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六十七(下)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058

那紫衣女子面色顿变黯然,俯首道:“自玉剑门相见,我便已有攀交沐姑娘之心,至今未绝……”

“攀交?”沐珺兰猛啐一口鲜血,怒道,“好个攀交法。我沐珺兰的命是你救的,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不会皱半下眉头。至于你想从我口中问出些什么东西来,却是痴心妄想!”

“沐姑娘你何苦如此执拗?”那紫衣女子款款行到沐珺兰身前,看她浑身浴血,体无完肤,一双美眸微微一瞬,闪现出神伤心碎的哀痛,“想你千辛万苦方才寻得心上人,如今团聚不过一夕,怎舍得自此与他天人永隔,重逢无期?今日你害你变成这般模样,绝非我本心,其中阴差阳错一时无法说清道明。倘若姑娘肯坦言相陈,我自会放姑娘离去,绝不会再使你有半分损伤!”

“荆姐姐!”宁思思正撅着嘴蹲在一旁,闻言顿时不依,“这个女人差点打死了南师兄!不能放她走!”

“住口!”那女子暴喝一声道,顿时惊得宁思思目瞪口呆立在一旁,眼泪汪汪的不知动弹。

“哈哈!你不用兔死狐悲,虚情假意!恐怕我说出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反而落了个更惨的死法,把我当三岁小儿般哄么?”沐珺兰纤弱的身躯因咳嗽蜷成一团,那十数根铁链撞到一处,哗啦作响。

那女子双眉一颦,伸出右手二指向天道:“我荆行素立誓,方才所言若有一字为虚,五雷轰顶,尸骨无存!”

“嘿嘿……我沐珺兰不信仙佛,不信妖魔,更不信什么狗屁誓言!即便你肯践诺放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一字!”珺兰抬起头,两盏如寒星般凛冽的眼眸,在纷乱的发丝中闪烁,冲那女子冷笑道。

荆行素面露艴然,沉声道:“难道沐姑娘不想再见你所爱之人么?”

沐珺兰猛然仰头,双目眦血,怒叱道:“哼!这话你早说个一时片刻,说不定本姑娘还会考虑考虑。现在你们把我弄得面目全非,不人不鬼,这才跑出来跟我说这般言语,不觉得为时已晚么?”

荆行素双眸一冷,双眉纠错,透着那面纱都能感触到她容颜的抽动,却见她疾言厉色道:“面目全非又如何,不人不鬼又如何?那个男人难道就此嫌弃你不成!”沐珺兰所言,触动她心头的旧创,一时情绪波动,无法控制,“他敢嫌弃你,只管一刀杀了他!”

沐珺兰黯然神伤,轻轻斜了斜嘴角:“他不会嫌我,不管我变成何等模样,他都不会!”她复顿了顿道,“他不嫌我,我却嫌我自己,我怕,我怕自此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爱恋,而是哀怜……”她顿时双眉怒竖,睁圆着双眼道,“你们敢放我,终有一日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忽地身躯前倾,如同发狂的猛兽,将锁住浑身的铁链扯得笔直。

“这世上……还有这种男子么?”荆行素回复冷静,却痴痴的看着沐珺兰,双目中透射着不尽的疑惑与迷离。忽而她从袖管中拿出一缕白如晶雪的发丝,用二指夹住放到沐珺兰身前道:“既有这种男人,你更应该牢牢把握,不是吗?”

“柳郎!柳郎!”见到那缕发丝,沐珺兰如受雷殛,原本无神的双目鼓得如铜铃一般,似乌漆般的瞳仁缩成一点,紧绷着躯体连连狂啸道,浑然不顾肩上那直欲将自己锁骨勒断的挠钩,“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只消沐姑娘不为难我,我自然也不会为难姑娘与那男子!”荆行素淡然说道,声如寒冰。

“让我见他!”沐珺兰渐而敛尽狂态,缓缓站直身躯,如磐石一般立在那尖利的钉板之上,声息微弱的说道。

一丝浮光掠过荆行素双目,她将那白发弃到地上,冷冷道:“他如今伤势过重,无法行走,若沐姑娘不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倒可以把他拖来见你!”

“贱人!”沐珺兰双睛怒鼓,一蹬足将脚下钉板踩了个粉碎,那四根粗大的石柱都嗡嗡颤动,穴顶上的灰屑被震落一片,飞飞扬扬洒落得无处不是,“你敢伤他,我沐珺兰定要将你剁成肉酱!”

“沐姑娘你如今还是先求自保吧!”荆行素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

“哈……哈……但凭一缕白发,就要让我相信你么?”沐珺兰心中暴怒渐息,双手拽住臂上铁链挣扎立起,“他不能来见我,那你带我去见他!”

“沐姑娘你忍心让他见你这副模样?”荆行素面色愀然,继而作出怒容问道。

“只需我见他,不消他见我!”沐珺兰厉色道,“非亲眼所见,我断然不会取信!”

“这女人罗里巴嗦,好不聒噪,荆姐姐我去找人把那个男人抬来便是!”宁思思拍拍双手,从石阶上跃下,眯着一双大眼对荆行素道,说罢便朝甬道奔去,荆行素大惊,呼唤阻止如何能及,登时心中焦急。

宁思思方行到洞穴口,便止住步,一蹦蹦到一个黑衣守卫身前,偏着脑袋乖乖巧巧的问道:“这位哥哥,帮思思一个忙,好不好嘛?”说罢扯住那守卫衣角,一摇一摆的不断撒娇,一张小嘴嘟嘟着,双唇皱作胭红一点。

那守卫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本如岩石般僵硬的面孔涨的通红,忙不迭的说道:“宁小姐只管吩咐,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可是你说的哦!”宁思思咯咯笑出声来,如花美靥不可方物,她眯缝着两只湛蓝的眼眸,娇滴滴的道:“哥哥把手借我用一用!”

那守卫不知其意,一时愕然,却见自己手掌被宁思思两只玉手捧起,传来丝丝微妙触感,幼滑软润恍若凝脂,顿时心猿意马,神思不属,闻得宁思思嗲嗲的道:“哥哥肯不肯吗?”顿鬼使神差般,忙不迭的点头。

“哥哥真好!”那守卫正是意乱情迷,却惊恐的发现宁思思从袖中飞速掏出一把匕首,将自己托在她掌心的手掌齐腕剁下,霎时血喷如注,剧痛钻心,尚来不及张口嗥叫,便被宁思思一指点住穴位,仰头昏死过去。

“你们见到了哦,他答应了的!”宁思思托着香腮,冲着另外三人说道,神情宛如珍珠玉璞,纯洁无瑕,“喏!这是我师父秘制的伤药,你们给他敷上,等他醒来,记得帮我说多谢哦!”宁思思说罢,双眼一眯,提着那一只血淋淋的手掌便朝甬道内蹦蹦跳跳的行去。余下三个守卫敢怒而不敢言,瞠目见那女孩行远,方记得将那断掌的守卫扶起,给他敷药治伤。

见荆行素百般推搪,远非她素来雷厉风行的风格,宁思思便猜测事有蹊跷,后见荆行素在沐珺兰连连紧逼下,眼神有一丝游走不定,心中更是确信,她声称那个男子已被擒到,乃是诓骗这女子的计谋。她冰雪聪明,略一计较,心有主张,方才作了方才这番谋动。

“荆姐姐!那个白头发的男人确实伤得好重哦,真的挪不得,思思我给他吃了一些妙药,想必过个十天半月他便会醒来吧!”宁思思跑到荆行素与沐珺兰身边,双眼眨啊眨的道,忽而她从身后拿出一个滴淌着鲜血的手掌,“不过,我看着这女人见了他头发还不肯信,便顺便切下他一只手掌带过来了!那,那,臭女人,你看看,这只手掌是不是他的?”

“贼贱人!”沐珺兰冲着宁思思撕声叱骂,双手死命扣住铁链,眼眶几乎被眼珠睁裂,躯体因暴怒而不住颤抖。那手掌鲜血淋漓,见不到半点皮肤,只能隐约分辨出是刚从一个男子身上切下,沐珺兰一见便方寸全失,眼前这幼女毒若蛇蝎,狠比豺狼,此时见她朝自己挤眉弄眼,对她所言竟无一丝怀疑,已认定那手掌便是柳逸安的。她直至骂得声嘶力竭,咳血连连,方才喘息着抬头,杏目中噙满赤红的泪水,冷眼问荆行素道:“我若供出,你们是否放他?”

荆行素初还担忧宁思思坏了自己大计,颇是心烦意乱,此时见沐珺兰竟信了这丫头的谎话,忙应道:“若姑娘肯据实以告,非但是柳逸安,连沐姑娘你我们都会恭恭敬敬的送出!”也不计较那手掌究竟从何而来。

“荆姐姐……”宁思思见荆行素又说要放沐珺兰,不由得很是不悦,“我都这么帮你,你还……”她一心要给南宫报仇,也不管荆行素所言是不是虚妄之辞,便泪光连连的争辩,却是一时伶俐一时糊涂,其中自有一番微妙的因由。

“不要多嘴!”荆行素又白了她一眼,宁思思满腹委屈,怏怏然住口,面朝着石壁蹲下,嘤嘤啜泣不止。

“希望你信守诺言!”沐珺兰凄然笑了笑,虚弱的垂下头去,恹恹道:“传我拳法的前辈,我连名字都不知,如今也不知他下落……”

“那种形状的木盒,我幼时似在山寨密室中见过,印象已是模糊,是不是赤色无法忆起!山寨破亡,想必已被朝廷缴获!”

“瀛寰绝掌?便是前辈传我的拳法名称么?我还是如今才知道,咳……咳,拳法心诀……孤星独照,气聚膻中,阴浊凝露,阳清蒸云……”

沐珺兰气息奄奄的说罢心诀,徐徐仰首,一字一顿的道:“放了他!”

“不瞒沐姑娘,昨夜我去擒拿柳逸安之人已是失手,只带回他一缕头发而已!不然也不会布下这局诓骗沐姑娘你!”荆行素将心诀默记心底,此时见沐珺兰哀戚悲恸的表情,悠悠叹了声道,“那手掌,自然也不是他的!”

沐珺兰面上的愤恨转瞬消逝,反而洋溢起欣喜欢悦,喃喃道:“是么?是么?”孰真孰假,已是无心分辨,已是不愿分辨。

“沐姑娘,你受尽折磨,却不肯道出一字,如今却为这不辨真伪的一只手掌……”荆行素双目不自主的浮现迷惘,似是自言自语的道,“他,果真值得你这般么?到江州遇你之前,他怀中搂的可是其他的女子!”

沐珺兰浑身的气力仿佛瞬间泄尽,整个躯体吊悬在挠钩之上,呼吸渐而变得杳不可闻。

荆行素复又叹了一声:“我荆行素言出必践,同为女子,亦不会输了这份气慨,这就放你离去!”一个纵身飞落到石台之上,便去解她身上的枷锁,却不料那挠钩嵌得太深,几乎刺破肩胛从背上穿出,一时竟没有解脱。

“易爷爷,易爷爷!荆姐姐要把这臭女人放走,你快拦住她!”忽而闻得宁思思的娇声泣诉,荆行素抱紧沐珺兰躯体将她托起,回眸看去,便见那老者移步若虚的踏入石庭中来,宁思思急忙迎上拽住他衣角撒娇不止。

“师父,瀛寰绝掌心法既得,这女子便无拘囚的必要,请允许徒儿放她离去!”荆行素挺立身躯,不忍将让沐珺兰受挂骨之痛,便这般直立着对那老者道。

“这女子武艺高强,心志坚忍,性情残毒,你如今放她离去,无异于纵虎归山,若日后她成有气候,变成圣门大敌,你可曾想过?”那老者挪开宁思思双手,一路面色阴沉的行来。

“但是……”荆行素欲分辩,不料无言。

“为师曾教导你,成大事,就大业,绝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你可忘了么?”那老者双目闪出厉光,疾言说道。

“徒儿谨遵教诲!”荆行素哽咽应了声,双臂一松,沐珺兰身躯便从她臂弯滑落,将那铁链挠钩荡得呼啦呼啦作响,极似呜咽一般。她回眸看了那已无生机的女子一眼,便阖目回头,冲那老者哑声说道:“徒儿昨夜劳累,先行告退!”一手掩住面上纱巾,便疾步朝洞外奔去。

荆行素神色恍惚的从甬道中奔出,心中似插着千万根尖刺,却不知为何,自从玉剑门第一次见沐珺兰,自己便对她倍感亲切。这一袭红衣的女子刚时似腾火,柔时可绕指,竟让自己这般心折,故而费尽周章,施遍计谋,想逼迫她加入自己麾下,为己所用。她受师父之命,命南宫卫商前去擒拿沐珺兰,之后还一直苦思斡旋之法,弗料自己离山不过一夕,事情便已演变成如今这不可挽回的地步。

身后依稀传来宁思思的话语:“易爷爷!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杀这个臭女人了!我把她带回西域,作成玩具好不好?思思曾为作成一个好点的玩具,找了好多毛坯,最后要不是死了,便是疯了,这女人这般能禁折腾,一定可以成功!好不好,好不好嘛?”

“好,好,依你便是!”是自己师父的声音……

荆行素闻言猛惊,双眸顿时变得混浊,怔怔呆立,山风来时将她面纱撩起,却见那沟壑纵横的恐怖面容上,有清冽的泪水在潆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