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二十三 字痕皆是血与泪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572

柳逸安不知在旋舞寒风之中伫立了多久,面庞如同岩石雕刻,没有半丝表情。直到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却是骆万英已然醒转,她一路踉跄奔来,厉声问柳逸安道:“兰姐姐呢?”

柳逸安缓缓的阖起双眼,再缓缓睁开,回头去看骆万英时,只见她神情憔悴,脸上因为过度惊吓已经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如纸。柳逸安侧过身,失神的往那茅舍走去,终归是没有回答骆万英只字。

“兰姐姐呢!”骆万英高声喝问道,声音已然隐隐带有哭腔。然而,当她看见柳逸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入屋中,自己却是始终不敢再去面对屋中的血腥场面,追到屋前便止住了脚步。

柳逸安初入江湖,何曾见过此等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当他再见那些断臂残肢,忍不住一阵肺腑翻腾,难受欲呕。他走到屋后,想去找寻一些柴草,却赫然看见屋檩上摇摇晃晃的挂着许多挠钩铁链,尚有若干被剁下的手足悬挂其上,猛风过檐,那些因长年浸润鲜血而变得锈迹斑斑的钩链霍霍作响,似有万千鬼魂在深渊涧底撕心裂肺的号哭,让人鸡皮顿起。其中能够清楚分辨有些肢体来自妇人,有些肢体来自孩童,惨绝人寰,迫人疯狂!见此番景象,柳逸安只觉心中升腾起的怒火几乎要烧穿胸膈,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一遍一遍的怂恿他到那夫妇二人前提刀戮尸,更是觉得沐珺兰剁其手足犹难平息心中震怒。柳逸安一个趔趄,猛然醒转,喃喃道:“我,我做错了么?”

冲天烈焰升腾而起,那集聚万千冤魂的矮小茅舍被裹在赤红之中,哔哔剥剥作响,尸体焚烧散发的恶臭弥漫山野,直贯云霄,灰白的尘屑在寒风漩涡中飘飞,青山古木都在那熊熊火焰之中扭曲,诡谲妖异一如荒茔孤冢盘旋的亡灵魂魄……

柳逸安不忍回眸,一路急行朝山下而去,骆万英见到他脸上显露的表情,那是让人见之动容,见之心碎的凄凉哀苦,哪怕只看一眼,便让人深溺其中,不能自拔。骆万英双目一刹那湿润,怔立片刻,终于一路狂追尾随而去……

二人下山打尖,一路无言,柳逸安浑身被严寒笼罩,无论骆万英问他什么,骂他什么,他都如聋似哑,不理不睬。

入暮时,骆万英尚为日间的血腥感觉晕眩,更别提下楼用饭,而柳逸安非是无情无义之人,遭此急变,焉能有半点食欲?

柳逸安枯坐于床,杂念纷繁,只觉心乱如麻,却无所思,只知茫茫然双眼空洞的盯着窗外。忽然房门被人推开,有人轻声步入,柳逸安却不回头,仿佛他本是刀削石刻,欲在此分毫不动的坐到枯亡。

“你如是这般装给谁看!”骆万英见柳逸安死寂呆坐,不觉怒道,“那两个恶贼死有余辜,兰姐姐这般做有何过错!”她性情本来刚烈,见那惨状虽难免心悸,终归是平复过来。与沐珺兰相伴短短时日,骆万英却与她情如姐妹,眼下沐珺兰被柳逸安赶跑,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叫她如何不忧心,如何不懊恼。

柳逸安自是无语,却闻得骆万英轻泣道:“兰姐姐如今孤苦一人,伤心欲绝,你如此麻木不仁,难道真的是铁石心肠!”

柳逸安闻言心痛如割,身躯为之一颤,低沉的言语从齿间渗出:“你就当我铁石心肠吧!”

骆万英霎时怒火盈天,怒叱道:“当日你对我所作所为,比之兰姐姐今日所作之事,凶残狠毒不啻千万倍!你有什么资格骂她!亏得兰姐姐一路来夜夜都在我跟前说你的好话,劝我放下心中对你的仇恨!我也要骂兰姐姐,我骂她有眼无珠,竟然没看破你这没心没肺,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说罢泣不成声,摔门而出。

柳逸安闻言如遭雷殛,怔怔的立起,万千情感淤积于心,一时呼吸滞涩,痛苦难言……

幸而当初沐珺兰分得一些银两在骆万英身上,作为行往岁寒庄的盘缠绰绰有余。一路来,柳逸安食不甘味,夜不成眠,俊朗的容颜逐渐枯槁,髭须满面也不与修理,仿佛一夜苍老了数十岁。骆万英终是明白柳逸安对沐珺兰动了至情,而非什么虚伪做作,看他失魂落魄,心中亦生悲悯,只是柳逸安终日寡言少语,二人一路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

此时已经行到青州边境双华山,沿途皆是曾经的景色,又见苍松翠柏,清泉流水,又见芳草春红,黄翎翠羽,只是那个双眸如水,轻嗔薄怨的女子,如今又在哪里!柳逸安驻足,看见两侧尚可分辨那些被烧得枯黄的枯枝,想起那日沐珺兰与自己在这山间追赶嬉闹,明晰清楚如同便在眼前耳边,一时酸楚,泪如雨下。

骆万英见状,眼中也泛起红潮,幽幽的道:“你可是在想兰姐姐?”

柳逸安怅然回眸,良久才黯然道:“是!”

“你可希望她回来么?”骆万英轻声问道。

柳逸安却不置一词,长长一叹,继续往前赶路,心中愁肠百结:“便是我希望她回来,她肯回来么?”终于没有说出口,癫狂似的往山下奔去。

待到他们二人行远,丛林之中闪出一道身影,如雪的容颜上挂满清澈的泪痕……

又到宜宾客栈,楼阁依旧,桌椅依旧,灯烛依旧,再来故地,竟然已经恍如隔世,柳逸安面色泫然,无声的走了进去。骆万英见这客栈,美目中却闪现一丝冰寒之色。

“客官!”那老板初见柳逸安,竟有几分记忆,只因其英姿非凡,难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当他看见跟在柳逸安身后的黄衣女子,不觉失声叫喊出来:“姑娘……”

骆万英视如不见,随着柳逸安到堂中一处桌上坐下,客栈中人本寥寥,此时更是将所有的目光吸引到他们二人身上。柳逸安面若死灰,定定的看着堂中一处桌子,目光却是骇人的哀苦色泽,让人睹之心寒,那桌上的食客终被他盯的心乱,草草的吃完便结帐而出。柳逸安仍是失神的盯着那里,那老板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暗叹世事无常,数日不见,原来那个倜傥公子竟然已经变得痴傻,他又如何记得起柳逸安现在注视的那处桌椅便是那夜那个红衣蒙面女子所坐的地方?

柳逸安稍稍吃了点东西,便要了房间上楼而去。骆万英只觉这客栈中的饭菜,生涩难咽,味同嚼蜡,吃了几箸下口便也欲上楼而去。

忽然客栈中闪进三个人,为首者满脸横肉,髭须满腮,身形膘壮,他左手那人五短身材,双目如炬,面目狰狞,右手那人则眉须稀落,鼻梁塌陷,神态猥琐。客栈诸人一见,便知这三人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埋头把饭菜吃完便急急的上楼而去。

骆万英起身欲离,忽然看见那个猥琐男子,双目中霎时寒光逼现,右手紧握腰间剑柄。

那男子也见到她,脸上闪过愤怒、凶狠、淫亵诸般丑态,对着另外二人道:“就是这个婆娘,那天晚上打我的就是这个婆娘!大哥,二哥,快点帮我收拾她!”声音如同碎瓦相划,尖锐刺耳。

那壮汉与那挫汉闻言纷纷看来,只见骆万英满脸杀气的仗剑在手,怒目看向他们。

那壮汉抱胸而立,目光将骆万英从上到下扫过,忽然一掌扇向旁边那个说话的丑陋男子,将其打翻在地,几颗黄黑的牙齿从他口中脱落,洒了一地。那男子口舌流血的站起身,哭道:“大哥你为什么打我!”

那壮汉冷哼道:“我打你!一则打你不懂怜香惜玉,竟然对这么貌美的娘子动粗;二则打你丢尽我们双华三虎的颜面,竟然连一个婆娘都打不过;三则打你良心不足,居然想独自飨用这么漂亮的小娘皮!”

那丑汉吃痛,哼哼唧唧的一旁呻吟,也不敢出言。另二人则是拿淫亵的目光惊盯着骆万英柔美的身躯,涎液横流,丑态毕露。骆万英怒不可遏,铮的一声长剑脱鞘而出,便要往前收拾那三人。

客栈老板叫了一声“惨也”,昏倒在地,半月前便是骆万英与那被打落牙齿的丑汉相斗,将这堂中桌椅砸了个稀烂。

骆万英正待举剑刺出,忽然一道白影飞到自己身前,对那三人暴喝道:“不想死的,快滚!”骆万英见柳逸安将自己护到身后,只觉得心中一甜,放下手中长剑定定的看着身前的男子。

“呔!不要命的书生,今天就让你晓得爷爷吊睛虎葛山的手段!”那为首的壮汉怒吼道,正待上前厮打,却被那个挫汉拉住道:“哪里用的大哥出手,就让小弟宰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那挫汉说罢向前跨出他的短腿,气焰嚣张的说道:“小子!爷爷是镇山虎童霸,做了鬼要报仇不要找错了人!”大喝一声,举起手中朴刀便往柳逸安头顶砍落。

柳逸安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闪不避,伸出右手便用二指将那刀口牢牢架住,任那童霸使尽周身气力都拉扯不出。

客栈中那所谓双华三虎如今都看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听得柳逸安说道:“我再说一次,不想死的,快滚!”只见其真气暴涨,浑身上下布满茫茫白雾,寒气凛冽,冷风萧杀。

那童霸喊了一声:“好冷!”终于撒开双手疾退,只觉得两条胳臂已经全然没有了知觉。柳逸安凶煞的眼神看来,这三人只觉得浑身冰冷,牙关撞击,见得柳逸安一扭指,那浑铁打就的朴刀断作两截,叮叮坠下,磕落一地冰棱。那双华三虎已然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往门边跑去,争先恐后挤做一团,在门框上撞的头破血流。

柳逸安一甩衣袖,径直上楼而去。骆万英仍然满脸诧异的站在原地,心中惊道:“他武功竟然这么高强!”

夜阑人静,风清云淡。柳逸安在窗前呆立良久,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口中低低道:“兰妹,你肯原谅我么?”一时哽咽,再难言语。

夜已深沉,柳逸安多日失眠,此时终是困意难当,倒床沉沉睡去……

依稀中又见那个纱巾蒙面的女子,举手投足英气勃发,让人心驰。崖底山洞的香艳,青州城中的顽皮,熙春阁外的愤怒,客栈之中的温柔,山中茅舍的凄恻,一祯祯,一幕幕,接连而来。仿佛那刁蛮的女子近在眼前,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然而只见她一转身,便往那云雾深处嬉笑跑去,柳逸安惊惶大叫:“兰妹!回来,被你作弄,被你打骂,我皆是心甘情愿,不要舍我而去啊!”伸出双臂一挽,却见周围白茫茫,迷蒙蒙一片,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朦胧中似乎有一双手拉过被子替自己小心的盖好,柳逸安猛然弹起,惊声长啸道:“兰妹!”却见四周空空无人,然而身上的被褥确被人整理过,是梦是幻?一切都如此明晰,如此真实!柳逸安挣扎起身,却见房中的木桌之上有一个布囊,孤零零的放在那里。

柳逸安连忙扑过,分明见得那便是沐珺兰从自己身上“打劫”而去的那个钱囊,他颤抖着拎起,却发现其下压着一方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布满字迹。柳逸安慌忙拾起,凝神一看,只见其上笔法隽秀,一划一钩皆见清奇。

柳逸安悲呛着念道:

『柳兄展信之时,小妹业已远离,自此天涯海角,再无相逢之期,望君善自珍重!

大哥虽胸怀仁义,但为人处事有失果断,珺兰不能伴君左右,望君能祛优柔性格,珍重!

所有银两悉数在此,唯有玉佩,珺兰擅自取之,以作往后忆君之物,珍重!

珺兰自幼长于刀光剑影之中,广造杀伐,多有戾气,唯与君相伴之日,方才识得人间欢乐,珺兰蒲柳之资,蒙君错爱,别后纵身死而无憾。万英妹妹天生可人,珺兰常有劝解,此时当不再记恨于君,望君善待之!珍重!

年年春暖花开之时,若是柳郎能忆起与妾相守之欢乐,妾当喜极涕零。妾不能伴柳郎终老,望柳郎勿以妾为念,珍重!

嫣嫣泣字』

薄薄的纸笺,淡淡的墨迹,字里行间点点泪痕清晰可辨,让人肝肠寸断!

短短几句,五声珍重!

皆是诀别之后,再提笔续写,一声比一声悲恸,一声比一声深情,一声比一声凄婉!决绝,挂怀,不舍,心碎,幽怨,一腔女儿心思点点滴滴尽数铺洒在这纸之笺,其意之切,其情之烈,让人心扉为之开,心弦为之动!

柳兄,大哥,君,柳郎,称谓一改再改,声声呼唤如在耳畔,让人神伤心碎!

一滴滴豆大的泪滴打落在纸笺之上,本已模糊的字迹霎时浑浊一片,浓稠的再也化不开。柳逸安仰起头,痛哭出声,这临别之言,字字含泪,句句带血,纵是精钢顽石也能打动,更何况他这多情男儿!

“小妹!”“珺兰!”“妾!”“嫣嫣!”

柳逸安胸臆如堵,咽喉如塞,一遍遍的念着沐珺兰在信字中的自称,情深至此,何以能堪!

“兰妹!”柳逸安叱咤一声,扑窗而出,却见夜深风寒,漆黑一片,深街短巷,高墙冷瓦,哪里能够见到那伊人倩影。

柳逸安跌倒在长街之上,一遍一遍的失声呼唤,天地无言,风云无语,只有他自己凄厉的回声在这空旷的苍穹下一声声辗转,迂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