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三十九 梦里伊人一剪泪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634

柳逸安所言如同晴天霹雳,端木芸萝一时被惊吓得舌挢目眦,虽表情木然,然而星眸中汍澜泪水却止不住的一泻而下。那千年螣昔年被仇行海擒回,豢养在逍遥窟中,端木芸萝自婴孩时便与这婉儿戏耍,感情笃至,此时惊闻噩耗,如何不悲恸。

见端木芸萝悲伤神色,柳逸安心中一时懊悔,正待开口,却闻她一声清越叱声:“恶贼!受死!”一双乌金锤便如同争珠之龙,抢食之虎,漫卷着猎猎威猛罡气倾轧而来。

“如此正好!我且看自己武艺长进到何等地步!”柳逸安双目精光一现,缄口不言,神情凝重的觑清那双锤来势,双足在墙头猛然一点,身躯作陀螺舞,如电掣风驰,雷奔飙作,平推双掌在那锤身上一拍,借力腾空而起,一个轻捷回旋落到端木芸萝身后,举重若轻将她威猛招式化为无形。

“好!”云虚子见状抚掌,暗暗称赞,转而细细打量这个少年,却见剑眉星目,气宇非凡,虽然面带轻佻神色,然而隐隐的散发出狂傲不羁之气,顿时间看他的双目变得暧昧不堪。

端木芸萝心中悲愤,见柳逸安避开,更是狂躁,也不转身,葱香玉指夹定那乌墨巨锤轻轻一拗,便见那重逾百斤的巨大兵器如同轻絮一般从她腋下穿出,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呼啸着朝着柳逸安胸前砸去。

此招衍生自雕星琢月手中,当日柳逸安独战祁连双煞,便见杜三娘使出过这一招。然而双煞二人使的刀剑不过十数斤重,与端木芸萝手中巨锤作比,自不可同日而语。“这妮子练这功夫已有这般造诣!”柳逸安暗暗惊奇,他练雕星琢月手三日便可攀爬出逍遥窟,已是突破第一重界限,不过时日尚欠,与端木芸萝比只能望其项背。他虽自叹弗如,然而却升腾起一股傲气:“便是不如你,今日也要试探出差距来!”嘴角泛起微微笑意,双目乜斜,将丹田真气运行到十成境地,玄天术为基,寒月诀为辅,更有炎阳劲气怒舞,衣襟翻转,便如同着上了一件遮蔽全身的赤白盔甲一般。

“好!”云虚子兴奋的大跳起来,双目放光的紧盯着柳逸安,如同猛兽窥伺着肥腴的猎物一般。却见他真气雄浑霸道,呼呼作响,脚下的雪尘萦绕着他峥嵘身躯飞卷,经久不坠。

端木芸萝双眸被怒火灼烧的赤红,螓首后仰一个盈盈翻转,纤纤素手追着那扑纵的双锤锤柄拍出两道劲风,却见那双锤更如饥饿的凶兽张开口齿,怒吼着急窜而至。

雕星琢月手,幻变无常态,诡谲不可期。

一字曰黏:气聚掌中,兵刃可吸附十指下,仿佛金铁吸于磁石。

一字曰旋:气聚指节,兵刃可转动十指间,仿佛梭子穿于织机。

一字曰缠:气聚指尖,兵刃可操控十指外,仿佛风筝羁于丝轴。

端木芸萝这一招尽得三字之妙,却见那双锤如同附着了妖灵一般,迅疾无伦,变化莫测,比那杜三娘所使不知要精妙多少。柳逸安不敢抱丝毫轻慢之心,气沉下盘,如不倒翁般,屈身后仰,接过那双锤袭来方位,十指成包容之势迎上,却是以缠对缠,生生将那巨锤往两侧移开尺余,情状像极洪流遇到雄峰,分水往两旁而去。柳逸安这雕星琢月手尚不能使得称心,只不过借他筋脉中真气雄劲,故而以拙对巧,斗了个半斤八两。

端木芸萝清啸一声,借指尖真气拿回那双锤,丹田中玄天真气运转到极至,便见她如嫩笋般的双手霎时被镀上荧荧玉色,指尖更是异象突现,竟仿佛那指甲一眨眼间长了半尺,如同妖精魔爪,让人睹之心悸。双锤如海中蛟,林间虎,狰狞凶恶,龇牙咧嘴,在端木芸萝十指间狂嚣的舞动着,便似被久困在囚笼之中,只待开闸的一霎那,便要将天地万物吞噬个一干二净。

二人便是如是般对峙,柳逸安却是心知这貌似沉闷的景象中,端木芸萝的杀性与气势正在无休无止的酝酿之中,眉心一蹙,心中暗道:“若是兰妹与她相斗,恐怕一时分不出个高下!堂堂男儿,却屡屡败于女子手下,如何甘心!”思忖到此,双目中漫漶神光蕴敛,霎时变得气势熊熊,不怒自威。

忽而端木芸萝御锤的十指优雅舞动起来,仿佛九天织女在拨动七色神梭织纺仙府云霞,又仿佛月宫嫦娥在轻弹金弦玉轸演奏天籁琼音,修长白皙的手指或屈或伸,或引或挑,宛如拈花,宛如弄水,便只是这指尖的舞动,也让人目不暇接,意乱神迷。柳逸安神情一凝,知晓这接下来的杀招绝不是自己轻易化解的去的,然而心中却无半丝惧意,反而是按捺不住的狂喜与兴奋。

云虚子早已激动的手舞足蹈,面色红紫的盯着场中相斗的二人,忽而大声对柳逸安道:“小子,你师姐这双锤,一名狻猊,一名麒麟,如今方是显现威力之时,你可小心了!”

却见那乌黑双锤此时被玄天真气催动,竟然发出琤琤鸣声,暴烈的真气从那锤上喷薄而出,舞动成两股漩涡,地上的枝叶都被逼迫得朝着墙根避去。端木芸萝两道修眉连到一处,启开绛唇长啸一声,便倒拖着那双锤朝柳逸安奔来,四围的景象都变得扭曲诡异。柳逸安不敢轻撄其锋,双膝一绞,使出迷踪幻影水字诀,以端木芸萝为轴画圈狂奔起来。根本把握不住柳逸安飘忽的身形,端木芸萝竟把双眸一闭,单凭食、中二指将那双锤横举起来,足带腰,腰带肩,肩带肘,肘带掌,逆着柳逸安奔行方向一转,那双锤便呼啸脱手,张牙舞爪的朝着柳逸安砸去,一缓一疾,分取前腹后脊。蓦地一惊,柳逸安顿时觉得自己被两股劲气压迫的几乎不能呼吸,便朝着远离端木芸萝的方向疾掠而去,却见那双锤如蚁附膻,如蝇逐臭,竟然交替着狂追而来。已经退至墙根,柳逸安不由大骇,自己血肉之躯,若被这双锤砸实,焉能活命,却忆起当日斗那顾风炎时,情势与此时有几分相仿,便不加思索的缘墙而起,避过那双锤反朝着端木芸萝攻去,化守为攻,化退为进,时机方位拿捏的都恰到好处,不由又引得云虚子一阵怪叫。

然而端木芸萝脸上却没有半分色变,视柳逸安趋到自己身前的双掌于不顾,反而腾开双手,暗引真气操控着那双锤返回,追着柳逸安后脊扑来。

“这妮子想与我同归于尽!”柳逸安不由惊得六神无主,心道她竟与那婉儿这般深情,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抱那血仇。耳畔可以清晰听得后背那双锤愈来愈尖锐的亢鸣声,此时已是无暇争辩,柳逸安慌忙撤掌,正欲再使风字诀急堕而下避让,忽而想到端木芸萝如今已是毫无理智,若是如此躲闪,免不得被她自己引回的双锤砸伤,顿时不知所措。情势已不容他细想,柳逸安将心一横,转身面向那双锤,将浑身真气聚到双掌,竟是打算强行招架。云虚子见状慌忙惊喊道:“小子不可鲁莽!便是我,也没有十成把握能够接住这已经附魔的双锤!”

话音未落,只闻得砰的一声巨响,那双锤触到柳逸安掌罡竟然只减去三四分威势,便挤压着双掌砸到他胸前。

一口鲜血激射而出,柳逸安已如断线风筝一般跌飞而去,碰撞产生的巨大气旋竟然撼动的四围的树木一阵猛颤。如此重创之下,柳逸安仍在电光火石间将端木芸萝向一侧猛推开数尺,而他自己的身躯却如同一个谷袋一般狠狠的砸在院墙之上,撞开一个巨大的缺口,一时灰屑乱舞,柳逸安从那缺口中飞出,乱瓦残砖之中,竟已找不到躯体所在。那双锤此时才逐渐平静,在空中打了几旋,落到雪地之上。

“小子!”云虚子顿时心痛如绞,掠到那断壁残垣之下将柳逸安扒出,却见他已经人事不省,慌忙连点他胸腹数处大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解开口塞,倒出几粒如同珍珠般的药丸,放到柳逸安口中暗运真气助他服下。

端木苍与仇筱琴闻声赶来,却见端木芸萝神情呆滞的站在院中,雪白衣衫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脚下那狻猊麒麟双锤依旧在不停的呜咽着。“附魔!”端木苍顿时大惊,往另一侧去看,便见云虚子正盘膝在给柳逸安运功输气,自己那徒儿此时面无半丝血色,口角鲜红血滴仍在不住的滴淌。

“芸萝!怎么回事?”仇筱琴见端木芸萝失魂落魄的神情,慌忙奔近将她抱到怀中,轻声的呼唤着。

自闻那婉儿死讯到此时,端木芸萝方才大哭出声来,附到仇筱琴肩头失声道:“娘……娘……婉儿已经被那恶贼杀害了……”

端木苍闻言一懔,略一皱眉,便道:“那千年螣得天地日月精华,怎会如此轻易被人杀死!”

婉儿之名却是端木芸萝幼时与这螣蛇玩耍时戏取的称呼,联想起昔时的亲密情形,端木芸萝更是悲恸,痛哭着将那墙下的蛇皮指给端木苍看:“爹……你看……”

依端木芸萝所指看去,端木苍便见一张巨大乌黑鳞皮,闪耀着如同金银般的光泽,心中也是不自主的一痛,当年受罚时他不知被仇行海关到那逍遥窟多少次,也与这千年螣有了深厚的情感,如今见那蛇皮,也是悲愤难当,转而怒奔到云虚子身前吼道:“你救这恶子作甚!待我一掌劈死他!”

云虚子慌忙喝止道:“有你这草包爹,才生出这草包女儿!你也知那螣蛇是千年灵物,焉能如此容易死去!活了这般年纪,连蛇蜕皮都没见过么?”

场中诸人闻言皆是一怔,端木芸萝泣声顿止,略略呆了呆,便飞出院墙朝那逍遥窟狂奔而去。

“这徒儿你不要,给我罢了!”云虚子待得柳逸安呼吸平稳,终于如释重负的坐起,拭去额前致密汗滴道。

端木苍见柳逸安模样,心中也是悲悯,闻得云虚子言顿时怒道:“休想!我找这徒儿找了四十年,焉能拱手让人!”

“老家伙倒是口风紧!”云虚子暗道,他来祁连山三日,却未听人谈起端木苍收徒一事,此时抱起柳逸安往房中走去,轻讽道:“便是这般宝贝,方才却要下手杀了!这般好的徒儿,老夫只会好衣好食的供着,绝不会象你这般糟蹋!你我莫争,待他醒来,自会选择我作他师父!”

“门都没有!”端木苍着急的大步跟进,瞋目视之,气道:“要徒儿自己找去,却来捡我现成的。”却见柳逸安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不由痛心疾首道:“我这徒儿好不省事,我那女儿能戏耍的么?”

“戏弄作耍是假,讨教武功是真!若不是他舍命拦下那附魔双锤,此时躺在床上的只怕是你那宝贝女儿!”柳逸安与端木芸萝武艺尚有不小差距,云虚子如何看不出,然而几番险象环生,柳逸安却不澄清事实,反而激起斗志昂扬,这份争雄好武之心,让云虚子大为激赏。他又从怀中取出几粒药丸,欲要给柳逸安服下,却被端木苍拦住道:“这疗伤药丸,祁连多的是,吃你那脏兮兮的东西作甚!”

云虚子猛啐了他一口,怒道:“是救你徒儿要紧,还是争这半口气要紧!况且比得上我这七星丹的伤药,你祁连有么?”

端木苍闻言哑口无言,却见云虚子往柳逸安口中连喂好几粒,顿时惊惶:“这七星丹如此希罕,这牛鼻子却当饭般喂,下了这般大的血本,恐怕不抢到我这徒儿不会善罢甘休!”

正苦恼,却听云虚子问道:“你寻到这小子多久了,竟将你祁连那劳什子雕星琢月手练到了二三重境界!”

端木苍猛地一愣,心中澎湃,激动的脸都变得通红,心中连道:“妙极!妙极!我这徒儿果是江湖百年不遇,不,万年不遇的奇才!不行,绝不能让这牛鼻子拐了去,绝对不能!”也不答云虚子话,风呼火急的跑到丹药房,专捡那些珍奇贵重的药材,打作一包,边往柳逸安所在的房间狂奔,边计较道:“我这宝贝徒儿被我那宝贝女儿连摆了这么几道,希望不要记恨才好,便是跪下来求我这徒儿,也不能让那牛鼻子得逞!”

端木芸萝跑出卧云院,心中却有个声音不住的呼唤她回头,虽知晓婉儿多半无恙,然而她心中悲戚却更甚先前,双目中方才遏抑住的泪水又忍不住倾泻下来。柳逸安跌飞而去的身影,如同凝滞在她眼前一般,一直消散不去。“他伤的重不重?”端木芸萝心中想道,忽而贝齿紧咬:“生受那双锤,焉能不重伤?多半已经……”忽而把螓首猛摇:“胡说!胡说!有云虚道长和爹爹在,怎会有事?”面上泛起微微喜色:“便是当初受那凌迟之剑,他也挺过来了!”如此这般心思百转,双腿已是完全不由自己操控,未曾发觉时已经到了逍遥窟下,顿时惊叫道:“我不是要回去看他的么?怎地走到这里了?”正欲回头,却见峰顶皑皑白雪,便强忍着心头悲意,攀上那冰崖,冲到洞口唤了声:“婉儿!”便见那螣蛇正躺在一堆野兽尸骨中,津津有味的啃着一头被烤熟的成年虎。它闻得端木芸萝叫唤,抬头去看,却见逍遥窟外空空荡荡,并不见人,伸长着信子张望了半晌,始终不见动静,也不去管,转又去享受身下美餐。

狂奔回卧云院,端木芸萝便见端木苍忧心忡忡的在房外踱步,五官都簇到一处,却是在烦恼如何应付那与他争徒的云虚子。见端木苍这番模样,端木芸萝以为柳逸安遭逢不测,霎时泪如泉涌,三步并做两步的跑到端木苍身边问道:“爹爹,他……他……怎么样了?”

虽是急切的欲得到回答,却又恐听到自己害怕的消息,端木芸萝顿时紧张得身躯都微微颤抖不止,却听端木苍言:“幸而他真气雄厚,骨骼未断,不过五内俱损,不知要调养多久才能复原!”

端木芸萝闻言稍稍宽心,双眸一黯,哭泣着埋怨道:“不晓得他这般无聊,竟拿婉儿性命来作耍!”忆起方才自己下杀手时竟未有半分踟蹰,端木芸萝顿时惊问自己道:“自己竟是有这般恨他么?”虽是一时呆愕,双目中的泪水却从未剪断过。婉儿之死,已让她心性皆失,哪里还有半丝常人情感,然端木芸萝仍是不断的恼悔。

“爹爹,我去看看他好么?”端木芸萝十指紧扣,不自然的放在衣襟前,低低问道。

端木苍闻言忙道:“好!好!女儿,等他醒来,你且劝劝,万万不能改投那牛鼻子当徒弟。为父知道你很恨这师弟,便全当为了爹爹,且忍忍!”

“我只是不喜欢,哪里恨他了!”端木芸萝檀口动了几动,却没有将心中话语说出口,施施然走入房中,却见柳逸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似能从那粗重的鼻息中听出他此时遭受的痛楚,端木芸萝心头一痛,小心的走近帮他整理好被褥,微阖起双眼道:“你非得每次都惹到我发怒不可么?今日险些……”未能卒语,粉拳紧握,一半,恨柳逸安,一半,恨自己……

夜已深沉,端木芸萝久久不能入睡,辗转良久,起床披衣走到院中。却见远处群山幽幽黑影,如猛兽蛰伏,云淡风清,雪光莹莹,似有冷气袭来,端木芸萝不由得拉紧了衣衫,忽而闻得对面房中传来痛苦的呼唤声:“娘亲!娘亲!”

端木芸萝闻声慌忙奔跑过去,撞开房门,却见柳逸安在床上翻腾不止,额头汗如雨下。她赶紧奔入,扑到床边,背上的寒衣掉到了房门之外,未曾发觉。

“好烫!”端木芸萝触了触柳逸安额头,顿觉如同烙铁一般灼手,正欲转身去打凉水过来给他敷上,却被柳逸安一把拉住了双手:“娘亲!娘亲!”不停的惊恐呼唤着。

不知柳逸安在经受何等梦魇,端木芸萝心中顿时涌起悲怜,任由他把自己双手握住,轻轻的坐到床边,过了片刻,便见柳逸安逐渐变得平静,然而紧握的双手依旧不放。端木芸萝唯恐惊醒了他,便静静的坐在一侧,端详着他那俊朗如削的脸庞,至更深时,柳逸安梦呓声渐小,然而双手依旧不曾放松半分。倦意袭来,端木芸萝苦撑终是抵挡不住,便伏在他身上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