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人的旅程
作者:无敌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0950

母爱的阴影

作者常无敌

(2007/10修订)

人之子宣言

我,向世上为母亲和将为母亲的人宣告:

你应当是人之母,而不仅是生灵之母。

你应当爱人之子,而不仅是爱己之子。

你应当给人子以人性,只要你的母爱有人性。

否则,你将不为人母。

而且,你将不得人子。

——人之子

引子

非洲,庞大的角马群在荒原上游弋。

一只小角马蹒跚地跑来跑去,它不幸和它的母亲走失了,可每当它靠近一只母角马时,都遭到粗暴的拒绝,因为那不是它的母亲;母角马凭借气味识别无情地将它踢开。幸好它的生母及时赶来,可怜的小角马才有了归宿。另一只失母的小角马就没有那么幸运,在屡遭拒绝体力耗尽后绝望地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降临,而它身边的角马群对此无动于衷。

这是电视里播放的野生动物的生活场景,它似乎告诉我们,动物的母爱是自私的,排它的;这是自然法则。

其实并不尽然。

人工饲养的动物自不必说,因为已有许多“狗奶妈与虎宝宝”之类的报道,这或多或少有人为的干涉在里面;野生动物也有不少的例外:狮群中的幼狮就由成年母狮共同照顾,印度“狼孩”的故事表明哺乳期的母狼能接受人类的婴儿。以狼机敏的视觉和嗅觉当然不会人狼不分;那么,母狼能抚养异类为“养子”,这种“母爱无类”是自然法则的背反,还是自然法则的一部分?

我们人类母爱的法则是什么?是高于野生动物,还是如同角马,不如母狼?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拷问人类的母爱。“母爱”——这个包含人性与兽性的词让我心向神往,又使我备受伤害。

第一章一个人的旅程

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

——管子

一.妈妈

爸爸说:“这是妈妈,叫啊!”

那是一九五三年的秋天,九岁的我一个人从南京坐火车到北京,由爸爸接到一个陌生的家,带到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我从未叫过妈妈。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单词。我努力想张嘴,但叫不出来。

我从小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奶奶告诉过我,在北京有我的父母,但我不太认识他们。爸爸回过南京几次,很快就走了;而妈妈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叫啊!”爸爸催促着。

“妈——”我终于叫了一声,妈妈答应着,笑了一下。

“叫婆婆(外婆)!”爸爸说。

我又叫了外婆,她没有理我;那是一个瘦瘦的女人,模样有些厉害。

两岁多的妹妹跑了过来,爸爸对她说:

“叫哥哥!”

“叫什么哥哥,叫无敌!”外婆大声说。

妹妹有点糊涂了,外婆又重复了一遍:

“叫无敌!”——无敌是我的名字。

爸爸妈妈没有再说话。

没有当成哥哥,我当时并不在意。令我终生难忘的是另外一些事。

就是那“到家”的第一天,外婆在尿盆小解,还没有站起来就叫我端走,我走过去弯下腰伸手拿尿盆,大概是不习惯那种气味,我扬了扬头,外婆大叫:

“看!看什么看!你这个坏坯子!”把我吓了一跳。

随后大人们就争执了起来。我听见有说我坏的,有说我还不懂事不必大惊小怪的。我听不懂他们的话,端了尿盆默默地走出去倒掉。对我来说,他们都是陌生人。

晚上,我睡在墙角的一个小床上。夜里,我被尿憋醒。睁开眼睛,四面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心里十分恐惧;我不敢动,不敢喊,不敢哭;我拼命想憋住尿,但最后还是尿了一床。

早上,外婆催我起床,见我不动,过来掀开了被子,然后惊叫:

“哎呀呀,这么大了还尿床!真没出息哟!”

然后就絮叨给她添了多少麻烦之类,我没有辩解,满面羞愧。

我今年已六十岁,五十年多前的这一幕幕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恍如昨天。

注:在南京,老人们习惯说虚岁。来北京那年九岁,我印象极深;但从出生的1945年算,53年实为八周岁。以后本文中再出现的年龄,均按周岁算。

二.爷爷奶奶

从我记事起,我就仅知道爷爷奶奶。而疼爱我的,只有奶奶一个人。

奶奶跟我说,她是从六个月把我带大的。

“喂你吃饭像唱大戏哟!”奶奶用浓重的南京腔说。“吃一口就要用勺子敲呀打呀哄你,你哭哟闹哟,唉呀呀——。”

“唱大戏”时我吃的是藕粉,四十年代的南京大概还买不到奶粉吧。我一定是小时吃藕粉吃伤了,长大后闻到藕粉的味儿都难受。

可以想见当时奶奶抱着六个月的乳孙,用小勺喂食;一边是又哭又闹,一边是又敲又唱的场景。那是一幅令人心酸的弄孙图。

我印象中的爷爷很严厉,从来没有对我笑过。而奶奶非常和善,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

离开南京的前一晚,奶奶哭了,我抱住奶奶,祖孙俩哭成一团。我不想离开奶奶,不想去哪个陌生的北京;但我除了哭,没有办法。

第二天爷爷送我上火车,把我交给一个列车员。爷爷临走时给我买了好多零食,还嘱咐了我许多话,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过的和蔼。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听奶奶说,是爷爷多次给父母写信,执意要送我去北京的。

我的名字叫常无敌,这个名字就是爷爷给起的。

我是一九四五年八月一日出生,然后就发生了许多大事:美国投原子弹,苏联出兵,日本鬼子投降,抗战胜利。爷爷高兴的不得了,于是赐名无敌,意为从此中国不再有外敌。我五岁多时就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学写自己的名字,无敌两个字的繁体(無敵)笔画奇多,结构复杂,难为了我很长时间。

这个名字立意不错,但也有过于张扬之嫌,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包含如此重大的爱国主义典故。到北京后父亲曾要给我改名,我不同意;后来又有人误认为“无敌”是“文革”中赶革命时髦改的名字。常无敌——这名字确实是有点个别,甚至有几分可笑;但我不想改。

我出生后不久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父母的离异。父亲和他的表妹自由结合,去了北方,我的生母带着姐姐回了老家重庆。年幼的我成了多余的人,留在南京,与奶奶相依为命。

听奶奶说我几个月大时得了可怕的肺炎,高烧至昏迷,几乎没有了呼吸,把玻璃片放在口鼻前才能查看到一丝热气。那时肺炎的死亡率很高,都说没希望了。或许因为是男孩吧,家里人不言放弃;也多亏那时有了进口的盘尼西林(青霉素),很贵,花了十几块现大洋,总算把这条小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父亲后来多次向我诉说当时的情景:

“大夫说扔了吧,这孩子不行了。我说不能,这孩子还有救,你一定要救救他!大夫让我给你擦身上降温,我几天几夜没合眼。后来,你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父亲当时好像还很在意我,但后来就把我淡忘了。八年后重新生活在一起时,一切都从头开始。

三.我不是老大

没有人告诉我妈妈是继母,但他们也不想隐瞒这一点。其实许多事都在不断地向我提示,只是当时我太小,我是在太多的困惑之后才明了的。

有一个周末,我听见父母商议:

“明天带老大去公园玩。”

当我盼望的第二天到来时,他们带着妹妹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妹妹是老大,我不是老大。

但我明白了,他们说老大时指的就是妹妹。

我转入“西单区第一中心小学”上二年级,我的南方口音让我十分自卑,不敢在同学中讲话。有一次课堂上老师让我念生字,我把“熟”念成“书”的音,引得全班哈哈大笑。幸运的是我遇上了一个好老师,她很和气,鼓励我在课堂上发言,还时常给我回答问题的机会,使我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学会了普通话。起初我在课堂上还老低着头,害怕老师注意到我;后来上她的课时我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每当她微笑的眼神注视到我时,我由心底感到一股暖意。

我至今还记得她在成绩册上秀气的签字——李清香。

在家时自然要做家务,外婆说不能只吃饭不干活。

我不怕干活。早晨被外婆叫起,先要扭着头屏住气一路小跑去倒尿盆,再拎铁壶到院子里打水给大人们洗脸,等他们洗完了自己再洗。天渐冷了时,脸盆里要兑暖壶的热水,妈妈洗完了我刚要拿去倒,妈妈说:

“别倒!就着这水洗,省点热水嘛!”

我在南京没这么洗过,看着脸盆里泛着肥皂沫的水直犹豫,可又不能违抗,只好拿自己的毛巾沾湿了在脸上擦两下。当我端着脸盆出去倒时,听见妈妈在后面说:

“哎哟哟,还嫌脏呢,真是的!”

可外婆和爸爸他们都换新的水洗,妹妹有外婆伺候着洗,也是用换过的水。

一个冬天妈妈都让我用她洗过的“剩水”。

放学后便是打酱油买醋之类,后来还学会了生火和劈劈柴。到北京的第一年冬天,我端着一大盆脏水摇摇晃晃地去倒,在污水池边滑倒,头磕在地上,一下子摔昏过去,是院子里的邻居把我扶回家。我额头上起了一个大紫包,我想哭,但没有哭。

每天躺在床上,我都想念南京,想念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后悔到北京来;心想当初要是赖着不走就好了,奶奶一定不会强迫我。

我家那时住在西城一个叫“四棵槐”的地方,是一个大杂院。院子里的孩子们经常在一起打打闹闹地玩。邻居大妈有时把我叫到家里,给我一块糖或一点零食,叹息道:

“这孩子真可怜!”

我则高兴地跳回院子里继续玩。那是一个还不懂得忧愁,不懂得怨恨的年龄。

随后一起刻骨铭心的“冤案”使我懂得了怨恨。

我每天上下学要路过北海公园,碧绿的湖水,飘荡的小船让我想起了南方,那高高的白塔,又带着几分神秘;不少小孩子被父母领着高高兴兴地进去,兴高采烈地出来,很是让人羡慕。公园的门票是五分钱,五分钱在当时可不是微不足道的,而且我也没有一分零花钱。

一天下午放学,北海公园门前有许多解放军战士,他们穿军装的样子吸引了我,我跟在他们周围转来转去。

一个解放军叔叔问我:

“小朋友,想进公园玩吗,跟我们一块儿进去吧!”

我当然喜出望外,那天和解放军叔叔一起玩得很开心。

回家后自然要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我如实说了;父母还没有说什么,这时外婆又说话了:

“你们别信他编的瞎话!一定是让你买东西时扣的钱,谁会花钱请你玩,全是瞎说八道!”

父母顿时大怒,不容我再辩解。父亲拿了个板子,开始打我,我挨不过,只好哭着承认是贪污了家里的钱,外婆则像破了案的福尔摩斯一样得意。

我开始恨他们,为了报复,我真的试图偷拿家里的钱。有一天,趁他们不注意时,我从抽屉里拿出五毛钱藏到一个角落里;结果很快被他们发现,又挨了一顿打。

孩子们盼望的春节到了,来串门的客人有的给我压岁钱,那是快乐的时刻;我五角钱,一元钱的积攒,好不容易攒到三块多钱,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大数目。我还没来得及考虑怎么花,外婆就跟我说:

“小孩子拿那么多钱干嘛,不小心该丢了。把钱放我这儿,我替你存着,用的时候再一点点从我这儿拿,好不好啊?”

我听她说的在理,样子又从来没有过的和气,就把钱给她了。没想到过些日子再找她要时,她脸色一变:

“人家给你钱是人情,我们是要还人情的,哪还有什么钱!”

我听不懂她的人情理论,只知道大人骗了小孩子的钱;我又气又急,可是跟她要了好几次也是分文不给;父母在一旁冷眼旁观,不帮我说一句话。

我在心里骂外婆:

“骗子!骗子!”

有了这次痛心的教训,后来过春节拿到压岁钱我就迅速地把它花光。二踢脚,黄烟炮虽然贵,也要买一些过过瘾;为了能尽情享受,我还有“少花钱多办事”的办法,就是用一块钱买十挂小鞭,然后拆散了一个一个的放,能玩好几天。

四.外公

外公从南京来了,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喜欢外公。外公戴着眼镜,样子非常有学问。他在南京当过小学校长,会讲很多故事。

他对我很和气,也很严格。比如洗手,我通常是把手在脸盆里划两下就算完;外公把我拉回去,先用肥皂把一只小黑手洗白,然后要我把另一只手洗得和这只一样。刷牙我也是敷衍了事,外公要求我刷牙时要心里数一百下。还有许多吃饭时的规矩:筷子不能在菜里来回拨动,夹了的菜不能再放下;眼睛要看自己的碗里,不能老盯着菜看,等等。

我觉得很麻烦,但还是乐意听他的。

最开心的是和外公一起洗澡。澡堂子真大,一排排的床,热腾腾的水池子,外公教我把毛巾卷起来给他搓背,然后他也给我搓;他给我搓得生疼,但很舒服。我给他搓时他老说:“使劲!使劲!”我奇怪怎么用力他也不疼。洗完澡躺在床上,会有人给你递上滚烫的毛巾,用它擦一把脸,哪个舒服劲儿就别提了。

爸爸就从来没有带我洗过澡,他好像总很忙。

外婆比外公厉害,外婆发脾气时,外公就不做声。

外公后来在北京的一所中学教语文,直到“文革”时退休。

南京打来电报,说爷爷突发脑溢血死了。

我脱口而出:

“活该!”

“不许瞎说!”这次瞪着眼斥责我的是外公。

父亲去南京办丧事,然后奶奶也到了北京。

五.南京回忆

我记恨爷爷是因为他打奶奶。我小时看见他打奶奶,奶奶掉泪,我跟在旁边嚎啕大哭。

爷爷性格古怪。他一个人住在小楼上,那间屋不许我进。我曾在奶奶整理房间时偷偷进去过,知道房间里有一台能说话唱戏的收音机,我猜想那里面一定藏着小人儿,想到收音机后面看看,被奶奶慌忙制止了。

南京的家是位于“文昌巷”的一栋二层小楼,还有一个我记得非常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一棵石榴树;这两棵树给我的童年带来不少的快乐。

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我进了南京的一所“幼稚园”,即现在说的幼儿园。奶奶后来不止一次引以为荣地告诉我,幼稚园的老师夸我干净,从不尿床。

我记得,老师带我们去公园坐船,湖水清澈见底,水中游动的小鱼小乌龟就像在天上飞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船上,看见另一条船上的老师要把饼干递给我们,把身子用力探过来;这边的老师也探过身子去接;有好几片饼干掉了出来,在我们的惊呼声中飘落到水面上,然后摇摇摆摆地扭动着,钻到云里。

我还参加过演出。我扮演“拔萝卜”里的老爷爷,穿小马褂,拿支烟袋锅。那是一个表现团结力量大的节目,老爷爷、老婆婆、小朋友和小花狗、小花猫齐心协力,把一只硕大的萝卜从地里拔出来。

拔萝卜,拔萝卜,

拔呀拔呀拔不动,

拔呀拔呀拔不动。

小花猫,快快来,

拔呀拔呀拔萝卜,

拔呀拔呀拔萝卜。

……

这首儿时的歌我现在还会唱。

有一天不去幼稚园,我在家门口玩。有人喊:“飞机!快看,飞机!”我仰起头,看见大鸟一样的飞机嗡嗡地飞过,有个孩子惊喜地叫:

“我看见飞机上趴着的小人儿了!”

我没看见飞机上的小人儿,却看见飞机的肚子下面撒出了许多小点点,小点点越来越大,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纸片,“传单!传单!”人们叫喊着,大人们也像小孩子一样跑来跑去地捡传单,我也捡了不少,是红红绿绿的纸片,非常好看。我走到巷子口,看见马路上有好多的人,有打鼓的,有跳舞的,热闹的不得了,像过年一样。

那些传单是我的宝贵收获,我拿它叠小船,叠会下蛋的鸟,叠可以吹起来的球;那是我无师自通,看别的小孩叠时学会的。

现在想起来,那一天要不是迎解放军进城(1949年4月),就是第一个国庆日。

大概是我的小聪明误导了爷爷奶奶,六岁就送我上了学。我搞不清学校和“幼稚园”有什么不一样,只知道玩儿,结果糊里糊涂地留了一级,和七岁上学一个样。

我的学校叫“府游街小学”,记得早晨上学时路边排满了挑担卖螃蟹卖菜的小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总要趁大人不注意时用小棍逗弄螃蟹的大钳子,被呵斥后拔腿就跑。

我不觉得没有父母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劲儿,但也有乐极生悲的时候。

一天放学后我在池塘边玩,为追赶鸭子踩到浮萍上落水,差点儿被淹死,被旁边洗衣服的好心妇女从池塘里拉了出来。我哭哭啼啼,失魂落魄,身上挂着绿苔水草,在一群看热闹的孩子的前呼后拥下凯旋般回家,让奶奶数落了半天。

常家在南京原是个大家族。据说祖辈是菜农,清朝时科举考出了个官,然后兴旺起来。到爷爷辈已是家道中落,但多还是读书人;爷爷是一名律师,解放后律师无事可干,他的怪脾气大概与此有关吧。听说爷爷是一个愿意帮助穷人打官司的好人,愿他的灵魂安息。

六.读书

爷爷去世后奶奶来到北京,我见到奶奶,高兴极了。奶奶还是那样慈祥,拉住我说了许多话,但令我失望的是,奶奶不和我住在一起,住在离我们很远的大伯家。不管怎样,能常和奶奶见面了,我好像有了靠山。

我也渐渐地明白了,现在的这个妈妈没有生我,所以我不是老大。

既然我不是她的孩子,我不想叫她妈妈了。

有一天他们下班回家,我就故意没叫妈妈。

妈妈告诉了爸爸,爸爸气势汹汹地过来,捉住我的手心拿板子就打:

“叫!你敢不叫!”

妈妈在边上看着,我咬住牙,一声不吭。

爸爸继续打,一下比一下用力;我终于坚持不住了。

“妈——”我放声大哭。

爸爸这才放手,妈妈气哼哼地回了屋。

这次反抗失败了,不叫妈妈是不行的。

“妈——”

我叫着妈妈,一个人哭了好久,哭得很伤心。

我在哭我自己的亲妈妈。

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我的妈妈不要我。

后来我去问奶奶,生我的妈妈在哪儿,奶奶摇摇头,叹口气说:

“不晓得,不晓得。”

连奶奶都不能告诉我,我彻底失望了。

但我还有我的反抗方法。

每天放学后我不回家,在街上乱逛。逛来逛去发现了一个绝好的去处,那就是“新华书店”。

记得小学时搬了两次家,先是搬到了宣武区的教子胡同,后来是宣武区的鹞儿胡同。我在“教子胡同小学”上学时,不远处的菜市口有一家“新华书店”,那简直就是我的庇护所和天堂。我已四五年级,能认识不少字了;记得书店里的“小人儿书”(连环画)不让随便拿,“字儿书”可以随便看。这迫使我成了那个年代的同龄人中较早看“字儿书”的人。那时学校放学早,我下午一放学就钻进书店,挑一本能看懂的书,找个角落,或蹲或坐的看;时常看入了迷,直到书店关门才回家,几乎天天如此。起初外婆还以不给饭吃来吓唬我,后来也拿我没办法。

我看了许多寓言,童话等故事书,还居然啃下了《西游记》那样大部头的原著;这种囫囵吞枣式的阅读的直接结果是我作文成绩的提高,我的作文经常成为全班宣讲的范文,受到老师的夸奖,还加入了少先队;最“辉煌”时当了一学期的“一道杠”,即少先队的小队长。

有一本叫《新中国儿童文学选》的厚书吸引了我,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让我爱不释手;那本书的价钱记得是九毛多,我太想拥有它了,我跟爸爸说想买书,爸爸说:

“跟你妈说去。”

我鼓足勇气跟妈妈说了,妈妈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花钱买书,不吃饭啦?”便扭头而去。

我的第一次购书计划便彻底落空。

有一天在书店呆到很晚,该回家了有一本书还没看完,可我太舍不得放下了;我看没人注意,把书揣进口袋就往外走,刚走出门口就被书店的人追了回来。他们打电话给派出所,说抓了个偷书的小孩。

警察来了,我吓得不知所措,那位警察让我跟他走;天色已晚,街上的行人已不多;他走在前面,根本不回头看我;我远远地跟在后面,想跑,但又不敢,怕跑不过他。

到了派出所,他问我偷了多少次,我说这是第一次。

他鼻子哼了一声:

“都说是第一次。”

他接着问了我的姓名、住址、学校、班主任老师的名字,我如实说了,他拿笔在记。

然后他到另一间屋子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反省。

过一会儿他回来跟我说,他会把这件事通知学校,让老师对我批评教育的。

临让我走时又加了一句:

“再让我逮住可饶不了你!”

此后我在学校里天天都提心吊胆,见了老师也不敢抬头;我怕被开除少先队,怕被别的同学嘲笑,怕告诉家长;心里懊悔万分。

我惴惴不安地熬了一个多星期,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才知道那个警察只是要教训我一顿,根本没有通知学校。

几十年后回想起这次孔乙己式的窃书,我心里仍充满对这名警察的感激之情。多亏了他对一个懵懂少年的自尊的爱护,否则,我今天或许是另一个样子。

从那以后,我再不敢动窃书的念头。

七.弟弟们

不知不觉中我长大了。

爸爸妈妈也很忙,因为家里先后添了两个弟弟,他们称为“老二”和“老三”。

全家忙着照顾弟弟,我的任务是推摇篮哄弟弟睡觉。我记得老二小时特别爱哭,哄半天也不睡。我烦了时将摇篮猛的一晃,他居然不哭了;我才可以休息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他又哇哇大哭起来,我还得继续摇。

到后来,上学前先送老二上幼儿园也是我的任务,我拉着弟弟的手走到幼儿园,幼儿园的阿姨对弟弟说:

“跟哥哥再见!”

老二便摇着小手说:

“哥哥再见!”

但在家里,从弟弟们会说话开始,还是不让叫我哥哥。

老二比我小八岁,老三比我小十岁。他们比我小很多。

但从小到大,我未打过弟弟们一下。

我没有欺负别人的习惯,是受善良的奶奶的影响。我记忆中奶奶对谁都好,小时的南京经常有敲门寻乞的乞丐,奶奶总是十分和气地施舍,从未驱赶过他们。我吃饭时如撒落米饭,奶奶都会说:“作孽哟,作孽哟!”然后把桌上的米粒放回碗里,地上的米拾起来留着喂鸡。在奶奶看来,欺负弱者和不珍惜粮食都是做坏事,即“作孽”;奶奶说作孽多了,老天爷会用雷劈的。

不敢作孽,对上天存敬畏之心,是奶奶给予我的精神财富。

老二在三四岁时端着小板凳摔了一交,凳子腿把鼻子豁开一个口子;妈妈发了疯似地抱起血流不止的弟弟奔向医院;弟弟的鼻子缝了好几针,妈妈心疼不已,不停地说:

“这要留了疤可怎么好,这要留了疤可怎么好!”

那情景我印象很深。

妈妈很少理我,打我有爸爸动手,做家务有外婆指派,她要照顾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们和我不一样,那些不一样是由许许多多的细节构成的;而每一个细节我又必须忽略和容忍,否则就是我的错。

比如,吃饭时弟弟妹妹的碗里有煎蛋,而我碗里没有;妈妈给他们织毛衣,围巾,却不会给我织。

父母下班回家,弟弟妹妹们高兴地拥上去,在提包里找“好吃的”,此时我只有看的份儿。如果流露出眼巴巴想要的神态,妈妈就会嘲讽地说:

“这是小孩子吃的,你这么大还好意思争嘴呀!真没出息!”

“好吃懒做”是外婆骂我的口头禅。

这一切在他们(包括弟弟妹妹)看来都合情合理,无庸质疑;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会了忍让与沉默。

多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女儿。从她懂事开始,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会说:“给爸爸妈妈一点!”女儿就听话地用小手抓给我们;就是一根香蕉,她也会先让我们咬一口。后来养成了习惯,无论有什么好东西她都会和我们分享。在女儿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在街上给她买了一支雪糕,我说:“爸爸不吃了,你自己吃。”可女儿不答应,举着雪糕非要往我嘴里送,这场面让过路的一位老者看见,赞叹道:

“这孩子真少见,真懂事,真好!”

我感到欣慰,我没有在女儿心里培育自私的种子。

现在想起来,我这么做或许是对儿时心理创伤的一种补偿:从来没有分享过而渴望分享。

但我庆幸命运使我懂得了分享的意义。

八.“小白菜”和软暴力

一面是对亲生儿女的自私而真挚的母爱,一面是对我的毫不掩饰的冷漠——这就是我的“妈妈”。

我生活在母爱的阴影之中。

“蛇蝎继母虐待男孩,家里几乎所有尖锐物都成刑具。”

“鹰潭铁路二小三(2)班学生刘超军被继母徐建华虐待的事实真相已经基本查清,公安机关已把徐建华治安拘留。”

这是2003年9月的新闻报道。

“17岁少女疑遭继母凌虐致死,骨瘦如柴全身多处淤肿。”

“台北县深坑一位17岁的陈姓少女,疑似长期遭范姓继母虐待,以绳子捆绑限制行动,少女不堪凌虐死亡。”“

“警方已依伤害致死等罪嫌,將少女的继母移送台北地检署”。

这是2004年5月来自台湾的报道。

看到这些报道,我或许应当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

我受到的不是残酷的虐待,而仅仅是一些“小小的”不公正。

是的,父母挣钱养家,辛辛苦苦;即便是不喜欢我的外婆,每天操持家务,洗衣做饭,也当属不易。我衣食无忧,难道还不应当知足吗?

我能感谢他们的养育。

却无法感激他们的冷漠。

人们往往关心类似“人咬狗”的极端个案,很少有谁关注那些在自己家里受到冷漠的孩子。

在“爸爸”“妈妈”的冷漠下生活的孩子,仍然受到社会的冷漠。

近年来,教育心理学专家提出“软暴力”的概念。是指发生在家庭或学校生活中的,一方或多方成员对另一方或多方成员所施行的,强烈的或者持续不断的精神伤害。也可以叫做“心理暴力”或“精神暴力”。

那是一种触及灵魂的伤害,而且可能同时有皮肉之苦。也就是说,软暴力可以并不伴随暴力,但暴力往往同时伴随软暴力。

有一首流传久远的民歌《小白菜》,曲调哀婉,诉说的就是来自后娘的“软暴力”:

小白菜啊碧绿的黄啊,

三岁两岁没了娘啊,

跟着爹爹好好过啊,

就怕爹爹娶后娘啊!

娶了后娘三年的整啊,

生了弟弟比我强啊,

弟弟吃面我喝汤啊,

端起面碗泪汪汪啊!

桃花开了杏花的落啊,

我想亲娘谁知道啊,

亲娘想我一阵风啊,

我想亲娘在梦中啊!

有人说这是河北民歌,有人说是河南民歌,我无法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家庭“软暴力”的现象比“软暴力”的名词出现的要早得多。

九.感谢命运

不记得那是我多大的时候,大概是很小的时候吧;我躺在床上哇哇地大哭,感觉泪水顺着面颊慢慢地向下爬,爬到耳朵里,很不舒服;把头转过去,一边的泪水就往耳朵眼儿里钻,更不好受;只好不哭了。

我幼年时或许是个爱哭的孩子,但也知道哭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

到了北京后很少哭,即便哭也很少有眼泪,眼泪干了就瞪着眼睛想事情。我想过很多,想得最多的是快快长大;我觉得只要长大了,有力气了,就没人能欺负我。

那是难忘的,只有奶奶相伴的孤独的童年。

当要结束这一段童年的回忆时,往日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我百感交集。

我有时想:如果当初我不来北京,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成人,我就不会遭受冷漠,遭受白眼,遭受不公正的待遇,那会是多么的幸福!

如果命运真的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的人生就会完美无缺了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答案是:不会。

许多在爱中成长的孩子并不懂得爱,他们在爱的浸泡中麻木。

关爱和冷漠的强烈反差给我上了人生无比宝贵的第一课,那是爱的启蒙。这本是人生的必修课程,每个人也能以不同的经历得到的;但遗憾的是,不少人一辈子也没有得到过这种启蒙,而有的人竟然是在爱的名义下生生错过的,那才是真正的大不幸。

如同文盲看不懂书报,未接受过爱的启蒙的人不能正确阅读人生。

我能读懂命运给予我的每一份关爱,珍惜并在记忆中珍藏,并永怀感激之情。

我感谢命运。

即便是冷漠,其作用也未必都是负面的。

小学高年级时,学校号召订《中国少年报》,爸爸给我订了一份。每次报纸来了,我挑一些有意思的内容草草看过便丢在一边,这遭到外婆和妈妈的一致批评:

“给他订报他也不好好瞧,这不是糟蹋钱吗?”

“连学校发的书他都不看,还看什么报,白下功夫嘛!”

为了保住这份报纸,以后每新来一期,我都仔仔细细地阅读,为了证明我认真读报了,爸爸还不时拿报纸里的内容考我,我都能对答如流。看过的报纸我把它叠好,按日期顺序整齐地放在一起,每个月都能做到一期不差,这才使她们无话可说。这个好习惯我一直保留到今天,我家的书橱里,衣柜顶上,堆放着我保存多年的几种报纸和杂志的装订本。

此外,我不挑食,能吃苦,能吃亏,也应归功于家庭环境的“培养”,这使我终生受益。

童年的心如同晴朗的天空,虽然曾有阴霾,仍能享受阳光。

回想起在北京的小学时代的生活,有许多快乐温馨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那时出永定门就是庄稼地,是和小伙伴们捉蟋蟀的好地方。撒泡尿把蟋蟀从窝里赶出来,然后把捉住的蟋蟀小心地放进小纸筒带回家;斗蟋蟀的过程更是趣味无穷,拥有一只好的蟋蟀不亚于现在的孩子拥有一台好的游戏机。

“陶然亭”也是一块乐土,那时公园还没有围墙,我们从铁丝网的空隙钻进去;带上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放点米粒儿或馒头渣,然后用绳子拴住扔进湖里,过一会儿拉上来,瓶子里就会有几条游动的小鱼。回家把它放进大一点的瓶子里养着玩,那就是我们的“宠物”。

在那个年代,孩子们的玩具大都是要向大自然索取的;知了、蜻蜓、蚂蚱、磕头虫,都曾给我们带来许多难以忘怀的乐趣。

刚到北京时,街上叮叮当当隆隆开过的有轨电车吸引了我,那是南京没有的。有一回和大人们出门,我停在路口着迷地看电车拐弯时车顶上电线打出的火花,结果和他们走失了,是警察帮我找回了家。我记得警察叔叔还给我买了块烧饼吃,那块芝麻烧饼吃起来特别的香。

五十年代北京的公交车还不多,坐公交车如同现在“打的”,也是较高的消费。孩子们出去玩有时要步行很远的路,我走路节奏快,步伐大,都是那时锻炼出来的。到小学高年级时,“六一”节学校放假,那一天儿童享受特别的优待:坐公交车不要钱,公园也免费开放,那真是难得的疯狂的机会。我一大早就带点吃的急急忙忙走出家门,坐汽车从动物园逛到北海,从景山逛到天坛…,一直玩到天黑,才筋疲力尽地回家。

童年总是美好的,虽然在母爱的阴影之下。

第二章荒唐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