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二十二 哪堪白璧染嚣尘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676

一路上且行且住,都是沐、骆二女拿主意,柳逸安一个堂堂男儿被她们呼来唤去,偏偏钱财都掌在沐珺兰手中,一时苦忍不敢发作。所幸的是,骆万英已经不似先前一般对他疾言厉色,看他的眼神也已不似先前一般仇恨,算是柳逸安悲惨旅途中的唯一一丝慰藉。

这一日行到青州城外一处唤作曹家镇的小镇,金乌西坠,夜色渐浓,三人找了镇中一处客栈住下。一路上,除了银两,其他一干衣物,二女买下的稀奇物事,宝剑,胭脂全都落在了柳逸安肩上,若不是他痛哭流涕,拼命讨饶,沐珺兰差点将一双百斤重的石狮给买下来。

二女坐到客栈之中嘀嘀咕咕的说了半天,才看到柳逸安扛着无数大小包裹,满头大汗的走进门来。柳逸安精疲力竭的跌落在木凳之上,一路上却着实被这两个狠毒的女子折腾的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心中嗟叹:“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我欺!”

托她二人之福,柳逸安一路吃了些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差点被毒哑,不过好在他身强体健,皮糙肉厚,经过这炼狱般的考验,如今便是麻得粘舌,甜的掉牙的东西也能够一口咽下,如同无事一般。二女啧啧称奇,差点合谋去药店买一包砒霜熬汤给他喝。

骆万英见柳逸安确是诚心悔过,自己也两次差点杀死他,心中确已不似先前一般恨他入骨。沐珺兰古灵精怪,时常想出一些离奇的招数折磨柳逸安,骆万英也不忘频频施以辣手,这一来一往,也如沐珺兰一般淫贼淫贼的叫他,心中本来浓烈的化不开的仇恨终是一点点的淡去。可怜柳逸安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受尽这二女辣手百般蹂躏,常常深夜垂泪恸哭,一想到此去岁寒庄仍然路途漫漫,如何不让他伤心欲绝。

是夜,骆万英思念双亲,辗转难眠,便深夜披衣起床一个人来到客栈阁楼之上,仰望夜空,触景伤怀。晚云舒卷,星斗明灭,时有夜风旋舞而过,衣襟撩起,秀发也随之而舞,骆万英感觉阴寒沁面,顿觉心中酸楚,双目一闭,两滴晨露般晶莹的泪滴贴着如花美靥静静滑落……

“骆小姐……”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她身后想起,骆万英自然知道是谁,念及自己受尽这诸般痛楚,而那罪魁祸首便在自己身后,一时粉拳紧握,贝齿轻咬,又觉心中恨意滔天而来。

“你来作甚么?”骆万英终是忍下心中怒火,她知道论武艺柳逸安远甚于自己,若不是他心中歉疚,不闪不避,自己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她亦知自己此时若是想痛殴柳逸安,他定不会出手反抗,但是骆万英却觉心中被一丝似有似无的情感羁绊着,自己的怒火也在这束缚中渐渐消弭于无形,紧攥在一起的葱葱玉指终于无力的松开,对着身后那人淡淡的问道。

柳逸安听她话语依旧冰冷,暗叹一口气道:“此去岁寒庄,我自然会供认自己所作下的所有恶事,只希望翠竹林那一节还希望骆小姐帮我圆谎掩过!”

“哼!”骆万英语气更寒,“你倒是异想天开,我与你圆谎,便不成了那无中生有、搬弄是非之人!”

“骆小姐只须如此说……”柳逸安慌忙把那日朱彤说与骆寅秋的言辞复述一遍。

“你既然有胆量作,如何没胆量承认!”骆万英心中却已动摇,她知若是柳逸安一概抵死不认自己又能奈何,实在不必如此低声下气哀求自己。

柳逸安见骆万英依旧不允,急促道:“那无妄大师却是受我胁迫,实乃无辜,若是此事被揭破,于他名声有损,还望骆小姐成全!”

“那秃驴跟你狼狈为奸,蛇鼠一窝,不是什么好人!”骆万英狠狠说罢,拂袖下楼而去,柳逸安却是不知她究竟允是不允,一时心中忐忑,下楼追去,忽然看见沐珺兰面色沉悒的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顿时惊惶道:“我和骆小姐在此商量要事,兰妹你不要误会!”

“我尚未发问,你便出言解释,不是心虚是什么!”沐珺兰说罢樱口一扁,秀足一跺,转身便走,抛下一句言语:“我已经误会了!”

柳逸安百口莫辩,眼见二人从不同方向走远,一时不知该追哪一个才好……

翌日清晨,一行三人都是闭口不语,沐、骆二女也是远远避开,柳逸安远远的落在后面,心头的包袱却远比肩头的包袱来得沉重。

两侧苍松劲柏直刺云天,青翠如碧,道旁山泉汩汩,清脆有如玉石清鸣,素白仿佛白练飘卷。百木争春,千岩竞秀,山间恨紫怨红铺地,莺飞兔走,虫鸟和鸣,时已仲春,满山遍野的芳菲夺目扑鼻。三人各怀心思,不欲道与人知,如此形同陌路,春华风景疾过,脚程却是比往常快了一倍不止。

三人行至正午,都觉饥饿难当,忽见前方古木青枝之中,隐有炊烟袅袅升起,沐珺兰与柳逸安皆感劳累,加快脚步往那房舍走去,忽然看见骆万英本已阴沉的面色如坠冰窟,美目中杀气蒸腾而起,额上青筋竟已鼓起,手中长剑疾出,铮铮之音动人心魄。沐珺兰与柳逸安四目相对,同时猜到那房舍中所住的是何人。

咚咚之声响起,一个肥胖妇人听得有人敲门,慌忙推开柴扉,看见两个俊美的白衣公子站在屋前,皆是一脸的肃杀气色。那妇人只觉得心底一凉,差点蹲坐在地,口中颤颤的道:“两位公子可是要些吃食么?”忽然见那两位白衣公子身后闪出一人,却是一个美貌出众的妙龄女子,满脸怒容,面容上淡淡的英武之气终被过重的煞气所掩盖,让人胆寒。

“这位姑娘好生面善啊!”那妇人谄笑着说道,此话一出,似有所忆,霎时肌肉僵硬,浑身疲软,看见她手中霍霍长剑,道了一声“妈呀”回身便跑。

沐珺兰哪容她走,一脚踏住,踢到房中,只见其本来臃肿的面容此时已经血肉模糊,五官不辨,沐珺兰这两脚显然使了极重的力度。内间有人听见喧哗,便高声喊道:“婆娘!可是有客么?”不见那妇人答应,从帘子里伸出头来,只见一道冰冷的剑刃倏地划至,架在他长如鹿颈的脖子上。

待那汉子看清持剑的姑娘乃是数日前被他们迷昏卖到熙春阁的那个单身女子时,一时魂飞胆丧,跌倒在地。

“我去找绳子先把他们绑起来,再慢慢的消遣他们!”沐珺兰说话时双目现出一丝狠毒之色,让那夫妇二人不寒而栗。

骆万英目露凶光,手中长剑颤抖不止,将眼前这二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息她心中怒气。

片刻后,沐珺兰从里屋中走出,手中不但拿出两段粗如儿臂的麻绳,更是掂着两把明晃晃的尖刀,如雪的白刃寒光四溅。沐珺兰看见这二人,双目中更添戾气,愤怒的喝道:“你们做的无本营生恐怕不单是拐卖女子吧!这两把剔骨刀拆的可是人骨,剁的可是人肉!”

骆万英与柳逸安闻言更是目瞪发指,只觉得这夫妇二人丧尽天良,灭绝人性,直让人心胆俱裂!

沐珺兰将二人用麻绳牢牢困缚,双刀在他二人眼前一现,冷冷说道:“今日我便用你们杀人的刀来结果你们,想来你们死也瞑目!”

那妇人虽然惊恐不已,嘴上还是破口骂道:“天杀的!有胆就一刀往老娘心窝里扎来!”

“一刀杀了你,岂不太便宜了!”沐珺兰本来秀美的面容此时变得扭曲,饶是柳逸安见到也浑身寒不能当,又听得那个妇人污言秽语不断脱口而出,沐珺兰柳眉缠结,将手中尖刀递给骆万英道:“妹妹,你先把这个婆娘的舌头割了再说!”

骆万英接过那把尖锐的短刀时却颤抖不止,双目中闪现惊恐之色。她自幼养尊处优,却连一只鸡都未杀过,当初伤柳逸安,却是在痛恨狂怒之下,失心丧智之时,心中虽然对这个肥胖的妇人恨极,杀她尚有些踌躇,更何况要生生将她舌头割下。

那个妇人此时已经丧心病狂,歇斯底里得咆哮道:“臭婆娘!当初老娘应该把你剁了做肉末下面的!”

骆万英此时才猛然想起当初吃过这瘦汉煮过的一碗汤面,惊叫着将手中尖刀扔下,跑到屋外干呕起来,恨不得将自己的肠胃都掏出来洗净。

沐珺兰秀眉一蹙,将手中尖刀一剜,便伸入那妇人张大的口中,一截鲜红的舌头弹跳而出,落到地上还抖动不止。那妇人此时痛得惨嚎狂叫,只因舌尖已断,声音便如同宰杀的牲畜一般尖厉,鲜血从口中汹涌而出,洒落一地。那汉子暴喝道:“要杀便杀,一刀给个痛快!”双目狠狠的瞪着眉目狰狞的沐珺兰。

“你眼睛瞪得太大了!”沐珺兰清啸一声,手中剔骨刀顺腕而转,那汉子本来圆瞪的眼睛此时已经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血窟窿。

柳逸安吓得连退四五步,只觉得眼前的沐珺兰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刁蛮可人的少女,而是一个凶残嗜血的恶魔,他惊恐,他无措,眼见沐珺兰面上浮现的丝丝兴奋神情,只觉得自己身陷万劫不复之地,腥臭的血气在天地间蔓延,无休无止,无穷无尽。柳逸安此时的恐惧丝毫不在那绝望等死的夫妇之下,耳中那凄厉至极的哀号声一阵阵的猛扎在他的胸口,只觉生不如死。

他也曾听闻匪寇的凶狠,也曾听闻苛刑的残虐,却宁肯欺骗自己眼前皆是雾花水月一般的错觉,也不愿将眼前这个心狠手辣的恶魔与他心中苦恋的贪顽女子联系到一处。

“我今日便为惨死在你二人手下的冤魂,被你二人推进火坑的女子好好的清算这笔血帐!”沐珺兰仿佛被烈焰层层包裹,摇曳的赤红光芒中那闪耀的双眸仿佛妖瞳一般,携着血煞光芒,透着死亡气息。只见她手中尖刀一舞,点点寒芒幻化梅花八瓣,雪芒落,血影现,她竟然将那地上抽搐嗥叫的二人的手足齐腕跺去。

“住手!”柳逸安看见那一片泼染开的鲜血直欲蒙蔽双眼,终于经受不住这痛苦的煎熬,怒吼出声。

沐珺兰提刀回眸,便见柳逸安一掌挟卷大风而来,狠狠的落在自己面颊之上,本来猩红的双眼方才渐渐清澈,待得看清面目痉挛的柳逸安怒目注视自己,齿颊一甜,鲜血从唇边流落,点点滴到手中那本已淋漓的刀刃之上。

“你敢打我!”沐珺兰瞠目回视,却见柳逸安浑身真气膨胀,衣衫狂舞,又是一掌仿佛巨飚顿作骤卷而至,丝毫不留情的将她打翻在地。

沐珺兰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唇边血液流落,点点滴滴打在前襟之上,她挣扎着起身,哭泣着夺门而出。柳逸安牙齿咬破下唇,满面泪水和血水汇合,神情惨恻至极,他捡起地上的尖刀,飞快的抹过那二人咽喉,才见得他们躁跳的身躯逐渐趋于安静……

柳逸安踉跄出门,旁边骆万英还在呕吐不止,翻涌的胃水酸汁流淌一地,沐珺兰远远的站在屋前,箫瑟的寒风中传来她断人心肠的哭泣声。柳逸安阖起双眼,剪断的泪水倾泻而来,仿佛奔流瀑布,他只觉得浑身如受煎熬,痛苦和愤怒在扭曲的面容上逐渐交替,他缓缓的向沐珺兰走去,见她转身看来,眼下泪痕,唇边血迹,触目惊心,神情哀婉而凄恻……

“沐姑娘……”柳逸安费力的张开双唇,声调哀恸至极的对着沐珺兰说道,“我柳逸安为人逾闲荡检,够不上你说的行止端正四字;我生性贪杯好色,更不会对你一心一意。更何况我柳家一门清白,我柳逸安绝不会娶你这凶残胜豺狼,狠毒如蛇蝎的女子为妻!”

沐珺兰闻言只觉山崩地裂,她呆立半晌,痛哭着对柳逸安喝道:“我凶残,我狠毒!我再凶残狠毒也不及他们二人万一!”

“他们该死,你一刀杀了他们便罢,却如此灭绝人性的折磨他们作甚!”柳逸安只觉浑身气力急速的流泻而出,经络中的血液几欲冻结。

“哼!”沐珺兰咬牙叱道,“无辜死在他们手上的人何止千百,我今日所作不过给那些冤魂怨灵一点公道罢了……”

“住口!”哀莫大于心死,柳逸安此时便处在这极哀之中,心中那个欲与之白头偕老的女子的美丽身影渐渐歪曲,沉沦,湮灭……他将手中那饮饱鲜血的尖刀丢到沐珺兰足下,嘶哑道:“我柳逸安自认平生没有作对不住你之事,若是你心中有恨,剜眼割舌,砍手刖足悉听尊便!”

骆万英听得二人言语,起身跑过来对柳逸安喝骂道:“你凭什么这样对兰姐姐!”

“凭什么!凭什么!”柳逸安已经披头散发,目裂牙呲,他挥手推开骆万英咆哮道,“你进屋去看看!”

骆万英闻言进屋去看,只听到一声尖叫,她从屋中狂奔而出,又伏到檐角去呕吐,终究再也吐不出一点东西,气血不济,昏厥在地。

沐珺兰止住哭泣,决绝的站立起身,蹒跚着走到柳逸安身边问道:“你果真这么绝情!”

柳逸安将脸侧到一边,一个字一个字的艰难说道:“我柳逸安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你一面!”

“好!好!”沐珺兰闻言大笑起来,声音凄厉更胜夜枭啼哭,跌倒后挣扎爬起,一次回头都没有的消失在山野尽头……

柳逸安浑身战栗,望向沐珺兰的背影,已经只剩下风中飘散的泪滴,仿佛寒夜之中流星划过苍穹的尾穗,一点一点,一丝一丝消逝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