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大难不死
作者:金钗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737

周若飞柳奇香双双立在观日亭中,手与手拉在一起。.柳奇香将头偎在周若飞肩上,眼见残阳如血,便要沉在西边暮霭之中,轻声道:“我们回去吧。”一拉之下,却觉周若飞一动未动。抬头看他脸时,只见他已是满脸泪水,不由心中一颤。想起自幼与表姐一同嬉戏玩耍,表姐总是处处让着自己,此次更是将她接到紫寿山庄,倍加关爱,而自己却夺走她的丈夫,将她置于死地,虽然她生性豪放,此时却也颇感愧疚,心痛欲碎。

周若飞更是痛彻心肺,心思如潮。他与师妹自记事起便在一起生活,师父对他二人真是视如珍宝。这师妹也是极为乖巧懂事,对自己体贴照顾,谦和忍让。长大后二人结成夫妻,程玉珠更是对他百依百顺,无一不从。可上天又偏偏将柳奇香送回到他的身边,使他为了她不顾兄妹、夫妻之情,做出这般天地不容之事。

悲痛之下,他只觉身体飘空,恍恍惚惚,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看到程玉珠身影老在面前闪来闪去,时而平静若水,时而飘逸灵动,时而笑靥如花,时而忧愁哀怨。他实在不知自己怎么会对如此贤惠的妻子横下杀手,自己这样做值不值得。他回过头来,看见柳奇香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知她正为自己担心,将她拥在怀中,但觉她身子软软的,微微发颤,气息可闻,心中一荡。又想到从今可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胸中闷气长出,慨然一叹道:“走吧。”

二人出来观日亭,沿石级向峰下而来。到在夫妻同渡石桥上,周若飞想起来时还是与程玉珠三个人,回去却是与柳奇香并肩而行,又是一阵感叹。天色早已全黑,飞鸟也早已归巢,只有飞瀑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一路上,周若飞心宛若被人揪走一般,面容呆滞,脚步迟缓,有好几次险些摔入涧下。柳奇香见他如此,也是黯然神伤。翻过几道山梁,便又上了那条大路。柳奇香走到路旁,用长剑砍下几棵小树,去掉细枝,又砍起乱草来。周若飞懒得讲话,便坐在石上等她。只见她砍了一会儿草,又从怀里取出一些细绳子来,将那些乱草与小树绑缚在一起。不一会儿,已做成一个靶子一样的草人。

周若飞不知她是何用意,终于开口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柳奇香见他终于开口讲话,心中略宽,道:“做我表姐呀?”周若飞更不明白,问道:“什么?”柳奇香又从包中取出一套衣服,穿在草人身上,问道:“象我表姐么?”这衣服正是程玉珠平日所穿,今日竟不意被她带了出来,此时穿在草人身上,竟与程玉珠身材有些相似。

柳奇香见周若飞怔怔地望着草人,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了,快脱下袍子来呀!”周若飞更加不明所以,问道:“脱袍子做什么?”柳奇香道:“你傻呀,咱们回去得有个交代呀!”周若飞猛地清醒,心道:“是啊,我们出来时是三人一起出来,回去时也应该是三个人才对。”心下暗惊柳奇香于此事计划之周详,足见她于今日之事已揣摩甚久。

当下将长袍脱下,将草人头脸盖了,抱在怀中,问道:“回去之后我可怎么说啊?”柳奇香道:“你便说表姐突发心痛病,坠崖而死,也就是了。”事到如今,周若飞也是毫无主意,只得抱了草人,沿大路向前走去。

程玉珠急速坠下,料知今日必死无疑,便闭起双眼。突觉背上一痛,却是被突出石壁的一株松树一荡。向下落了数十丈,又被一株大树荡了一荡,才被数根长藤托住。看看身上一条一条的破烂衣裙,程玉珠凄然泪下。只见周身上下已是伤口遍布,又气又痛之下,她昏晕过去。

如此昏晕醒来几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倒觉腹中有些饥饿。她用力抬腿,却发现双腿已全无知觉,心中一沉:“难道我竟被摔得双腿残疾?”她自幼生性温和慈善,此时却是满腔愤恨,只觉世间诸多不平尽皆降落于她,说不尽的凄凉与怨恨。

程玉珠双手抓住长藤,缓缓向谷底滑去。夜色之中,只见谷底雾气甚浓,远处溪声淙淙。她滑到谷底,顺着泉水爬出数十丈,果见一条小溪潺潺而过。她伏在溪边,将脸上手臂上的血迹洗净,又喝了一口泉水,登觉清冽甘甜,精神为之一震。

月升中天,银光洒入谷中。程玉珠这才记起,今日是九月二十日,明日便是程残秋二年之祭,夫妻二人约好去墓前拜祭的,而今她却只身落入深谷。想到此处,她更加难过,又想起父亲不明不白而死,心痛欲碎,哭了一声:“爹爹!”她哭了一阵,仰起头来,只见山壁上伸出一棵野果树,树上枝叶已落了大半,露出许多果子来。她捡起石子,击落野果,一口气吃下五六枚。

次日天色大亮之后,程玉珠找到自己失落的长剑,发现谷底有许多山鸡、野兔之类禽兽,便以石子击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寻些枯枝,燃烧起来,烘烤野味。她撕下一条鸡腿,咬了一口,但觉不咸不淡,甚是难咽,想起在紫寿山庄的富足生活,又是一阵伤心。程玉珠怕谷中有凶兽出没,便寻了一处石洞,以备晚间过夜。

数日来,程玉珠爬遍整个山谷,寻找出口。但她的心不久便冷了下来。这是一个从无人迹的山谷,四周都是峭壁,根本无路可出。她预料到,自己要在这绝世谷中了却残生。她思恋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也恨今生不能再回紫寿山庄,去亲手杀了周若飞与柳奇香。

一日,程玉珠忽然呕吐。她暗觉奇怪,忽地记起,上月经潮没有到来。原来,她在一月前,竟然有孕。她心中酸涩,暗道:“上天怎么老是捉弄于我?”若是在紫寿山庄,庄内一定会大庆大贺一番。而现在她却恨极,满腹满腔都是仇恨。她恨周若飞绝情断义,竟然不顾两年夫妻之情,下此毒手。她恨柳奇香抛却姐妹情分,横来插足。

程玉珠思定,不管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她都要抚养长大,日后好为自己报仇雪恨。时下已是立冬节气,眼见天气越来越冷,她便将兽皮一一连在一起,做成衣服、被褥。自此她每日里都是忙碌不停,将树上野果采集下来,又将枯枝、干柴捡回,贮于洞中。

而程玉珠的双腿却是一直没有知觉。她知道,自己要终生残疾了,再也不能象以前一样,翻山越岭,跳跃如飞了。一想到此,她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但一想到腹中的胎儿,她便精神为之一振,便觉有了希望。

这日,程玉珠用长剑砍了两株小树,做成一对拐杖。为了腹中孩儿,她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只要自己的孩儿长大,她就有出谷的希望,就有报仇雪恨的那一天。她每日里拄着双拐,习练行走。半月之后,她竟练得以双拐代步,再也不用向前爬行。

寒去暑来,程玉珠也记不清在谷中住了多少日子,终于在一个酷热难当的午后,产下一个女婴。她虽觉辛苦,却颇感欣喜,用牙齿咬断脐带,为孩儿拭去身上污物,放在藤床之上,流下两行清泪。她为女儿取名阿双。因为她不愿女儿长大后象她这般孤苦伶仃,她希望女儿能跟心上人成对成双地活在世间,直到老死。

转眼间,程玉珠产期已足一月。一个月来,她尽尝为人母之乐,对女儿细心照顾,片刻也舍不得离开。她忽然想起了吴三月,心道:“她与马相公生下那么好看的一个孩儿,怎就舍得弃他而去呢?唉,如果换了是我,便算是要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会舍却我的孩儿。”

这日午后,程玉珠小憩一会儿,将女儿哄睡,便关了洞门,去到谷中寻找猎物。她打了两只山鸡,正想回洞,却见面前彩光一闪,一只黄绿相间的小鸟飞过,落在前面树枝上。程玉珠看那鸟甚是美丽,心道:“我何不将这鸟儿捉了,养在笼中,逗女儿玩乐。”将山鸡缚在腰中,双拐点地,猛地向那小鸟扑去。

哪知程玉珠这一下却是未能扑中,那小鸟受此一吓,登时飞出十余丈,落在长草之上。程玉珠心中慨叹:“我毕竟是不中用了,若是在一年之前,这小鸟哪能逃得出我的手心?”当下并不灰心,向前再追。如此反复几次,程玉珠已是追出一二里,那小鸟嗖地一下,钻入石壁前的树丛之中,没了踪迹。

程玉珠上前拨开树丛寻找,只见树丛之后显出一个山洞。程玉珠以前寻找猎物时,也曾到过这里,却不知这里竟有一个山洞。她分开树枝,将双拐弃入洞中,然后钻了进去。那山洞洞口虽小,里面却很是宽敞。只是有树丛遮住洞口,里面光线甚暗。

过了一会儿,她眼睛慢慢适应过来,才将洞内景物一一看清。她往前走了一会儿,却觉这洞内极为干净,好象有人打扫过一般。她正四处打量洞中,突听一人哭声,而且是一个男子哭声。程玉珠登时毛骨悚然,自从落到这个深谷,她从未见人迹,也未听过人语,此时她身在洞中,突闻人哭,不由一阵战栗,心道:“难道------这洞中有鬼?”

她心中正怕,那哭声却消失了。她细心聆听,却再也听不到了。程玉珠暗觉好笑,心道:“我在这谷中近一年来,人迹未见,哪里会有哭声,定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进到洞中,忽生幻觉,自己吓唬自己罢了。”正自宽慰自己,那哭声却又响了起来。程玉珠这次听得是格外真切,绝非幻觉。而且那哭声甚是凄惨、哀痛。

程玉珠双拐点地,向洞中深处走去。她心中虽怕,却也想看个究竟。哪知一直走到石洞尽头,也没见到一个人影。这次她真的怕了:“难道这洞中真的有鬼?”她壮大胆子,高声问道:“洞中有人么,谁在里边?”突听隆隆一响,身后洞壁竟然裂开,从内走出一个鬼魔一样的人来。

那人约有五十岁左右年纪。却是一头白发,也不梳理,任由飘散,胡须甚短,连同眉毛都是白色,面色更是白得怕人,身形清瘦,一袭长袍却又肥又大,直如一个鬼怪。程玉珠手拄双拐,退了几步,颤声问道:“你------你是人是鬼?”那白发长者满面泪痕,看到程玉珠也是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竟是一脸戒备之色,一眼瞥见程玉珠双腿软软垂下,脸色稍缓,又问道:“你是从上面摔下的?”

程玉珠点点头,仍是一脸惊惧之色。那白发长者泪迹未干,却是一阵大笑,笑声倍含凄凉,道:“想不到竟然有人拿我当鬼,看来我死期便要到了。”程玉珠听他言语,知他非鬼,忙道:“晚辈一时言语冒犯,前辈莫怪。晚辈方才听到哭声,莫非前辈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不知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白发长者闻言又牵动伤处,悲声道:“我的红英便要死了,你们谁也救不了她。”话至此处,突然双目暴光,厉声道:“快说,是谁派你到这儿来的?”左臂陡伸,啪啪两下,已将程玉珠拐杖击落在地。程玉珠右掌飞起,向他左肩拍到,怎奈拐杖已失,站立不住,摔倒在地。白发长者咦了一声,问道:“你是紫寿山庄的,程庄主是你什么人?”

程玉珠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人家本来要来帮你,你却出手暗算人家,真是不知好歹。”抓起拐杖,双手撑起。她近一年来,从没见过人面,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大活人,本来满心欢喜,却被对方毫没来由的摔了一跤,不由心中着恼。

突听洞壁裂口内有人轻声叫道:“文哥,文哥!”白发长者蓦地一惊,叫道:“红英!”跑入裂口石室之内。程玉珠见他脸色急为关切,便知里面之人对他极为重要,也手拄双拐,跟着走了进去。只见石室内有一石床,床上躺着一位白发妇人。那妇人面色也是白的怕人,身躯盖在一块花被之下。白发长者跑进石室,走到床前,摸着那妇人白发,哽咽道:“红英,你醒过来啦。”

那白发妇人笑道:“看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总是哭鼻子,也不怕难为情。”忽然看见程玉珠站在门口,面色一变,道:“终于有人来了,想不到你们还是找到这里。”白发长者抹了一把眼泪,温言道:“你不用怕,有你文哥在此,任凭谁来咱也不怕。”回过头来,向程玉珠直走过来。程玉珠知道他要动手,早已全神戒备。

那白发妇人道:“文哥,你且莫动手。”白发长者回头望着她道:“为什么?”白发妇人道:“你杀了她容易,可你知道她后面还有多少人?如是她的大队后援赶到,你一人却又怎能敌得过?”白发长者面色一横,道:“那我便与他们拚了。”白发妇人眼中流下泪来,道:“你这又是何苦,反正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你如将这女人放了,他们或许会给你一条活路。”

白发长者一声苦笑,道:“你为什么总愿让我独自活着呢?如果真的有一天你离我而去,我是断然不会再留在世间。”白发妇人叹口气,道:“你真是固执。我之所以苦苦熬到今日,便是为了你也好好活着。有我活着一天,你也就在这世上多呆一天。”

程玉珠看他二人感情如此之深,心中感动,却不明白他二人为何会将自己当成仇家。当下向前走了几步,道:“前辈莫要误会,晚辈实无恶意。我摔下这深谷已将近一年,双腿都已残废,如何敢伤及二位前辈?”白发长者道:“我看你武功不弱,怎么会从上面摔下?”程玉珠闻言面色凄楚,摇摇头道:“唉,一言难尽哪!”当下便将周若飞与柳奇香勾结、峰顶绝情之事大致说了。

白发妇人道:“想不到你也是一个如此苦命之人。”白发长者问道:“你是程大山的孙女?”程玉珠点点头。那人接着道:“我与紫寿山庄倒有些渊源。今日却将你当成追杀我们的仇家。”程玉珠道:“怎么,老前辈身居在这深洞之中,竟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

白发长者长叹一声,道:“那都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思想起来,恍如隔日。”他眼望白发妇人道:“我自幼便跟一位婆婆生活,也不知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后来我有缘结识了程老庄主,也就是你的祖父程大山。他老人家便时常传我武功。程老庄主一生行侠仗义,那几年我跟他也不知杀死多少奸恶之徒。后来程老庄主走了,老婆婆也去世了,我便一人在江湖上闯荡。那时我的红英妹子正当青春,在鄂西可算是出了名的漂亮女侠。”白发妇人道:“你又何尝不是风l倜傥,一表人才。”白发长者听他夸赞自己,伸手抚o她那白发,仿佛又回到那年轻时候,道:“那日,我独自一人行在山中,忽听路边峰后有兵刃呼喝之声,便觉好奇,转过山峰一看,见是四个汉子围攻一位少女。那少女一身白衣,高傲脱俗,那种美貌无法言喻,便在望见她的一刹那,我便知这一生是离不开她的了。”

白发长者说至此处,悠然神往,似乎又看到当年那位一身白衣的美貌少女。他沉了一会儿,见程玉珠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才接口道:“那白衣少女手持双刀,刀法精奇。可那四个汉子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或刀或枪,或棍或鞭,招招都是死手。我当时顿起爱惜之意,挺剑跃出,帮那白衣少女御敌。我们二人将那四人料理,逐一报了姓名。原来她竟是名震鄂西的霸王刀云成龙之女云红英。当时,我那红英妹子为谢相救之恩,含羞拿出一只玉凤,以示心意。”

程玉珠道:“既然两位老前辈都已心中暗许,那一定是喜成连理了。”云红英闻言,泪珠如同断线珍珠一般,道:“若是真能如你所言那该有多好?”程玉珠惊问道:“怎么?”云红英道:“张文大哥与我别过时,言说要央媒到我家中,问我答不答应,我含羞点头。回到家中,我吃不下睡不着,眼前老是张文大哥的影子,便将心事对母亲讲了。母亲却悄悄告诉我,此事万万不可,赠送玉凤之事也不可让爹爹知道。我忙问原因,母亲却不肯相告。我便大着胆子向爹爹直陈此事,他老人家果然是大发雷霆,将我关入地窖。原来在两年前张文大哥曾跟程老庄主杀死我那杀人越货的叔父。”

张文接着道:“我跟程老庄主在一起之时,他杀人从不会让我问上一句,我也不知他杀的那些人是谁。回到住处,我便请媒人到云府前去提亲。谁知她那爹爹竟然一剑将那媒人给杀了。我暗自奇怪,不知是何处失了礼数,却也心知不妙。那一晚,我心中格外想念我那红英妹子,便出了家门,直奔云家而来。云家丫头早在等候于我,言道我那红英妹子被关在地窖之中。当天夜晚,丫头便带我潜入地窖,我救出红英妹子正想逃走,谁知那云成龙早有准备,当即将我二人拿住。”

云红英道:“那时文哥肯为我舍命潜入地窖,我真的是非常高兴,觉得这次真是没有看错人。莫说是为他关在地窖,便算是关在天牢,我心也甘愿。”张文道:“其实我心中也别无他念,只求与你死在一处,便觉足矣。”他长叹一声又道:“你那爹爹竟是如此狠心,竟将你------”程玉珠惊问道:“将老前辈怎样了?”

张文恨恨道:“他要女儿当我之面,亲口讲出与我绝情的话。红英妹子宁死不从,他竟然砍下红英妹子的双臂双腿。”程玉珠啊了一声道:“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亲!”张文掀起云红英身上的花被,程玉珠更是惊得一声大叫。原来云红英已是四肢全无,仅剩头颅及躯干。

云红英道:“他将我四肢斩去,我当时便晕了过去。待我醒来之时,他第一句话便问我认不认错,那时我连性命也豁出去了,怎会讲出与文哥绝情的话来?他见我始终不肯低头,勃然大怒,又在我身上种下一枚毒针,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文将花被给她盖好,道:“这针毒发作的滋味,生不如死,便算是再强壮的汉子,也熬受不住,可你竟没有说过一句讨饶的话。”

云红英笑了笑,道:“说也没用,他也绝不会饶我。那时,他也自知我再不会屈服于他,对我们的看管倒松了一些。过了几晚,程老庄主来了,与爹爹大打出手,将我二人救了出来。程老庄主送出我们一程,让我们找一个僻静所在隐居起来,永不涉足江湖,也就是了。可我们隐居还不到一年,我那狠父便派人寻到我们,我们便又往西逃,却遇到爹爹的大弟子林成,文哥将我抱在怀中,死命逃到这里,跳入这万丈深谷。”

张文道:“想当年你是那样的美貌,如今却落得如此模样。你毒发难当的滋味,我又不能给你减轻半点,这些年来,可是真苦了你啦。”云红英脸露微笑,道:“你这样一个美男子,整日里陪着我这样一个老怪物,才是真苦了你呢。其实,有你陪在我的身边,我身上就是再多些痛苦,我心中也是甜蜜的。”

程玉珠瞧着这对痴心老人,虽然身困逆境,却是相依相帮,念及自己身世,不由潸然泪下。张文道:“这几年来,我这红英妹子毒发的次数越来越是频繁,一次也是更比一次严重。看她这般痛苦,我这心里真是如同刀剜。刚才她又是痛苦难当,晕了过去。我只怕她再也不会醒来,吓得大哭,却被你当成鬼怪。”

程玉珠道:“刚才言语失礼,前辈莫怪。”云红英道:“这也难怪,我二人落到这谷中,每日深居洞中,天长日久,便连头发也白了,任谁也会将我们当成妖怪。”程玉珠出来已久,心中记挂女儿,道:“我那洞中,还有一个女儿,此时必是饿了。”云红英道:“那你快去吧,改日将孩儿抱了过来,让我瞧瞧。”程玉珠答应了一声,向二人道了别,手拄双拐,从洞中出来。

自此,程玉珠便经常来洞中,陪张文、云红英闲聊。时光一晃,便已过了半年。这半年之中,云红英每隔三两日便毒发一次,甚至有时一日便发作两次。云红英自知命不久长,又恐自己死后张文也跟着自己死去,不免心中哀叹。

这日程玉珠打了猎物,要分给张文、云红英一些,便进到二人洞中。她呼唤了几声,却不见张文出来,便向石洞深处走去。进了石室,只见张文正暗自垂泪,云红英已经晕了过去。程玉珠本想劝慰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悄悄站在张文身后。张文拭了眼泪,道:“我这红英妹子只怕活不过明天了。”程玉珠吃了一惊,道:“不会吧?”张文掀起云红英身上花被,解开衣服,道:“你看。”只见云红英胸前一缕黑线,几近心口。张文道:“她的毒气已经移到心口,便要毒气攻心了。”程玉珠惊叫道:“这可如何是好?”

张文道:“我与红英妹子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心中也早已做好打算,只是以后这谷中又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程玉珠心中一凛,问道:“难道前辈真的要------”张文道:“人生在世,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只须心中快乐坦然便什么都够了。”程玉珠见他将生死看得如此淡泊,心中敬佩,暗想:“我这一生,如是有个男人肯为我而死,那该有多好?”她知道此刻便算是怎样劝他,他也绝不会再活下去,也就不再言语,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见云红英慢慢睁开双眼,轻轻叫了一声:“文哥。”张文深情地望着她,叫了一声:“红英妹子。”俯下身来,轻轻抚o她那满头白发。云红英道:“我命在顷刻,文哥你真的要跟我同去么?”张文点点头。云红英又道:“既是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其实我也是盼你能与我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免得我孤单寂寞。”张文转过头来,面向程玉珠道:“日后你若是出得谷去,千万不要向世人提及我二人死在此处,让我二人在此处安安静静地长睡吧。”

程玉珠苦笑一声,道:“前辈尽管放心,只怕我这一生,便要老死在这深谷之中了。”张文道:“天无绝人之路,你总归会有出谷的那一天。”伸手入怀,取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黄纸,道:“我与红英妹子在这谷中石洞住了二十几年,除了遇到你之外,从未遇到过一个人,咱们可谓缘分不浅。我近日填了一首词,狗屁不通,总算咱们相识一场,以做为念,你取去细细观看吧。”程玉珠伸手接过,展开一看,却是一首《如梦令》:“总望春长日久,长伴百年归土。心欲知共永,谁知风卷残月。惜也,惜也,空遗石洞秋声。”

云红英低低叫了一声,面色青紫,额头渗出汗来。张文道:“你就叫出声来吧。”云红英道:“文哥,这一生能跟你死在这洞中,真是我天大的福份。我每日里都是这种样子,害得你为我担心,为我难过,如今我便要死了,咱二人都要解脱了。”目光转向程玉珠道:“你祖父当年曾有恩于我们二人,可我们二人却一直未能有缘报答,望你出谷之后,能在他老人家墓前代我们二人磕上几个头,我们便死也瞑目了。”

程玉珠道:“我若是有缘出去,一定照办。”心中却想:“我落入这深谷已快两年,又何尝有一日不在思虑出谷之策?只是这山壁又高又直,便算我双腿不曾残疾,也断难攀上顶去。要想出这深谷,真是难上加难了。”张文见她面色愁苦,便道:“你还年轻,还有孩子,总会有出谷的那一日。我那首小词,日后你可要常拿出来念念,可莫要忘了我们。”程玉珠答应了一声,却见云红英双睛突出,甚是可怖,惊叫一声:“老前辈!”

云红英面色更是青紫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溢出一丝黑血,脸上却露出微笑,勉力道:“文哥,抱------抱紧------我------”张文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程玉珠只觉泪水模糊双眼,不忍再看下去,将头扭过一边。许久之后,程玉珠回过头来,却是惊得一声大叫。只见张文胸口插着一把匕首,与云红英双双躺在石床之上。

程玉珠虽然料到云红英终会难逃一死,但此时突见惨状,却也不由心痛欲裂。近日来,他常来洞中与二位老人谈天说地,二位老人也是面色慈和,给她长辈关爱,带给她无穷欢乐。程玉珠顿感百倍凄凉,她刚在谷中结识二位老人,却又骤然失去,不由让她感叹世事无常。空荡荡的石洞里,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她取出张文给她的那张黄纸,慢慢念道:“总望春长日久------惜也,惜也,空遗石洞秋声。”她呆立良久,才将那张黄纸收起,缓缓出来石洞。

光阴似箭,又是五年过去。阿双已经长成一个聪明俊秀的小姑娘。程玉珠开始让她习武,并给她讲自己过去的故事。

程玉珠问道:“双儿,你知道娘的腿为什么不会走路么?”阿双道:“不知道。”接着又问道:“为什么,娘?说给双儿听,好么?”程玉珠望着当年摔下的地方,道:“好,双儿乖,娘说给双儿听。以前,娘的腿可好了,是天下最好的轻功,能够上树、上山。可有一天,一个坏男人和一个坏女人把娘从那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打下来,将娘的腿摔成这个样子了。”她讲着用手指着高高的峭壁。

阿双眼盯着母亲,恨恨地问道:“娘,那个坏男人和坏女人是谁,双儿要为娘报仇!”程玉珠双目中几欲喷出火星,道:“阿双,你要用心练功,长大后替娘杀死那对狗男女。”她虽知日后出谷是极不可能之事,但心中却老是忘不了那复仇之事。程玉珠的话,也深深刻在了小阿双的心上。

自从落入深谷,程玉珠便将兽皮连在一起,做衣来穿。望着身着兽皮的女儿,程玉珠禁不住一阵心酸。象小阿双这样的年龄,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而现在小阿双对世界上的事却是一无所知,她除了认识母亲,世上的人她不曾见过一个。程玉珠经常给她讲世间诸多有趣之事,而小阿双却只是象听神话故事一般,想象着外面那五彩缤纷的世界。

几年来,程玉珠为出谷之事伤透脑筋,却是毫无头绪。她时常取出张文给她的那张黄纸,诵读那首《如梦令》。然而,这只能带给她更多的思念与凄凉。程玉珠开始有些灰心,经常自问道:“难道上天真的要我老死在这绝世谷中?”

这日,程玉珠正为不能出谷愁闷,忽见天空落下一只雪白的鸽子。那鸽儿落在地下,双翅扑楞楞抖动,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程玉珠急忙双拐点地,走了过去,慢慢将那鸽儿捧了,发现它翅下鲜血淋漓,显是飞翔时被人用暗器打伤。她唤过阿双,命她捧了鸽儿,走到溪边。自己又是双拐点地,走了过去。

程玉珠扔掉双拐,坐在溪边,从阿双手中接过鸽儿,为它将伤口血迹洗净,又从贴身旧衣上撕下一块衣袖,为它包扎伤口。却见那鸽儿腿上裹着一块白绢,上有三个细若发丝的小字,细一辨认,竟是“白云庵”三字。程玉珠心中不由一阵狂喜。当年程玉珠去白云庵时,确曾见过庵内喂养着许多鸽子。今日程玉珠在谷底忽见故人之物,禁不住热泪涌出,心中喜道:“这回我母女可有出谷之日了,上苍有眼,上苍有眼哪!”

十多日后,那鸽儿伤口痊愈。程玉珠从发梢解下一根头绳,从怀中取出当年慧因师太送与她的佛珠,用头绳穿了,又撕下一块衣袖,咬破手指,写道:“我在观日峰下谷底。”将衣袖叠好,一并拴在那鸽儿腿上。那鸽儿一个盘旋,向上越飞越高,再也瞧不见半点踪影。程玉珠跪在地上,祷告道:“苍天在上,千万莫要那鸽儿落入周贼之手,教我程玉珠有沉冤雪恨的那一天。”

数日后,便在程玉珠当年坠下的石壁上,徐徐垂下一根长绳,绳头系着一个大竹筐。程玉珠将阿双搂在怀里,欣喜若狂,叫道:“师太救我们来了,我们可以出谷了!”母女二人欢呼一阵,坐进筐里。又过一阵,长绳渐紧,开始徐徐上升。望着生活了六年的深谷渐渐沉了下去,程玉珠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约有一个时辰,大筐才升到谷顶。只见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尼正在观日亭畔向下张望,四位青年尼姑正围在一株大树旁的大木轮四周推动木棒。木轮转动,绳子缠上木轮,大筐便慢慢提升上来。

老尼上前将程玉珠、阿双母女扶出筐来,双手合什,道:“罪过,罪过。我佛慈悲,总算教女施主有重见天日之时。”程玉珠眼中含泪,叫道:“师太!”便是一阵痛哭。仿佛六年来的苦楚,都要在这今日的哭声中诉与老尼。这老尼正是白云庵住持慧因师太,这四位青年尼姑都是她的弟子。

慧因师太道:“程女施主不必哭了,且随贫尼回庵再叙吧。”一行七人收拾杂物,由大弟子妙语将程玉珠背了,绕山道下峰,回到白云庵。二弟子妙珠在附近农家找来几件旧衣,为程玉珠阿双母女换了。四弟子妙空带阿双到外面玩耍,房中只剩下程玉珠与慧因师太两个人。

慧因师太问道:“六年前,女施主不是心痛病突发,坠下山崖而死么?”程玉珠闻言一怔,旋即明白,切齿道:“周贼,你为了掩人耳目,定是对外说我坠崖而死。可又有谁知,我程玉珠在绝世谷底受尽千般苦楚。”当下将周若飞与柳奇香峰顶绝情、谷下生女等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慧因师太听完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周施主与柳女施主只不过是为情所诱,才有此恶行,实是大大的不该。”

程玉珠满脸气愤,道:“他们为情所诱,难道便如此绝情,横下杀手么?哼,我程玉珠今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慧因师太道:“是非善恶,只隔一线。尘世中情缘深奥难料,施主你也不可太过痛恨。这也许是我佛对尘世缘者的一种磨难。其实我佛眼中,恩与仇都是一样的。一笑之间,恩也好,仇也罢,全部如冰而释。施主你冰雪聪明,难道参不透此节么?”

程玉珠道:“师太参禅几十年,见识果然卓绝,只是我生来性如烈火,虽然识明禅理,但心中哪容得下这般深仇大恨?师太心静若水,对世间万般琐事皆能抛开,我程玉珠修养素浅,却又哪里能够做到?”慧因师太道:“如此施主定是要到紫寿山庄报仇了?”程玉珠面带忿恨,点头道:“正是。”慧因师太道:“既是如此,贫尼也不再相劝,这也是你们难逃的劫数。只盼你能早日大彻大悟。”

自此,程玉珠便在庵内住了下来。她每日坐在椅子上,教阿双习练武功,丝毫不肯懈怠。阿双既聪明又肯用功,武功一天天突飞猛进。程玉珠见女儿如此,甚感欣慰。她每日里都在暗自发恨:“周若飞,柳奇香你们等着吧,我定然让你们不得好死。”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阿双在房中午睡,程玉珠手拄双拐出来房门,来到禅房,见慧因师太正默默念诵经文,便悄悄向庵外走去。她出来庵门,望见门前那条大路,不由忆起当年与周若飞、柳奇香同赴夫妻同渡的情景,心中顿时一阵恼恨。她再也抑制不住,双拐点动,顺大路向紫寿山庄而去。

行出十数里,程玉珠沿石级上了前面山峰。再过一道山梁,前面便是紫寿山庄了。她浑身汗水湿透,站在峰顶,极目远眺,远远便已望见紫寿山庄。望着庄内宏伟屋宇,程玉珠一阵伤心,又想起了爹爹:“如是你老人家在世,定会为女儿做主,去杀了那奸贼、贱婢。可如今女儿却落得无家可归,程家的紫寿山庄,竟落入奸人之手。”她心知自己已几近废人,便是行走也是如此困难,万万不是周若飞、柳奇香的敌手,但她心中仇恨之火越烧越旺,竟未发现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已经压到头顶,直到眼前一道闪电,轰隆响过一声惊雷,她才知大雨便要来了。

此时她才猛地想到,慧因师太和女儿必会挂念于她,应该快些赶回才是。哪知这大雨说来便来,她沿石级走出尚未七八步,大雨便瓢泼而至。她心中着急,拐下一滑,摔在石级上。好在她双腿虽然残疾,武功却未全失,左臂撑住石级,拣起双拐,任由雨水打在身上,慢慢向峰下走去。下来山峰,便远远望见妙珠、妙语打着雨伞匆匆赶来。

二人紧行几步,道:“可算是找到你了。”妙珠将程玉珠背了,妙语给程玉珠拿了双拐,在旁打了雨伞,踏着泥泞,向回走去。慧因师太牵了阿双的手,早已在庵门前等候,此时见她回来,轻声叹了口气,将她送入卧房。程玉珠头发衣服尽皆湿透,妙空取来一身干净衣服,道:“施主快请换上吧。”程玉珠坐在椅上,怒气未息,将双拐扔出老远,切齿道:“奸贼,贱婢,我一定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

妙空帮她将湿衣脱下,却见从衣中掉出一张折叠的黄纸来,正是张文生前送给她的那首《如梦令》。妙空弯腰拣起,递给程玉珠。程玉珠急忙轻轻展开,晾在桌上,一看之下,却是吃了一惊。原来纸上的那首词,竟已一字不见,反倒成了一幅图画。程玉珠咦了一声,细细观看,又不由啊了一声,那纸上所画竟是从张文、云红英所居石洞通往谷外的地图。

程玉珠一阵大笑,道:“二位老前辈给我的竟是一张出谷的地图,可我却在谷底又呆了五年,却又毫不知情。若不是师太救我,我还在怀揣地图,困在谷中呢。”忽地想起张文与云红英曾一再叮嘱于她,不要露了他二人的行踪,当下笑容一收,仔细观看那纸地图。慧因师太与众弟子不问世事,谁也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见那图上石洞中除了张文与云红英所居石室,里面更有数间石室,再后面便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弯弯曲曲的一直通到夫妻同渡桥头。

原来,张文与云红英商定,决心助程玉珠出谷,却又不愿她即刻出谷离去,以免泄露他二人隐居之秘,便用隐墨画了一张通往谷外的地图,直到二人临死之时,方始交与程玉珠,料想她在发现纸上地图之时,必定在谷中又过了几年,那时她再出谷,二人已死去多时,便算程玉珠对人讲出这个秘密,也是事无大碍了。程玉珠今日淋了大雨,将那黄纸淋湿,才现出那张地图来。

程玉珠心道:“我初时便感奇怪,我只身落下深谷,便摔得双腿残疾,那张文前辈怀中抱了云红英前辈却是好端端地,原来他们是从这石洞之中暗道下来的。”心中又一想:“不对呀,他二人怎知此处有这条暗道?若是早知有这条暗道,他们又何以东躲西藏,被人追捕?难道他二人被追得急迫,有人相助,将他二人引入洞中?”她越想越是不能明白,决心再到洞中去查看一番。

此时,大雨已然止歇。太阳又在西方露出,天空片片红云。程玉珠来到院中,只见花木低垂,露珠莹然,女儿已在花丛旁练剑。她默立良久,见阿双腾挪闪跳,一套残秋剑法已是使得有模有样。只是年纪尚小,与这大开大合、变化繁复的剑法极不相称。慧因师太口颂佛号,道:“这孩儿小小年纪便如此用功,将来必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程玉珠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她自幼命苦,一生下便来到绝世谷中,长大后还要为我去刺杀生父。”

慧因师太道:“今世劫,前世定。周施主与柳女施主种下恶因,最终必会自食恶果。女施主报仇自然也是又造孽因,如此反反复复,何时终了?令爱年纪尚幼,难道你要让她一生都要沐浴在仇恨之中么?”程玉珠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等大仇如是不报,我又怎咽得下这口恶气?爹爹地下有知又怎会瞑目?”慧因师太道:“你在这仇恨之中陷得太深,要想真正解脱那又谈何容易?老尼口舌鲁钝,不能禅明佛义,也只好任你而为了。”

程玉珠道:“师太禅理深奥,用心良苦,我又怎会不知,只要容我报了这等大仇,我宁愿皈依我佛,常伴黄卷青灯,赎我本身之罪。”慧因师太摇摇头,叹息一声便不再言语。程玉珠道:“明日我想到夫妻同渡看看。”慧因师太不知她是何意,问道:“夫妻同渡?”想起她今日去远眺紫寿山庄,被淋得落汤鸡一般,不由放心不下,道:“那便由妙语陪你同去吧。”程玉珠道:“不用,师太且请放心,我早些回来便是。再说我这双腿已残,应该多活动活动。”

次日,程玉珠出来白云庵,直往夫妻同渡而来。山路越来越险,程玉珠虽已用惯双拐走路,但在这崇山峻岭之中,便算是四肢健全之人也会难以行走,大感疲惫。好在她武功根子极深,又加报仇心切,每日苦练,却也能在这险路行走,有时她将双拐负于背后,向前爬行。待她走到夫妻同渡桥头,天色已然正午。她在水中将那张黄纸浸湿,照图所指,找到一株松树,在树后大石上一按,大石滚动,现出一个洞口,洞内长长石阶,向下通去。

程玉珠下到洞中,在里面关好洞口,从肩头解下一根火把,晃火折点了,用布条将火把竖系在额头,沿石阶向下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出现一扇石门,程玉珠依图所示按动壁上机关,石门隆隆而开,里面是一间石室。那石室又宽又大,程玉珠进到室中,只见室中一张石床,一张竹几,几上放着古琴、长剑,抬头看时,迎面挂着一张字画,画上一名少女,一身白衣,容颜娇美,纤指修长,手中拿着一枝红花,面上笑靥如花,立在月光之下。

程玉珠赞了一声:“好一位美人儿!”那少女旁边题着数行小字,程玉珠走上几步,看清上面字迹,却是一首《虞美人》:“玉指如兰拈花笑,明月当头照。疑是仙子出寒宫,焉知晚秋送来蓉花红。并蒂莲开青兜肚,喜烛映春浓。昨夜忽降漫天雪,阻断江湖儿女琴剑情。”往下再看落款,程玉珠不由大吃一惊,下面竟写:“紫寿山庄程大山涂鸦。”程玉珠奇道:“怎么,这幅画竟是我祖父所作?”她百思不得其解,祖父这画究竟画得是谁,而且词中之意,显然是与这女子曾经相恋,后因变故而绝来往。

她满腹疑虑,又按动机关进了另一间石室,却惊得一声大叫。原来这间石室中竟坐卧一具骷髅。那骷髅手腕上戴着一副玉镯,想来必是一位女子。走近细看,果见地上有散落的珠花头衩。那骷髅前面有一灵牌,上写:“亡母张氏蓉蓉之神位,不肖子张文叩首。”程玉珠心道:“我祖父与那张蓉蓉相恋,而张文又叫那张蓉蓉为母亲,难道------”她心中忽地闪过一念:“莫非张文前辈是------是我祖父所生?”

念及此处,心中恍然明白:这石洞分明是祖父程大山年轻时与那张蓉蓉幽会之地,后来张文与云红英遭到追杀,程大山便将二人送到洞中。那张文终因不是程大山正大光明所生,所以竟没对程玉珠言明程大山将他二人从暗道送入之事。程玉珠一阵感慨,想不到祖父年轻时还有如此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她眼望画上那位张蓉蓉,心道:“这美人儿长得直如天仙一样,却是为了祖父而老死于洞中,想来她与祖父之间感情深不可逾。”她来到张文与云红英所居石室,见二人尸身双双躺在石床之上,心道:“这张文前辈论起来还是我的伯父,我且拜他一拜。”来到石床前,伏在地上,放下双拐,向张文、云红英拜了几拜。

程玉珠从洞中来到谷中,见谷内依稀还是往日模样,当年自己落入深谷的一幕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她愣了许久,一声长叹,回入洞中石室,一一将石门关了,从暗道出来,上了夫妻同渡石桥。

放眼激流奔腾而去,程玉珠精神为之一振,记起当年与周若飞、柳奇香同上石桥之时,欢呼雀跃之景。她的心中竟也似这激流一般,思潮汹涌。数年来,她对周若飞、柳奇香的仇恨,并没有随时光流逝而淡漠,反而更加强烈。每次他二人的身影出现在心头,她总要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将他二人抱在怀中,一口口咬碎。她下来石桥,心中不停咒骂,往白云庵而去。

待她回到白云庵,天色已是傍晚时分,阿双已站在庵门前等她。远远望见女儿一脸顾盼神色,程玉珠心头一热,顿时不觉疲累,双拐飞速点动。阿双也是老远看见母亲,脸露喜色,快速奔上前去,叫了一声:“娘!”母女二人走进庵门,迎面正遇上慧因师太。慧因师太道:“你终算回来了。这孩儿可是真等急了。”阿双为母亲端来洗脸水,让母亲洗了,妙空便已端上斋饭。用过斋饭,慧因师太与众弟子都各自散去,程玉珠与阿双也回到卧房。

程玉珠坐在床榻之上,道:“双儿,这些天来,你的剑法可有长进么?你时刻不要懈怠,练好武功,有朝一日为娘报仇雪恨。”阿双点点头,问道:“那对坏男女到底是何许人,他们为什么要害母亲?”程玉珠道:“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眼下你只须练好武功就行了。这几年,娘好不容易将你养大,为的就是你能为娘解这心头之恨,你不要辜负了为娘才好。”阿双道:“女儿一定不会让娘失望,娘只管放心就是。”

此后,程玉珠更加督促阿双用功,程玉珠自己也是丝毫不闲,每日里练习双拐,以拐代剑。时光飞快,一晃便已过了十三年。这一年,阿双已经十八岁,只出落得花朵一样,她的武功便连程玉珠也不是敌手。程玉珠画了一张紫寿山庄的地图,上面标明地势、结构、机关布置,每日让阿双默记。

这日,阿双练完剑,程玉珠道:“双儿,你不是总想为娘报仇么?”阿双道:“女儿做梦都想去杀了那对狗男女。”程玉珠点点头道:“好,你是娘的乖女儿,明日你便动身去吧。”阿双问道:“那对狗男女便在娘所画的紫寿山庄里么?他们为何要加害母亲?”程玉珠闻言又牵动伤处,勉强止住眼泪,将十八年前那件伤心的往事又讲了一遍。阿双听完,呆了许久,才道:“难道这世间真有这等不仁不义之人?”她料不到加害母亲之人竟是父亲与表姨。

这一夜,阿双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几乎未睡。次日清晨,她带了宝剑,裹在包袱之中,辞别母亲出庵而去。慧因师太远远瞧见阿双出了庵门,心知她是为程玉珠报仇而去,不由一声轻叹。

阿双出来庵门,顺大路向西而行。转过一个山坳,便见路边树下坐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衣,面朝大树,一动不动,竟同泥塑。阿双向他望了一眼,从他身边走过。突听那人问道:“你是紫寿山庄的么?”口中说话,却并不回头,仍是面朝大树。阿双见他古里古怪,不愿与他讲话,也不瞧他一眼,便道:“不是。”依旧向前行走。那人道:“你的模样很象是紫寿山庄的人。”阿双见他说话依旧面朝大树,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有气,道:“你说我象便象么,我脸上又没有刻字。”

那人眼望阿双越走越远,自语道:“她明明是紫寿山庄的人,打扮却又象是一位村姑,她到底是谁,难道山庄内竟起了什么变故?”依旧面朝大树,一动不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