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唐的年代
作者:无敌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0878

第二章荒唐的年代

德性非生于天性,但也不违反天性。

——亚里士多德

一.天性与人性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是棵草。……”

每听到这首小儿撒娇似的“流行”歌曲,我就想:唱这种得便宜卖乖的歌,是特意给世上没有妈妈或没有亲妈妈的孩子们听的吗?

这岂不是在嘲弄“没妈的孩子”吗?

是“伟大的母爱”给予他们这种冷漠别人感受的优越感?

有人或说我这种心态不对,是得不到母爱的病态心理。

我说不,得到母爱的心态未必比得不到母爱的心态更健康。

这种过于夸张了的“恋母情结”原本就不是一种健康的心态。

这首歌作为衬托特定故事的电影插曲还可以理解,平时摇头晃脑地唱还真有点变态。

不论对母爱的讴歌是如何的温情感人,我们还是应当对它进行理性的思考。

母爱并不是人类所独有,它不过是动物为繁衍其后代而产生的“天性”。

在非洲草原上,动物的“原汁原味”的母爱告诉我们:这种天性中有无私与自私,有温情与残忍,有勇敢与懦弱,它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

人类母爱的天性也是如此。

人性中应当有母爱,但母爱中却不一定有人性;所以母爱本应是个中性词。

不仅是母爱,其实任何形式的爱都能作为恶行的口实。

继母对继子女精神或**上的恶行就是在“母爱”的圣洁光环之下实施的。

那是一种卑劣的爱;因为任何爱如果超越了人性,超越了正义,就是非人性,非正义的东西。

对人来说,母爱也不是没有副作用的补品。

缺乏人性的母爱既不“绿色”,也不“环保”,对其亲子的心灵都能造成潜在的伤害,更不用说污染社会环境了。许多活生生的例子告诉我们:伟大的母爱能造就伟大的一代,而平庸难免造就平庸,卑劣难免造就卑劣。任何人,只要不是故意闭目塞听,不是故意掩饰事实,就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歌颂合乎人性的母爱,但不会失去理性地崇拜它。

对母爱的崇拜是母性崇拜的遗物,其本质是性别崇拜。

请对“母爱”尊崇膜拜的女士们先生们原谅,我绝不是故意冒犯。

女性作家张爱玲在散文《造人》中有一段论述,我非常赞同:

“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人性”——其实倒是比较“人性”的,因为是对于兽性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

简言之,母爱如不能上升到“高一等的知觉”和“高一等的理解力”,与兽性无异。

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机会”成为继母,但可以这样讲:高尚的母亲能成为好的继母,好的母亲会成为一般的继母,而本能的母亲必定是坏的继母。

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确“继母难为”。

最后,也请尊敬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先生们息怒。

许多动物保护主义者认为,把人的劣根性称为动物性或兽性是侮辱了动物。的确,动物依本能行事,它的善恶是人类赋予的。狼吃小羊并非残忍,鳄鱼流泪也非伪善;狗依主人并非忠诚,公鸡司晨也非守时。它们本能的“恶”无可指摘,而本能的“善”却令人感动。

人既然是由动物祖先进化来的,就不可避免的具有动物性,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悲的是,人的动物性的恶性发展并不能使人回归为动物,而是连动物都不如。

因为动物无法选择,而人可以选择;动物本无心作恶,而人是有心作恶。

二.五八年

一九五八年,我升入“育才学校”上中学。

“育才学校”很有点名气,都知道那是从革命老区转过来的,学生全是革干子弟。学校五八年开始向平民开放,我成了第一批“掺沙子”的幸运儿。

我们班有的男生的确相貌不凡,高高的,壮壮的,穿着部队的黄呢子大衣,说话也声音洪亮,那军人气派,帅极了。

刚上初一,那个荒唐的年代就开始了。

群众运动,大跃进,大炼钢铁,除四害,把我们这些初中生也卷了进去。

学校的一角建起了几座两三米高的小炼钢炉,鼓风机轰轰作响,高年级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炉前奋战,我们低年级的推着小车到处捡废铁。出钢的时候敲锣打鼓,一团红热的面团一样的“炒钢”在众人的注视下逐渐变暗变黑,我们欢呼雀跃。后来才知道,炼出的“钢”还是废铁。

学校的后院挖了一个面积很大的深坑,然后一层土一层肥的填好;我们也参加了劳动,两个人抬一个小筐运土。说是要在那儿种小麦,放亩产几十万斤的“高产卫星”。(五八年苏联“老大哥”成功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受此鼓舞的国人于是把创奇迹都称之为“放卫星”。)

最好玩儿的是人们都登上房顶,摇旗呐喊,鼓噪不止。那是为了驱赶“四害”之一的麻雀。可怜的麻雀背负盗吃粮食的罪名,别的鸟儿也受到连累;一起被赶得飞来飞去,无处落脚,最后累得像石头一样往下掉。

上中学时我家已搬到珠市口鹞儿胡同的油脂公司宿舍,因为住的地方紧张(老小八口住两间不大的房子,五九年又添了老四),外公也常住在学校。大人们都很忙。父母工作的单位是“北京油脂公司”(粮食局的前身),妈妈是会计,爸爸搞统购统销经常下乡。我记得爸爸讲起农村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的大好形势时十分兴奋,手舞足蹈。

爸爸不在家使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记得有几次我在马路上逛到深夜才回家,不论他们怎么问,我也一言不发。

还有就是偷偷跑到大伯家看奶奶。那是精心计划的;大伯家在德胜门外,他们带我去大伯家时我记住了坐车换车的路线,我也有了力争来的每月两毛的零花钱,够往返的路费。

每次看奶奶都是我最幸福甜蜜的时刻,奶奶总能从床底下,枕头边,还有其它意想不到的地方变出糖果,点心等小零食,然后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总有说不完的话。奶奶问我吃的什么饭,摸摸我身上看穿得暖不暖,问在学校书念得好不好。有一回拿出她的一件毛衣要我试,那是用几种毛线拼接的前开身的花色毛衣,我穿着有点大,奶奶要把它给我,我说不要;奶奶以为我嫌它颜色太花,劝我说:

“穿在里面,人家看不见,没关系的嘛。”

“那你没得穿了,我不要。”

奶奶叹口气:

“你拿去穿吧,我晓得就是你没有毛衣。我在家里不要紧,我还有的穿。”

那件毛衣我一直穿到参加工作,其间接过袖子,补过洞,伴随我有十几年。

三.第一次交手

我和妈妈的正面冲突只有一次,不论是我还是她都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天下午只有妈妈和我在屋里,我在做作业,她叫我去倒水,叫了几声,我也不理。

见我没把她放在眼里,又没有别人帮忙,只好自己动手。

“你个要死的东西,耳朵聋啦!”

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揪住我的耳朵便拧,我不愿就范,抓住她的手,使劲向外推;她没想到我竟敢如此大胆,气急败坏,用手向我脸上狠狠地抓来,我躲不过,脸上被抓了好几条血道子。

我挣开她跑出家门,脸上挂着眼泪和血印,心里气愤极了。

我不允许她打我!她不是我的亲妈,她凭什么打我!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不想回家,我要出这口气。

谁能帮我呢?我知道奶奶管不了她;想来想去,想到了警察——他们是好人,他们能帮我。

经过打听,我找到了附近的一个派出所,我走进去坐在一个角落。派出所里人很多,有警察,还有进进出出的许多办事的人,没有人注意我,我就一声不响地坐着。

直到派出所里没什么人了,一个警察才注意到我。他走过来说:

“小孩,你在这儿干吗?还不快回家!”

“我不回家,我后妈打我!”

屋里有的人笑了,那个警察说:

“你听话就不会打你了,快回家吧!”

“我不!我回去她还会打我,我的脸都让她抓破了!”

他们走近仔细看了看我,又问我住在哪儿,我说了。又一位警察说:

“回去跟你爸说去,这事儿我们不管,回去吧!”

说完他们又忙他们的事,不再理我。我不走,还在那儿坐着。

天黑了,他们该下班了,一位警察走过来说: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把警察带到我们家,他让我在门口等着,他敲门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位警察和妈妈一起出来了。

“你妈不会再打你了,你以后也要听话,知道吗?”警察说完就走了。

妈妈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

“谢谢了,警察同志不再坐会儿?喝点茶再走?”

“好啊,你有本事,敢找警察!你以为警察就向着你啦!”

外婆说。

“等你爸爸回来再跟你算账!”

妈妈恨恨地说。

几天后爸爸回来了,我听见里屋妈妈在向爸爸告状,我在外面等着。

一会儿爸爸从里屋走出来,他严厉地瞪着我,我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那一刻气氛很紧张;我等着他过来打我,想着反抗的方式,是跑还是拼;不知他是被我的表情镇住了,还是怕我再找警察,他没有打我,扭头又回去了。

从那以后,爸爸也没再打我。

由于我脸上挂花到的学校,班主任老师问,跟我要好的同学也问,结果我有个“后妈”的事在班上传开了。有一回我和一个同学发生了争执,他嘲讽地说:

“怪不得你后妈打你,活该!”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有同学报告了老师,老师赶过来把我们分开。我气喘嘘嘘,一脸的悲愤;那个同学呼哧带喘,断断续续的辩解:

“我就,说,说那么一句…,你,犯得上,跟,跟我急吗?…”

是的,我不指望同情,但起码也别拿人家的痛处开心。

我很长时间没再理他。

四.住校

育才学校能住校,我不愿住在这个家里。我跟爸爸说我要住校,起初他不答应,和妈妈的那次冲突后,他们答应了。

住校真好,我享受着住校的自由。

育才学校的学生宿舍是大殿一样的房子,是“先农坛”建筑的一部分。学校很大,幼儿园,小学,初中都有,我好像三年也没有走遍它。

更让我高兴的是学校的图书馆,凭借书证能随便借书,我能不受干扰地看书了。我如饥似渴,看遍了当时的热门书: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旗谱》;还看了不少古典名著。这些书对我的影响很深。我至今还能背诵英雄保尔的名句:“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是应当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开始了独立生活,我能自己洗衣服,钉纽扣,缝补衣服,整理床铺。不用外婆絮叨让她“服侍”了。

男孩子都不太注意自己的穿着。我那时的个子已和妈妈差不多高,所以我穿的衣服大都是她穿旧的改的。衣服还好说,裤子穿起来就有些问题。起初我还不在意,不过是撒尿时麻烦点。有一天让一个男生发现了秘密:

“嘿,你们看,他穿女的裤子!”

同学们在一旁嘻嘻地笑,我十分难为情。以后再给我女式裤子我一概拒穿,非让他们改成前开叉的不可。

那个年代衣服穿破了打补丁是寻常事,革干子弟也是如此。上衣的肘部和袖口,裤子的膝盖和臀部等处都是必打补丁的地方。用缝纫机打补丁是奢侈的,只有少数人能做到;一般都要自己动手来缝,我则更不能指望别人。补丁要漂亮,选一块大小合适颜色相近的布剪成圆形或椭圆(那时的主色调是蓝和黑,颜色的配合不是问题),然后再一针一针用细针脚一圈一圈的缝,针距行距都要匀称,两肘两膝的图形要对称,看起来有一种美感。我开始不行,经过反复实践,后来已达到比较高的水平。在育才学校,几个人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缝补丁是男生宿舍的一景,是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的一部分。

学校的餐厅里摆着一台苏联产的电视机,那可是个稀罕东西。平时晚上老师看,周末没有晚自习学生也可以看,为此我常常周末也不回家。

我喜欢中学的所有课程,尤其喜欢外语。当时中苏友好,学的是俄语。我们唱苏联歌曲,和苏联中学生写信交朋友。元旦晚会上,摆放着苏联小朋友寄来的漂亮的圣诞树。我是班上的俄语科代表,在晚会上我用俄语高声朗诵:

Χοροщийдень,好日子到了,

Эемланацветов.遍地花开。

Цветырастут,花儿在开放,

Намирастй.我们在成长。

但好日子不长,困难时期到了。

五.困难时期

五九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老师告诉我们,国家遭遇了自然灾害,粮食歉收,吃饭要定量,我们那个年龄的标准是每月二十六斤。

我现在一天的主食吃不到半斤,二十六斤够两个月的了。可那年月缺油少肉,人就特能吃饭,个个像狼一样;二十六斤对我们来说根本不够。

育才学校毕竟是革命后代多,能稍稍的享受一点照顾,就是三顿饭除了定量的馒头米饭以外,有随便喝的比较稠的粥。我们那时正值长身体,又是爱动爱闹的年龄,每天没到下课就饿得不行。老师给我们宣传“劳逸结合”,为的是减少热量摄取不足情况下的体能消耗;结果是广播操也不上了,足球也不踢了,吃完饭就挺着灌满粥的肚子回宿舍。

可放假回家就遇到了麻烦。外婆嫌我能吃,会占他们的便宜;于是特意准备了一个小缸,把属于我的那份米倒进去,做饭时让我自己拿一个碗单独盛好米放好水,放在他们焖饭的锅的一边。我必须估计每天的米的用量,以保证细水长流,不至于断顿。

因为我们是南方人,不太会做面食,于是拿定量中的白面和邻居换成米,所以我们老有米吃。

吃饭时还会单分出我的一份菜,在那个特殊时期,菜也是有限的资源,尽管没什么菜。

父母不反对这种做法。

这种做法看起来很公平,我无话可说。

我们学校有一个像医院一样的特正规的校医室,开学后不久进行了一次体检,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体检。在一个小护士面前,我满脸通红,把汗味十足肮脏不堪的内衣脱得只剩一件裤衩。一系列的检查后告诉我得了浮肿,要住院。

所谓浮肿就是用手指按压腿部时,会出现一个坑,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原状。

我和十几个被检查出浮肿的学生住在校医室的病房,享受了大概半个多月的特殊待遇;每天的饭菜里都有些蛋和肉,吃得特好,后来出院时我们都有些恋恋不舍。

现在想起来,能上育才学校真是幸运;那个年代因营养不良造成浮肿的人太多了,而浮肿后能得到这样护理的人太少了。我无疑又是易于前者,难于后者的人。

最值得一提的是育才学校的那种平等意识。被检查出浮肿的学生基本是普通百姓的孩子,而主要是“革干子弟”的学校并没有忽略他们。我不知道先后有多少学生接受过这样的疗养,但我肯定,这是那个年代中所能做的最具有人性的事。

人人生来平等,这是人性的一部分。

没有平等意识就意味着缺乏人性。

六.自信与梦想

几乎每个少年都有梦想,但没有自信也就没有梦。

我的自信都是老师给的。

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时,有一天轮到我值日到教师办公室送作业,教“自然常识”课的老师叫住我:

“常无敌,过来!我出个问题考考你!”

我走过去,紧张得不得了。

“你说说,现在雪化了,马路上为什么南北方向的路面比东西方向的先干呢?”

“因为刮北风。”我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哎呀——”他大为惊讶,对周围的老师说:

“这孩子不得了,真聪明!”

我让老师夸得飘飘然。其实我根本不懂其中的科学道理,只是相当于现在的脑筋急转弯,我恰巧蒙对了。

但这句表扬的话,一生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因为我不仅在学校是落后分子,五年级才加入的少先队,在家里,更是个令人讨厌的“没出息”的孩子。

我已经忘了那位老师姓什么,但记得他的自然课讲得特别好。他讲人生病时白血球如何跟细菌打仗,讲得活灵活现,眉飞色舞,我印象极深。多年以后,我小女儿发烧,我都学他那样讲白血球跟细菌打仗,哄她吃药吃饭,帮助白血球。

五七年反右,他从学校消失了,听别的老师说他成了右派,那时我六年级。

和在小学一样,我的作文受到语文老师的赏识。

有一个周末,邻居的孩子拿了一本《少年文学》跑来说:

“你看,这上面登着你的一首诗!”

我一看,还真是我在学校写的一首赞美大跃进的诗,署名就是北京育才学校常无敌。原文已记不清了,大意是“卫星”放上了天,与嫦娥和吴刚如何如何的对话。我有些纳闷,是老师替我投的稿?怎么也没告诉我?我也不敢去问老师,但从此我在本大院的学生“圈子”里威望不小,有的干脆叫我“诗人”。

我开始有了当“诗人”的梦想。

不久我又迷上了无线电。

宣武区“少年之家”到我们学校招生,我报名参加了无线电小组。那时的课外活动分文不收,教练还非常的敬业。我们学习电路原理,看电路图,焊接电子管收音机,最复杂时做到五管超外差式收音机,是当时的高级机型。

我又梦想当“无线电工程师”。

我的自信也让我吃了一回大亏。

我自认为已精通电器。有一天趁家里没人,我把床底下一台废弃的电炉拿了出来,把断了的电热丝接好,那时电炉还是个稀罕玩意儿,我把在院子里玩的几个小孩都叫过来看新鲜。接上电源,电炉在一片惊讶声中逐渐发红发热,我十分得意;也就在这时,我的手碰到了电源线,没想到那种老式电源线由于常久放在潮湿的砖地上已经漏电,强大的电流一下子把我击倒,我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身体已完全失去控制,但头脑还十分清醒。

时间仿佛倒流,许多景象一幕幕在眼前掠过:南京的家,石榴树,奶奶的面容,学校,老师,要好的同学……

突然,一切停止。我下意识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看看周围,又软软地倒下了。

我再睁开眼时,身边是闻讯赶回来的外婆和邻居中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男孩。我才知道,在我触电的那一刻,别的孩子夺门而逃,是他临危不惧,上前拔掉了电源插头,救了我一命。

父母回家时,我面临的是爸爸的斥责和妈妈那厌烦的眼神;我不指望慰问,我知道又闯了祸。

大概是因为父母对人家什么表示也没有,我的“救命恩人”挨了他爸爸一顿打;为的是让他记住:以后不许多管闲事。

我从家里偷偷拿了一本画报送给他,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有专家研究过人濒死时的体验,据说在那时脑海里会再现所有的亲人。

我回忆,在那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一刻,有许多人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唯独没有我的父母。

是的,我肯定,没有他们。

七.愚蠢的错误

在育才学校住校不花钱,但每月要交七块五的伙食费。

每个月我可以从爸爸那里拿到伙食费和五毛钱左右的零花钱。有一个月拿了钱后去学校,我把要交的钱放在一个兜,零花钱放在另一个兜,路上免不了买点零食什么的;到学校才发现伙食费里短了五毛钱,零花钱也没剩几分,不知是花超了还是搞丢了。我不敢再向家里要,心想欠一个月的伙食费没关系,下个月再补兴许也发现不了。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把剩下的钱买了我早想买的国际象棋和一些棋谱;因为我们班上流行国际象棋,我下决心在棋艺上压倒别人。

结果有一天,班主任让我到总务处去,我知道坏事了。

我没钱,学校叫来了家长。爸爸来了,补交了伙食费。

周末我忐忑不安地回家。爸爸让我交代钱是怎么花的,我一五一十地坦白,把买的东西给他们看。

让家里遭受如此巨大的经济损失,他们气坏了。

妈妈激动地说:

“你爸爸从学校回来,气得手都抖啊,说话时手都抖啊!你以为我们挣钱容易呀?”

爸爸不无感慨地说:

“你们总务的老师讲,他在学校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学生!”

我站在屋子一角,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态。

妈妈提高了声调:

“这孩子太坏了,撒谎骗家里的钱,还上什么学,把他送去劳动教养算了,这家里管不了他!”

这时,坐在桌旁批改作文的外公慢慢地说了一句:

“劳动教养可不是想送就能送的。”

“那什么样的能送?”妈妈说。

“是学校开除的才行。”

“他这么坏学校还不开除?”她转向爸爸:

“你去跟学校说去,这孩子家里没法管了,开除送劳动教养家里没意见!”

外公抬头看了妈妈一眼:

“行了!学校的事你们不懂。”

妈妈不说话了。

那的确是一次愚蠢的错误。

对我的惩罚是几个月不给零花钱。

八.生命的感悟

有一次挨了责骂,我蹲在院子里,心里生气又百无聊赖,用一把劈柴的刀在地上使劲地剁来剁去,外婆走过来一把将刀夺走,恶声恶气地说:

“干什么,想杀人呀!”

我莫名其妙,坐在地上直发愣。

我们住在“教子胡同”时,因为那里是回民居住区,要遵守回民的习俗,不能吃猪肉,也不许随意杀生。如果家里要杀一只鸡,也必须请阿訇来做。阿訇是专业的伊斯兰教职人员,在杀鸡之前要念简短的经文。我听不懂阿訇念什么,问外公,外公也说不清,说大概是道歉的意思。

在牛街的清真寺我还看过回民的开斋节仪式,开斋节上要杀一头牛,杀牛之前也要念经文,仪式很隆重。

这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平等意识缘于对生命的尊重,不仅对人,也包括对地球上的一切生灵。不尊重生命会导致生命的毁灭,而这毁灭中没有胜利者。

《信息时报》佛山讯:

“一名怀疑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犯罪嫌疑人杜某,因长期对家庭状况不满心生恶念,佯装重病不能起卧,趁人不备,先用锄头将其后母砍死在一楼客厅,随后又上到二楼卧室,将熟睡中的父亲打死,并将作案工具锄头丢弃到屋旁鱼塘。”(200472)

有不少类似的杀亲案例见诸报道。

果必有因,因因而果。

不论外婆当时的话是有意还是无意,都透露出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

这正应了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的一句话:

——行不公正的人比遭受这不公正行为的人更不幸。

小时我在屋檐下捉到过一只麻雀,放进一个大纸盒里打算把它养起来。邻居大爷说:

“你养不活它,这小东西气性大着呢!”

我不信。结果那只麻雀不吃不喝,在盒子里乱撞,饿到奄奄一息时把米粒放到它嘴里也不进食,最后死掉了。

我把它埋了,心里很难受,是我害了它。

这小小的麻雀——它既没有漂亮的羽毛,也没有动听的歌喉,却有别的鸟儿没有的“气性”!它为何如此倔犟,是天性使然还是环境使然,我不知道。

如此卑微的生灵都不容侵犯,视自由和尊严高于生命,真令人叹服。

九.外公的书

上中学时,从南京寄来一大木箱外公的书,都是线装的。是一套《四库全书》,书的扉页上写着——曾国藩编,李鸿章校。(注)包括经诗子集四大部分,简直是古典文学的百科全书。

每年夏天过后,我都要帮外公把这些书拿到院子里晾晒,防潮防虫。我也借机拿几本翻翻。外公看我喜欢,也答应借给我看,条件是一次拿一本,看完了再换,不许借别人,不能损坏。我先后借过唐诗,元曲等内容的书二三十本。对我的文学爱好影响很大。

外公请“荣宝斋”的人来看过,当时的出价是十五块钱一本,外公没有卖。可惜这些书在文革中全部遗失,那是后话。

星期天外公带我逛过天桥,天桥其实离我们家住的珠市口不远,不过在一片胡同里,我自己可找不到。

那时天桥还有撂地的场子。说书说相声的,变戏法的,摔跤的,练武术的各围一块场子,观众站在四周,练手艺的开场通常是两个人,一说一捧:

“光说不练——”

“假把势!”

“光练不说——”

“傻把势!”

“连说带练——”

“那才叫——真把势!”

然后边说边练,十分的卖力。那些节目都很有意思,常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自从认识了这个地方,周末逛天桥成了我生活中重要的“文化活动”。

“天桥把势”靠手艺吃饭,很讲义气。他们的原则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观众中不少是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孩子,都是一分钱也舍不得扔的;但他们不欺负小孩,要钱时从你面前转过去也不会难为你,可以放心的免费观看。就是大人们不给钱也没有关系,只是别一见收钱扭头就走,那是要受到摊主的奚落的。

老天桥的豆汁二分钱一碗,外带一小碟咸菜。那真是一道廉价的美食。尤其是冬天,你慢慢地品着滚烫的豆汁,越喝越香,身子也越喝越热;喝完豆汁去看天桥把势的表演,就像如今吃完比萨饼去听音乐会,绝对的舒服,惬意。

由于从小在南方长大,我对北方冬天的严寒特别不适应,到北京没多久就得了慢性鼻炎,老流鼻涕。家里人对我吸鼻涕特别反感,时常呵斥:“去去!快擤鼻涕去!”

小时候北京的冬天似乎特别的冷,记得好像是上初一的那年,我的手和脚都冻了,肿得像胡萝卜一样;到后来手指头溃烂化脓。外公带我去医院看,拿回纱布和敷的药。不论在家还是在学校,我都能自己换药;在手指上敷药裹纱布容易,最后打结比较困难;我学护士那样把纱布头剪成两叉,再用牙齿配合另一只手将纱布头打结系好,往往要尝试几次才能成功。我换药时妈妈和外婆离得远远的,她们嫌脏。

冻手冻脚是件很麻烦的事,走路疼不说,写字都不方便;而且会在相同的部位反复发作。今年要是右手的食指中指被冻伤,明年就还是这两个手指头被冻;这困扰了我好几年。后来听了一位老医生的劝告,从入秋开始天天坚持用冷水洗手,冬天用雪擦手,这个毛病才断了根。

注:《四库全书》是乾隆年间编纂的一套丛书,之后清代不断有人修编。本人学浅,尚未在相关资料中找到曾﹑李二人编校的记述。

十.失落的大学梦

老是蹲在书店的角落读书损害了我的视力。上中学后,我的视力下降得更厉害,因为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座位不断地向前移。初二体检时,我的视力到了0.7,校医建议我配副眼镜。我回家说了,妈妈斜了我一眼,挖苦地说:

“这么点儿大的学生还想戴个眼镜,显得你有学问呀!”

妈妈说得不错,那时学生里戴眼镜的不多,连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假装“有学问”。

但是眼睛不争气,终于到了坐在第一排也看不清黑板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写了个条子,让家长给我配眼镜,否则无法安排我的座位。

这回他们同意了。

我自己到眼镜店,配了一副最便宜的眼镜,花了三块多钱。

班上的“小眼镜”总共才五六个,还真有的同学挺羡慕我们的。

后来我一个人去探望奶奶,奶奶看我长了“学问”,知道是读书读的;她拉着我的手怜惜地说:

“你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那样才有出息。”

她看我无语,接着说:

“你放心,上大学有我供你。”

我听了鼻子酸酸的。

奶奶是有一些钱,听说那是离开南京时变卖了部分家当;另外南京的房子委托亲戚出租,还收点房租。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和我提过什么上大学的事,指望他们是不可能的。

奶奶没上过学,仅认识有限的几个字,但她希望自己的孙子上大学。

爸爸妈妈据说都是高中毕业,可他们并不盼我有什么出息。

我望着奶奶,不知说什么好。

在学习上我有充分的自信。我爱好文学,语文老师夸我的作文写得好。俄语是我的强项,数理化也是我喜爱的课程。我还特别喜欢几何的证明题,那缜密的论证,严密的推理和完美的逻辑让我着迷。我和班上的几个男生已不满足于几何作业,缠着老师给我们出些难题来做,还从杂志上找来一些偏题怪题。例如:“已知三角形ABC不是等边三角形,证明三角形ABC是等边三角形”;“已知四边形的边AB≠CD,证明AB=CD”;这些类似诡辩的题我们做起来津津有味。

除了无线电的爱好,我还是班内的国际象棋高手,所向无敌。

年少的我求知欲旺盛,学什么的感觉都是如鱼得水。

那个年代还不时兴成绩排名,但我相信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按河南人的话说,在班上是个“人物”。

我的课外爱好多,有时就影响到老师留的作业。老师问起来,我不知深浅地说:“那些作业太容易了,我都会,做它是浪费时间。”为此遭到老师的点名批评。

五十年代末是反对走“白专道路”,提倡“又红又专”的政治形势。“红”指的是政治思想觉悟,“专”指的是业务本领。一位开国元帅曾用生动的例子解释红与专的关系:如果你开战斗机,红而不专,没本事,一上天就被敌人打下来了;专而不红,开着飞机投敌去了;只有又红又专,才是革命事业需要的人才。

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这个有几分小聪明又有几分狂气的学生,在班会上把我和另外一两个与我差不多的同学称为“小白专”。“小白专”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孩子,都不会“假积极”(我们对在班主任面前摆好的人的称呼)。班上的革干子弟根红苗正,是当然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作为初中生,我当时对这些政治名词的理解十分肤浅,只知道“红专”是表扬,“白专”是批评而已。哪里晓得这批评的分量。

我心里不服,也没往心里去;那时的我,的确是太不懂事了。

初三毕业考试前填写志愿,育才学校当时没有高中,我填了三个能住校的比较好的高中:一零一中学,清华附中,另一个好像是师大附中,因为我不愿再住在家里。虽然当时的学校并没有重点非重点之分,升学竞争也没有今天激烈,但这种填报方式在现在看来也是不明智的。外公让我报一所附近的普通中学,我不听;俄语老师劝我报一所俄语专科学校,我也不听;爸爸劝我报中专,说可以早挣钱,我也拒绝了。缺乏家庭温暖的环境造就了我的固执,我一意孤行,非上高中不可,非住校不可。

中考结束了,我自我感觉不错,满怀希望地等待录取通知。

录取通知书来了,我打开一看,录取我的是“北京农业学校”,我一下子懵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写了“服从分配”,但为什么没有分配到一所高中,而分配到我想也没想过,听也没听说过的“北京农业学校”?难道我连普通高中的录取的分数都不够?这不可能。

是我没考好吗?我不相信。但那时不公布分数,查分是根本做不到的。

我想到了班主任老师对我的恶评,莫非是“小白专”的评语起了作用?在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一句评语的确可以改变人的命运。

要么就是爸爸到学校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妈妈虽然表面上对我的升学不闻不问,但她会坐视不管吗?

我整天苦苦地思来想去,还是找不到答案,心里十分痛苦:上不了高中,我的大学梦再也无法实现,我也让奶奶失望了。

我该怎么办?不去报到,下一年再考?我立刻意识到这个想法不现实,家里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看我有不想报到的意思,爸爸来动员我。说这是国家办的学校,享受助学金,还负责分配,毕业后和他一样就是“国家干部”,比高中要好得多等等。

我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反正能住校,而且还住得远远的,于是我打起铺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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