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十三 幸得枯木逢丝雨
作者:已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722

青州城外,一处村庄。

此时日薄西山,晚云苍苍,远山耸翠,古木撑青。牧童笛声悠悠,茅舍炊烟袅袅,牛羊入圈,鸡犬相闻,想不到乱世之中竟然还有此等恬然景象。

忽然听见一个村妇的惊叫声:“那口子,咱家的衣服被人偷了!”一个汉子闻言仓惶出门,果然见屋外的晾衣架上,自己的衣衫和那妇人的罗裙竟都不见了,正待破口大骂,忽然看见地上有一团银晃晃的物事,忙不迭的捡起,竟然发现乃是一锭纯银,只觉得喜从天降,慌忙喝住那个妇人:“疯婆子不要嚷了,这里有好大一块银子!”那妇人一看接过用牙一咬,晕晕乎乎的说了一声:“真的!”便昏厥在地。

柳逸安褪去自己的衣衫,将偷来的,非也,乃是买来的衣衫换上,因为他身量颇高,穿那衣服却是捉襟见肘,提腰露膝,看自己这不伦不类的模样,哭笑不得。因为背负沐珺兰,他原来的长衫上后背满是血迹,而且被绝壁上的枝桠划割,已经变成一片一片,如此模样却是不敢出去见人的,而那沐珺兰也好不到哪去。柳逸安看她行走间,依稀可见雪白肌肤,春光乍泻,不觉目眩神迷。沐珺兰见他色眼如钩,终于发现自己的不妥,顿时粉面晕红,喝令他远远的走在前面,若敢回头,便剜去他双眼。

只因前日柳逸安救人匆忙,衣裳行囊都落在叶谨岚那里,幸而身边还有一些银两。二人在林中穿梭,出那山谷时已经暮霭沉沉,柳逸安只得去一处农家盗了几件衣裳,临走却留了好大一锭银子在那里。当时不及细看,柳逸安不知盗来的衣服却要小了自己身材一号,穿在身上难受至极。柳逸安听见身后的树丛中悉悉索索,麻起胆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未等拨开枝叶,却见得一只玉手从林中穿出,如风驰电掣一边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柳逸安心中苦道:“怎么时下的女子都好掐人脖子么?”

他一时呼吸急促,然而当看见沐珺兰从林木之中走出,竟然忘却了喉间的痛苦,呆立于地。只见沐珺兰将秀发梳作云鬓,一枝木簪轻巧的穿过,脸上的污渍已然洗净,粉面玉琢,仿佛出水芙蓉一般天成绝色,无一丝雕饰痕迹。虽然她现在穿着粗布麻衣,但是丰神冲夷,芳兰竞体,丝毫不掩其出尘脱俗之姿,俨然降落凡间的仙子。

“好美!”柳逸安不觉失神赞道。

沐珺兰长期掩面纱巾之下,很少人见过她的容颜,如今听到柳逸安的赞美,心中泛起甜蜜,不自觉的放开了扼在柳逸安喉间的素手,低低的垂下头去。

柳逸安见她美目含嗔,梨花带雨,不言不语的看痴了,却听得沐珺兰轻嗔薄怨道:“及你英妹好看么?”

柳逸安闻言猛然回神,心中仿佛迷侗策马,伤感满怀,浩叹一声,却不言语。二人下了悬崖之后,柳逸安已经将自己身世告诉了沐珺兰,情知日后瞒不过,便索性也将岁寒庄上诸事也将给了她听,自然逃不过沐珺兰一顿好打。之后却听见她幽怨的说道:“骆家妹子终为你所累,导致如此惨况。日后你若能与她冰释前嫌,想用一生一世补偿她,我也不会有何不满!”柳逸安闻言感动莫名,深情说道:“若是她日后不再记恨,我已经求之不得,焉能再有痴想。此生此世,但能与你白头偕老便好!”沐珺兰迎上他饱含爱意的双眼,柔情蜜意满怀,冰雪容颜泛上韶华艳色。柳逸安借机想去拥她,却又被她狠狠的赏了一个耳光:“骆家妹子这笔帐,日后好好的跟你算!”说完气鼓鼓的走远,剩下柳逸安杵在原地,痛哭道:“她好没情调!”

沐珺兰也将她的身世告知了柳逸安,孤东沐家本是山东士族,乃祖沐尧风非但一手惊鸿剑震古烁今,另于琴棋之道也堪跻身当时名家之列。沐尧风将一身绝技悉数传给其子沐剑凌之后,终于花甲之龄驾鹤西去。朝廷不仁,鱼肉乡里。沐剑凌却是一身山东男儿的血性,因见盐吏残暴,激于义愤,斩于剑下。后来便焚烧沐家庄园,携三百庄众并乡民一千,逃至孤山之上落草,建构山寨,抗击朝廷。因为当时北有宋江,南有方腊,大宋朝廷应接不暇,无力征剿孤山,使得沐剑凌逐渐势大。等得梁山招安,张叔夜挥旌东指,不日便破了孤山,沐剑凌携众逃回孤东峙守,依山偎海,占尽胜形,使得朝廷军队苦攻不破,张叔夜终于无功而返。然而去年除夕,寨中忽然发起大火,屯粮仓禀尽毁,登州巡检宣安乘火打劫,夜袭山寨,擒下沐剑凌,其部死士浴血保出沐珺兰。官府悬赏百金,捉拿不得。四年前上孤山时,沐珺兰被一员节级划伤容貌,沐剑凌震怒出手,将那节级斩作五段,悬尸寨前。不料那节级正是登州巡检宣安义兄,沐剑凌不留人完尸已是过分,将其曝尸寨前更是出格,宣安闻讯怒绝,誓要将沐剑凌挫骨扬灰。沐珺兰逃脱后,宣安便布下此局,伪装押解沐剑凌上京,将孤东残部诱入彀中,一网成擒。当夜寨中放火,昨日阵前通敌,都是那沐剑凌外侄程峰所为,也即是昨日被宣安踢下悬崖之人,想他与虎谋皮,有此恶果,咎由自取。

沐剑凌一手惊鸿剑竟得乃父真传,劲峭凌厉,峻法雄秀,江湖人称九头蛟,而沐珺兰未及二九之龄,便能在二百招之内将他击败,更是让人惊绝,世人便依样葫芦送她一个九尾狐的诨名。然而沐珺兰却是对这个称呼讨厌得很,根本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及。柳逸安心想,若是沐珺兰以羞花蔽月之容,再作烟视媚行之态,只怕他便要毛孔贲张,鼻血长流,醉死在这里了。

二人心系方绮云安危,出了山村便一路往双华山奔来,此时银月苍星,清风薄云,山中清辉粼粼如水,奇异诡谲。柳逸安心念沐珺兰伤势,便用手揽住她腰肢提足奔行,不见其推脱,狂喜忘形,恣意享受掌中温香软玉。

二人进得山中残破道观,只见塑像坍毁,门窗败横,蛛丝遍瓦,雀巢满堂。观中灰尘积淀,能依稀看出上面杂沓脚印,纵横凌乱,显是有不少人来过。沐珺兰见道观之中空旷无人,心想方绮云多半已经罹难,更兼丧父之痛,一时悲不能已,嚎啕大哭。沐剑凌虽然为人任侠,但是性情多有暴戾。沐珺兰为沐剑凌兄长沐剑颐之女,非是沐剑凌亲生,其母与沐剑凌私通,毒杀沐剑颐后嫁与沐剑凌为妻。此般行径可谓天良丧尽,人神共愤,沐珺兰之母难平心中悔恨,郁郁而终,因为沐珺兰与其母容貌多有相似,故沐剑凌对其百般疼爱。世人多半只道沐剑凌娶嫂有违伦常,对沐珺兰之母杀夫之事却是不知,然而沐珺兰成人后终从旁人口中获知一二,从此对沐剑凌不假颜色。然而沐剑颐被害只是其母一人所为,自己更得沐剑凌养育之恩,沐剑凌被擒后她还是一直想方设法想将其救出,如今闻其死讯终难免心中悲恸。柳逸安也是心中凄然,一路上自己不停逗笑,终归是不可能平复她心中巨创,软语安慰道:“堂中足印奇乱,却无激斗迹象,方姑娘未必落入敌手!”

沐珺兰闻言仰起一双泪眼,抽噎着说道:“云妹不能行走,若不是被官差拿住却又到了哪里去?”柳逸安无语,扭头瞬间忽然看见观中漆柱上依稀有字迹,黑夜之中不甚明晰。他连忙气贯双睛,凝神一看,欣喜道:“兰妹莫要伤心,方姑娘已经被我叶兄救走,想来此时定当安然无恙!”

沐珺兰起身惊诧问道:“你如何得知?”

柳逸安笑道:“你看!”将那柱上刻痕指给沐珺兰看。此时月残星寥,光辉清淡,沐珺兰揉了揉迷蒙双目,看清上面写着的是:“叶逢丝雨”四字,仿佛鸾漂凤泊,虎踞龙盘,遒劲飘逸,虽然笔法好看,但却不知究竟作何解,疑惑的看向柳逸安。

柳逸安爽声笑道:“这刻痕中的木屑还是灰白,想来被人刚刻不久。这叶指的便是我兄长叶谨岚,而这丝雨便是取字方姑娘芳名之中,如此看来必定是叶兄得讯后事先将方姑娘救走,让那帮蠢材扑了个空。他怕我们生还后寻来,便刻字留下讯息,这却断然不是那帮蠢材能够看得懂的!”【绮云二字古作綺雲,丝雨二字取自其部首】

沐珺兰闻言释然,凄恻的容颜之上终于泛上一丝笑意,柔声问道:“不知叶大哥把云妹带到哪里去了!”话语中担忧不减。

“嘿嘿!”柳逸安黠笑道,“兰妹放心,虽然方姑娘行动不便,但是我那兄长却是四肢无力,不会对她作下什么事情的!”

沐珺兰啐了他一口:“呸,我什么时候担心这个了!你们两个淫贼果然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柳逸安看她嗔态撩人,大感惬意,笑道:“我们现在这破观中将就一晚,明日再下山去寻他们!”柳逸安去偷衣也顺手拿出一些吃食,打发辘辘饥肠,所以二人现在都不觉饥饿。此时夜寒风冷,漏尽更深,也都渐渐来了睡意。柳逸安拾了一些柴火进来用火石打燃,却发现沐珺兰已然酣睡,微微的鼻息声如兰如丝,睡姿恬静而秀丽,脍美菰香,引人入胜。

“她却恁地放心我!”柳逸安看沐珺兰睡得香甜,不觉苦笑道,“想必她是料我不敢有什么动作,我却是真的不敢对她作什么,小命要紧啊!”

沐珺兰呼气如兰,柳逸安鼻中耳畔都觉得是美妙享受,却惆怅道:“她却要害我整夜不得安睡!”忽然看见那木柱上的叶逢丝雨四字,又想道:“若是叶兄真能被方姑娘解开心结,却真是如同老树逢丝雨,枯木吐新芽一般了!”一时心中感慨良多,睡意来如山倒,靠着篝火也沉沉睡去。

翌晨,柳逸安闻得鼻中香味流淌,猛然睁眼,发现沐珺兰正拿着一只山鸡在火上烧烤,清油四溢,让人口涎横流。她看见柳逸安醒来,瞪他一眼道:“睡得跟猪一样的,打鼾吵死人了!”

柳逸安闻言愕然:“我打鼾吗?怎地以前没听家仆提过?”后来想到可能是给沐珺兰疗伤时虚耗太多,精气不济的缘故,又怕说出那羞人之事,她找自己撒泼,便哂然一笑,不答她话。

沐珺兰看他憨态可掬,绷紧的俏脸一松,扯下一条鸡腿扔给他:“快吃!打这只山鸡可累了我个半死!”

柳逸安接过,却微怒道:“你伤还没好,不要乱跑!”

沐珺兰看他发怒,心中却是一甜,口中嗫嚅道:“我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宣安刺你的两刀,一伤肺,一伤脾,若是不静心疗养,定会留下什么后患!”柳逸安却是心焦,说话不觉有提高了声音。

沐珺兰闻言两腮陀红,转过脸去:“要你管!”

“你!”柳逸安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终归只能把怒气发泄到那只鸡腿上。

晨时露重,曙后星孤,山间黄莺婉转,清泉激宕。沐珺兰气鼓鼓的走在前面,一张小嘴朝天撅起,两靥红扑扑的跟蘸露春华一般。柳逸安远远的落在后面,也不跟近,心中很是气恼:“自己怜惜她身体,为何她比我发的脾气还大!”

忽然此时从道边闪出一个凶汉,手中提着两柄宣花大斧,高声喊叫,声如闷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汉子容貌丑陋,黑如抹炭,牛鼻朝天,豹眼环瞪,甚是凶恶。饶是他这般粗卤的汉子,看见沐珺兰时还是双眼放光,口中污言秽语吐出:“好个小娘皮,长得跟花一样的。老子不嫌你脸上的疤,便跟我回去作压寨夫人!老子保你吃好穿好,活得跟皇后娘娘一样的!”

沐珺兰此时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看见这一团黑炭上来聒噪,也不顾自己伤势,便揉身扑了上去。

柳逸安远远看到,心中还觉好笑:“这莽汉不知死活,惹了这个母夜叉,就算不死,皮都要掉好几层!”此时看见沐珺兰迎了上去,心中惶急,口中惊呼道:“兰妹小心伤势!”一个潇然至极的姿势飞了过去,直如白日经天,流星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