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六十 玉叶今沦无寄身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132

二女警觉闪让,未料那飞镖走势古怪,成回旋之状舞动而来,一时无法辩明方位。"雨燕子!"朱彤惊呼一声,从腰间解下双环,交错一架,但见那环上黑色纹路蔓延,无数丝线从中射出,顿时形成一张罗网,纲举目张,如同蛛丝一般将那三枚雨燕子捕获其中。

一道紫色身影破窗页而出,负手立在朱彤前方,却是一个蒙面女子,双足边枯叶舞动成漩涡状,显是被内力催拂所致,武艺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你们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在屋外偷听!"那女子敛起周身罡气,低声问道,此时方才听她声音真切,更觉美妙非常。

"过路之人而已!"朱彤从起先屋里人言谈中,隐约得知这帮人图谋甚巨,不易相与,何况此时不知他们人数多寡,不敢贸然行事,故而一面思量脱身之法,一面言语周旋。

"既识得雨燕子,便不是一般的过路之人,茅舍贫寒,若两位姑娘不弃,入内喝一杯茶水如何?"那紫衣女子美目流盼,宛如反射光华的明玉一般。

朱彤心思急转,嘴上应承道:"清雅之所,我们不便垢污,就此离去,多谢好意!"说罢便拉住万英往竹林外走。

"有贵客至,蓬荜生辉,若二位不肯迂尊降贵,却是丢煞了小女子颜面!"闻得银铃语声在身后传来,而那紫衣女子竟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二女身前,饶是朱彤,都吃惊匪浅。

"居士未免太过好客了!"朱彤面不改色道,忽而衣袖一拂,从其中发出数十跟银针,首尾相连,仿佛疾风暴雨一般。她一直顾忌茅舍中还有其他人,此时见喧哗已久,未有人从房中走出,已知只有这紫衣女子一人留下,便少了几分忌惮,趁那女子一时不备,发动袖管中玉魄寒光机括,同时毫不迟疑的拽起骆万英,跃上茅檐,从屋脊上翻过反向逃去。

逃了近百丈,朱彤回首望去,只见竹林中暗影憧憧,未见那女子追来,便缓下脚步,气喘吁吁的对骆万英道:"丫头,别跑了,我们回去!"

"好不容易逃出来,我们为什么要回去?"万英靠着竹干停下,呼吸急促的道,"那个女子跟妖怪一样的,让人好生惊怕!"

朱彤挽起袖管道:"这么久没有追来,想必已经中了我的玉魄寒光。你若害怕,便在这里候者,我取得灵蛤便回来和你会合!"

"我何时怕了!"骆万英直起腰肢道,"我和你一起去,发生什么事也好照应!"

"原来你们是冲灵蛤来的!这位妹妹见识非凡,我确是好想结识!"忽而闻得一串笑语在头顶响起,朱彤、万英仰头去看,却见那女子身肢印在苍穹之上,话毕便头面朝地,从梢尖簇聚之处翩跹飞下,阴风随之阵阵旋舞,让人毛骨悚然。

"丫头,一起动手!"朱彤娇喝一声,卸下双环拔地而起,径朝那女子面门袭去,她已知凭借自己武艺,绝非这女子敌手。万英微微一怔,亦缘着竹干跃起,双掌成抱月之势,攻向那女子肋下。

"咦?"那紫衣女子忽而巧笑出声,竟将左臂放到背后,御空一个转身,右手五指聚成尖锥之形,便避过万英掌风,朝她颈下天突穴点去。只因这女子身法太过匪夷所思,万英一时反应不及,眼见便要被那女子击中。

"丫头小心!"朱彤惊唤一声,双掌黑色罡气骤起,双环之中千万银丝激发,如同无数利箭一般朝那女子后脊射去。

闻得一阵竹节的爆裂之声,那女子舍去万英,双足在身侧竹干上一绞,如同蚺蛇一般攀附其上。那千丝万缕银线发出尖厉的破风之音,如同长河落瀑一般朝那紫衣女子卷去,招式之磅礴迅猛,直让人无处遁形。

那女子双目微微一闭,发出一阵琤琤琴音一般的笑声,竟伸出右手朝那银丝怒涛迎去,距数尺之时,却见她指节忽地暴涨,一阵噼啪之声过后,她右手已如同钉耙一般,五指指长盈尺,只见一阵让人头晕目眩的扭动,竟将那丝线捞成一簇,牢牢拧在掌中,与朱彤各持一端,遥相对峙。那女子眉角一扬,将五指缩回原状,却见一股雪白真气从她袖管之中散出,沿着那银色丝线朝朱彤卷去,林中草叶间的露珠霎时凝结成冰凌,白晶晶一片。

"好冷!"朱彤猛然一个寒噤,从手中双环之上传来无比刺骨的冰寒,十指立时冻僵失去知觉,不住的哆嗦起来。但朱彤还是咬牙扣住双环,颤抖着朝万英喝道:"丫头,快走!"

"彤姐姐!"万英见状大骇,急从身侧折下一支竹枝来,朝那攀附在半空竹干上的女子刺去。竹枝并非长剑,万英以其使出剑招,破绽百出,笨拙非常。朱彤见状,不由大骂:"笨蛋,还不快走!"

那女子自开始便是只手对敌,似是十分自负,此时见万英竹枝刺来,冁然一笑,双足松开竹干,腾空而起,右肘顺势一带便舞起掌中丝线,朝万英手腕卷去,未料那竹枝陡然生变,竟从万英食指中指之中转回,绕她右腕一旋,空中只留仿佛折扇一般的残影。那竹枝躲过那丝线缠绕,复又被万英拿在掌中,飞速朝那女子眉间刺来,乃是滴翠剑中"蒲葵开叶"一招,因形而得名。

"泰山剑法!"那女子惊道,她一时托大,避让已是不及,只得松开手中丝线,后仰疾退,虽未被万英竹枝伤及,然面纱已经被枝叶挂下,露出隐藏其下的容颜。

万英和朱彤顿为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三人遥对而立,霎时万籁俱寂,虚空仿佛凝滞一般。这绝非人世间应有的容颜,那女子脸颊左侧苍白清癯,形销骨瘦,便如同白骨之上裹着一张蜡纸,右侧则满是燎泡,千疮百孔,形如在沸汤中煮过的腐肉一般。这两半面颊以眉中鼻梁为界,拼凑在一处,恐怖诡异,让人睹之心胆俱寒。那女子声音动听婉转,未料面目竟是这般丑陋,夜风拂过竹林,沙沙之声一片,那女子鬓边发丝撩过面颊,只见她眉目轮廓,这女子,本应是如何的美丽可人。

"鬼……鬼……"风静夜凝,那女子秀发落下,万英又见她面容,终忍不住惊叫起来,慌不择路的朝竹林外逃去。

朱彤见惯腐尸断臂,自不会惧怕那女子容颜,此时见万英惊声跑远,而这紫衣女子未有半分动作,便戒备着收回双环丝线,边奔边回首的朝着万英追去。

竹林之中复归沉寂,只闻枭鸟扑打翅膀之声,天宇之中轻云蔽月,夜色陡然变得晦暗。那女子缓缓合起双目,忽而发出一阵如同悲哭一般的笑声:"鬼吗?我已经变得跟鬼一样了吗?"双手缓缓抚摸过脸颊,竟无半分平整润滑的触感,双目顿时渗出两滴清泪,却淌不过脸颊便融入面颊肌肉的沟壑之中。那女子笑声顿止,一步一步的朝那茅舍走去,身影踽踽凉凉,那面纱落在黄叶之中,片刻后被一阵猛风刮起,朝云天之中飘飞而去……

"她……她怎么肯放我们走?"十里之外,一处坍败的庙宇,万英蜷坐在火堆旁,不无余悸的道。

朱彤靠着柱子坐下,将僵硬的双手放到火焰之上,平声道:"她一开始便未打算杀我们,若是有杀心,便是用一只手,也要了我们的命去。或许,她听我说只是打那只灵蛤的主意,并非刺探之人,便不打算对你我下杀手!"朱彤双手关节此时方才能够扭动,却犹感酸痛,心中暗道:"纵使我使毒,都未必能够从那女子手下逃得性命!"此番事由,却是她无理在先,故而不愿下毒伤了那紫衣女子。她性情濡忍,关于是非恩怨,心中却有不与人同的尺度,平素她连蝼蚁性命都不轻易伤及,然但有对己存祸心之人,便要将其举家赶尽杀绝,视人命贱如猪狗,这乃是朱鼎穹、陆月霜对她自幼的言传身教。

"她……她怎么长成那副样子?我……"万英思及方才所见,言语都有了些支吾。

朱彤嗤笑她道:"素闻骆家大小姐胆大包天,不料竟这般胆小!"朱彤忽而凑到万英耳边阴阴的道,"难道你方才没有发现,那个女子……居然……是……没有……影子的!"

万英顿时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她纵然便对穷凶极恶之人,都未曾有半分胆怯,却独怕鬼神之说。骆之远每每使坏,跟她说鬼怪故事,常害她怕得彻夜难眠。

"喏……真是胆小!"朱彤赏了万英一记白眼,说道,"那女子这般面容,也许是中了剧毒之故,亦或者是练功走火入魔。若是前者,或许我还可以帮她医治,若是后者,便是华佗再生也无计可施!我看她武功高得离谱,多半是练了什么邪魔妖法毁去了容颜!"

"总觉得她好生可怜!"万英屈起双膝,托起下颌叹道。

朱彤起身,将胳膊甩了甩,仍觉得双手筋骨滞涩,她蹙了蹙眉,对万英道:"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世间有太多人,觉得若能以一张面孔换来绝世武功,却是一千个,一万个的情愿!"她打了个哈欠道,"睡吧!明天还有要紧事呢!"说罢便蜷在木柱旁的苇草上睡下。

万英在火堆之中添了几根柴火,也靠着朱彤躺下,脑中那女子恐怖的面容久久徘徊不去,直到大半夜方才睡着。

……

凌晨,万英闻得耳畔悉悉簌簌之声,睁开惺忪双眼,便见朱彤已经着衣起身,便支起身躯问道:"彤姐姐你起这么早干什么?天还没亮呢!"

"呵呵!杀人,当然要早起啊!"朱彤撇嘴一笑,忽而伸出右手在万英胸腹几处急点,将她数处大穴封住。

"彤姐姐,你作什么?"万英周身受制,无力躺下,惊问道。

朱彤将双环别到腰间道:"今天你那几位师兄运镖经过此间,我去送他们一程!"说罢便朝庙门外走去。

万英闻言大惊,慌忙道:"三位师兄不过保护师门而已,他们何咎之有?你既已肯不与我骆家上下为难,又怎不愿放过师兄他们性命?"

朱彤闻言,停下脚步,也未转身,冷冷说道:"你说的极是!"

万英放下心头巨石,长吁一口气道:"个中恩恩怨怨,都已然了解,还望彤姐姐你自此放下心中仇恨!"

"你说的极是!"朱彤缓缓转身,双眸中泛起邪恶光芒,"我非但要取三雄性命,岁寒庄也未打算放过!"

万英骇然道:"你昨夜还说……"

"若你家人不阻我取狄昀川性命,我便不与他们为难!"朱彤嘴角一撇,冷笑道,"岁寒庄自命仁义满天下,会不阻我取狄昀川性命么?"说罢转身走出门外,头也不回的道,"跟你在一起不过短短几日,不过我很喜欢你!只是今日别后,我们重逢之时是敌非友,还望你好自为之!两个时辰后,穴道自解!"

"朱彤!朱彤!"万英哭叫道,直至声嘶力竭,哽咽难言:"你不愿伤我,我何尝愿意伤你。然我非牲畜,焉可弃父母生命于不顾,还望你就此收手,勿要越错越远!"她已打算穴道一解,便奔回岁寒庄给家中报讯,此时泪水如决堤之水,心中只恨她接连几日不断劝解朱彤,皆是徒劳无功。

万英思及三位师兄对自己的百般宠爱,顿时悲痛万分,抽噎道:"三位师兄,都怪师妹糊涂,误了你们性命!"当日若非众武林人士赶来,恐整个岁寒庄都已被朱彤夷为平地,三雄武艺虽高,又怎敌她通天毒术,万英思想到此,心中焦急,不自主的运起丹梅心诀来,只盼能够冲破受制的穴道,未料心绪未平真气误入岔道,万英只觉通身筋脉一阵疼痛,被制的穴道竟然不可思议的解开来。她来不及思忖个中原委,翻身跃起,大步朝庙外奔去,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

朝暾初起,林中漏光点点,万英在荆棘之中不知奔行了多久,闻得前方光线明亮处有人马之声,更是惊惶的腾跃起来。她在一处岩石旁立住脚,朝大道上看去,便见一队官差打扮之人围作一圈,为首之人剑眉凤目,英武非凡,双手各持一锏,昂首坐在骏马之上,赫然便是当日与沐珺兰相斗的登州通判蓟牧亭。万英目光转向人群之外,猛然倒吸一口气,慌忙将手指咬在口中,以防自己哭叫出声。只见两架马车旁边,横七竖八十数具尸首,都作商贾打扮,其中有三人乃是抵背而亡,虽死仍屹立不倒,一虬髯膘壮,一赤红面堂,一面庞白皙,正是淄州三雄,车后另有两具尸首,身躯魁梧,各持一枪一戟,便是寒潭双雁,他们竟然与三雄一同易容押镖,这其中定有许多无法揣测的因由。

"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闻得一女子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万英听得真切,说话之人正是朱彤。

"不管人是否被你所杀,都劳烦姑娘跟我往衙门走一遭!"蓟牧亭勒了勒马缰,冷冷说道。

"如我不愿呢?"万英翘首望去,却见人群正中一蒙面黑衣女子,怒瞪着一双大眼,厉声说道。

"这却由不得姑娘!"蓟牧亭一个腾越,从马背上飞起,提着手中那一双玉罡萦绕的铜锏,便朝朱彤打去,招式刚猛雄劲,凛凛生威。

朱彤将双环一架,无比惊险的抵挡住双锏杀招,未料双臂一痛,双环竟然险些拿握不住。蓟牧亭在左锏锏柄上一压,旋即松手,缩掌成拳朝朱彤肩井攻去。朱彤咬牙忍痛,侧身让过那一拳,哪知蓟牧亭翻手接过从双环中绕过的铜锏,横向一击便砸在朱彤右臂之上,乃是一记离手锏。闻得骨骼爆裂之声,这一击竟生生将她右臂砸断。

朱彤痛呼出声,面色随即变得煞白,额头冷汗淋漓,眼见蓟牧亭双锏贴身呼啸而来,避让已是不及。她武艺虽未出类拔萃,却本不应在蓟牧亭手下落败的如此之快,只因昨夜那女子所施寒气,仍使得此时她双臂如同麻痹了一般,所使招式,灵便与威力皆是大打折扣。

正千钧一发之际,忽而闻得一声娇喝响起:"贼女,还我师兄命来!"众官差回头来看,却见一黄衣少女从道旁岩石上跃下,足尖勾起地上一柄长剑,右臂凌空接住,足不点地的朝朱彤刺去。

众官差正要出手阻拦,闻得蓟牧亭一声暴喝:"休得动手!她是骆大人之妹!"

朱彤趁机将双环交持一手,惊险万分的从蓟牧亭锏下逃出,身躯一动,右臂断裂的尖骨刺穿肌肉,露出衣衫之外,霎时鲜血如同泉涌。骆万英逼近,出剑疾刺,将朱彤连连击退,一面低声悲问道:"杀我师兄之人,果真不是你?"她双目中泪光涟涟,心中惨痛难已。

"我说不是,你信么?"朱彤冷冷问道,招架之时,嘴唇已因疼痛变得煞白。

"信!"朱彤低低应答了一声,朝朱彤左手环上虚刺了一剑,佯装立足未稳,朝朱彤足下跌倒去,低声说道:"挟持我,快!"

朱彤微一愕,旋即会意,左臂一伸,赤白双环一绞,夺下万英手中长剑,横在她颈上,面朝众人喝道:"别动!"

众官差见状纷纷停住手脚,扭头看向蓟牧亭,只待他发号施令。

"放开她,我放你离去!"蓟牧亭收起双锏,锁眉沉声道。

"放我离去,我再放她!"朱彤冷冷一笑,手中长剑一挺,万英粉颈之上立见血痕,"留下马匹,退到十丈之外!"

蓟牧亭见状大怒,暴吼道:"贼女,你再敢伤她分毫,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么?"朱彤阴冷一笑,押着万英朝众人逼去,用冰寒的语调道,"那我也会叫这个小姑娘陪葬!"见众人围聚不动,朱彤左臂骤然一抖,暴喝一声道:"退后!"

"依她所言!"此时只可以骆万英性命为先,蓟牧亭无奈对众官差下令道。众人得令离鞍,一面凝神戒备,一面缓缓朝后方退去。

"丫头,委屈你了,上马罢!"待得众人退远,朱彤忍住手臂疼痛,轻柔的对万英说道。

万英回头看了一眼那三具矗立如同石雕一般的尸体,阖目任泪水淌下,终一狠心,踩蹬跃马而上。

……

尘土飞扬,座下骏马飒沓狂奔,两侧树木山峦疾退,万英隐隐闻得后方蓟牧亭的怒吼之声:"你二人速速通知各地州府,严守各处要道,其余人等,随我上马去追!"

……

"彤姐姐,你答应我就此罢手好么?"万英感觉朱彤流出的鲜血打湿了她整个后脊,心中悲伤加剧,噙泪低声问道。忽而闻得长剑坠地的铿锵之声,她回眸看去,见朱彤已因疼痛昏迷了过去,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彤姐姐!彤姐姐!"万英慌忙侧身扶住,大声呼唤道,身后追兵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不出二三里定会被官差追上,万英顿时惊惶失措,忽而见右方出现一湍急河流,浪涛拍岸,轰隆之声作响。

"彤姐姐,你千万要撑住!"万英一咬牙,将朱彤抱在怀中,从马背上翻越而下,落入那滚滚河流之中……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