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作者:一棵开花的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278

今年的五月绝对是王夫人的灾月。这才过了没两日的安生日子,忽听得外面传了消息来,王夫人一听,唬了一跳。

金钏儿死了。

王夫人上房,满室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婆子站在地下小心翼翼地回话:“……她自出去后便整日在家哭天抹泪,今早有打水的在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竟是她……他们还只管抢着要救,哪里中用呢?”

王夫人不妨有此事,心中虽犹很金钏儿,但到底是伺候了自己多年的丫头,不由也落下几滴泪来。挥手叫婆子下去,正要说话,却听隔间“噗通”一声,似是茶碗摔了的声音,王夫人本就不耐烦,便扬声道:“怎么回事?”

早有小丫头过来,惴惴回道:“是玉钏儿姐姐,厥过去了。”

王夫人听说,便扶了丫头的手往隔间去看,早有力大的婆子将玉钏儿抱到炕上,掐人中喂水,见了王夫人来,皆请安问好。王夫人挥挥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行这个?玉钏儿怎么了?”

彩云不敢抬头,道:“方才她倒了茶正要端去给太太,谁知突然于老婆子来说……金钏儿的事,她一听,就厥过去。”

王夫人叹一口气,拿帕子拭拭泪,道:“可怜见的……”

正在这时,那玉钏儿悠悠醒过来了,面上却还如白纸一般,见了王夫人便浑身如筛糠一般跪在地上,哭道:“太太恕罪,我、我……”

王夫人看她一行是泪一行是汗,跪在地上哭得好不可怜,不由也动了些恻隐心肠,道:“你姐姐的事我知道了。天热,尸身不好久放,你这几日便先回去,等料理完了你姐姐的事儿,再进来。彩霞,拿五十两银子来给玉钏儿带回去。若有什么难处,只叫人来和我说。”

玉钏儿只咬着唇,舌头尝到了血的腥味,然后如木头一般接过那包银子,又机械得磕了个头。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又唉声叹气地去了。

那玉钏儿死死地盯着王夫人的背影,半晌方慢慢站起来往外走。彩霞看着她如游魂一般,连眼神也呆滞了,心下不放心,便使个眼色给彩云,自己则往王夫人房里去。彩云点点头,便赶上前来扶了她出去。又打发个小丫头去收拾了她的东西送到二门上来。

一路之上,有各房各处的丫头婆子指指点点,俱被彩云恶狠狠地瞪回去。玉钏儿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好几次险些摔倒,好在有彩云扶着,二人跌跌撞撞,竟已到了二门上。

玉钏儿似是回过点神来,对彩云道:“多些姐姐了,姐姐快回去吧,省得太太看见了……生气。”

彩云看她抓着那钱袋子的手指节泛白,嘴角隐隐显出一丝血丝来,又想到与金钏儿素日的情分,不由又落下泪来,道:“那你……好生照顾自己……你姐姐那里,也替我们烧柱香。”欲待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只不停落泪而已。

玉钏儿却似回过神来,竟淡淡笑道:“姐姐放心,我好着呢,我家里还有爹妈。我那狠心糊涂的姐姐去了,他们两老也只剩我一个了。再怎么着,我也得好好活着,才能看这些人……”后面的话含糊在嘴里,彩云依稀听了大概,只被那阴沉的语气给惊得出了一声的冷汗。正要说话,却见小丫头满头是汗地抱了玉钏儿的东西过来。玉钏看也没看,拿了便往外走了。

小丫头见彩云呆呆的,也不好说话,只好也站着。好半晌,那彩云方才回过神来,慢慢回去。此后伺候之时越发小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怠慢,此是后话。

回了上房,却见彩霞正掩了门出来,彩云看彩霞面上也似有悲戚神伤之色,见了她,问道:“如何了?”

彩云拭拭泪,道:“这么个大活人去了,又是她亲姐姐,能有什么好的。她才出院门的时候,连走路都没力了,还是我搀了她,又一直陪了她到二门上,方才精神些。后来她说了几句话,我……”瞅瞅左右没人,便在彩霞耳边将那话说了,彩霞听了,也惊了一跳,喃喃道:“她竟然……也怪不得她……若是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又看,一把抓住彩云的手,道:“这话可有别人听见?”

彩云摇摇头,道:“当时只有我一个。”

彩霞便道:“这话万不可让人知道。”

彩云正色道:“姐姐放心,这我自是知道的。”

这里两人小心翼翼地附耳说了些话,却见宝钗执一把菱花团扇走来,见了她们道:“太太呢?”

彩霞道:“宝姑娘来了,屋里坐吧,太太在里面呢!”

宝钗点点头,彩云掀起帘子让她进去。因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小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只在外面伺候,彩云彩霞便只好亲去端了果饮茶点来,到了门口,却听里面王夫人说起金钏儿的事儿,那话听得二人都不由皱了眉,不由都住了脚听着。待听到宝钗说道:“……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耍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不过多几两发送银子罢了……”

屋里的人说的云淡风轻,这里姐妹两个听了这话,只惊得目瞪口呆,到底彩霞稳重明白些,死拉了彩云轻手轻脚地往外面去,不叫里屋的二人发现。

二人跌跌撞撞直到了廊下,看左右无人,彩霞方才白着脸道:“好险!你也糊涂了,若是当场闹出来,岂不是落了太太和宝姑娘的脸?哪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彩云只气得浑身发抖,道:“好个贤德的宝姑娘!真真是好人,又聪明又会做人!好!好!好!”她往日没少得宝钗的赏,自然也没少说宝钗的好话。到今日才发现人家不过是当你小猫小狗一般的东西,如何能不气?

彩霞焉能不明白,又能如何,唯叹息落泪罢了。谁叫她们只是个丫头呢?

两人在这里垂泪,又恐王夫人叫唤,便只在屋外伺候。不久,便听里面王夫人道:“彩云!”

彩云忙拭了泪进去,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似有疲态,好半晌方道:“去,去把宝玉叫来。”

彩云不敢抬头,答应着退出来,一路往怡红院去。那宝钗见此,便也告辞回去。

王夫人上房外开了一扇角门,可直通大观园。彩云便从角门进去,一路上了蜂腰桥,过了夹道,而后是芦雪庭,柳堤,荇叶渚。一路景致非凡,特别是荇叶渚上绿柳成荫,风清水凉十分宜人。只是如今彩云哪里有心情欣赏,只急忙忙地赶路。

忽见前面一棵柳树下闪出个人来,穿着鹅黄纱衫,淡紫留仙裙,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脂粉不施,却只见风致天然,不是珍珠却是哪个?彩云便挥手道:“珍珠姐姐!”

珍珠听见,回过身来,见是彩云,不由笑道:“怎么是你?”几步赶上来笑道:“彩云妹妹今儿怎么有空来里头逛逛?”

彩云讪讪一笑,道:“我哪里有你这样的好福气,成日家白天黑夜没忧没愁地逛?”

珍珠听了这话奇怪,又看她脸上神色不对,便道:“你是怎么了,怎么像是哭过的样子?”

彩云不语,道:“你是打哪里来,这会子竟在这里,你们宝玉呢?”

珍珠道:“云姑娘来了,二爷正陪着呢,怎么了?”

彩云踌躇了一回,好半晌方道:“你竟没听说么?”

珍珠看她凝重的样子,不由也紧张起来,道:“什么事,因前儿太太的话,我总没出门,因今儿院子里闷的慌,才出来逛逛。出什么事了么?”

彩云道:“金钏儿她……”

珍珠一听这话,不由心头一跳,道:“金钏儿怎么了?”

彩云道:“昨儿这丫头跳井死了!”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听说一早捞起来的时候,连尸首都肿得不成样儿了……”

珍珠虽有了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不由也惊得如突然一声闷雷当头打下来一般得傻了,那眼泪簌簌便落了下来,水蓝色的绣花帕子一下自便被泪水沾湿了一大片,哭道:“这是怎么说的,她也不是个糊涂人,怎么会……”

彩云恨道:“还不是你们那位好二爷!”珍珠一愣,道:“怎么……”

彩云便拉她一把,小声道:“因是你,我才告诉你。往后你在他身边伺候,好歹也留个心眼。那日我也没在跟前,是金钏儿她在太太那里伺候的,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当时太太正睡午觉……唔”彩云面上一红,又道,“他们便在边上似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偏太太没睡沉,听见了,就骂她‘下作的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教你教坏了。’宝玉一溜烟跑了,只留了她一个在那里。太太气坏了,当下就叫撵了她出去。她求了半天,也没法儿。谁知昨夜竟就……”

珍珠听了,心中也不免慨然,又听彩云哭道:“金钏儿也和咱们是自小一处儿处过来的。虽说嘴上轻薄些是有的,也有想攀高枝儿的心,但还不至于那般蠢,当着太太的面儿就……勾引爷们……出了这样的事,太太只管发落金钏儿,她也是给逼得没法儿了……”

珍珠心头揪的厉害,她早知道金钏儿同宝玉的事,但是她还是忽略了。

抑或是心里故意忽略了?

但是,对金钏儿,她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在这里,她自身也难保。

她不是圣母,不是神仙,来到了这个让她惶惶然不知所谓的世界,做了一个夹心饼干式的丫头,她只能做她力所能及的事……

两人哭了一回,便拉了彩云的手往怡红院去。

进了院门,却见湘云已经回潇湘馆了,宝玉见了她二人,惊喜非常,道:“彩云姐姐大驾,快请坐,上茶!”

珍珠道:“不必忙了。”

宝玉奇道:“姐姐是怎么了,竟连客人都不招呼了?”

珍珠不语,只拿眼睛看着他。

宝玉被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如同浑身被罩了一个冰罩子一般,哆嗦了一下,勉强笑道:“好姐姐,这是怎么了?”

彩云道:“回宝二爷的话,太太让我请二爷过去。”

宝玉忙答应了,便要换衣裳,有问道:“太太叫我做什么?”

彩云依旧一板一眼地道:“太太的话,只说叫我请二爷过去。其他的一概不知。”

宝玉看她这样僵僵的,珍珠又冷冷的,心里也不由七上八下起来,讪讪一笑道:“是,姐姐略等一会儿,我换身衣裳就好。”

彩云规规矩矩地答应着,宝玉更不好意思了,便至内室换衣服。

珍珠这里便先招呼着彩云。

众人看她们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只悄悄朝珍珠努嘴儿使眼色,珍珠只作没看到。

一时宝玉出来,便同彩云往王夫人上房去。

待他们出了门,众人正要发问,不想珍珠也不多言,竟转身就竟了自己的屋子,道:“我心里烦的很,没事儿别叫我——有事儿更别叫我。”而后关门落锁。

众人面面相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