀呀的叫喊着。

“便是他?”那女子回头问了一声,见那女孩点头,双眸一冷,手中赤剑缓缓振起,指向黄文信一字一字道:“你,过来受死!”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叮叮当当兵鞘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穆天侠一瞬不瞬的看着场中那被群豪环伺的女子,懵懵懂懂,痴痴呆呆,迷迷糊糊,讷讷的不停道,“几年不见,你再不是当年那羞怯的小女孩,如今已变得这般美丽绝伦。而你,终于还是来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