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恩断情绝
作者:金钗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2314

周若飞与程玉珠带了龙桃儿,别过马如风,随花六昼夜兼程,一路西南,这一日终算进了川境。。

但见山势越来越陡,沿路山壁又高又直,如同刀削斧劈一般。唐朝诗人李白曾有诗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足见山之高,路之险。一行几人舍下马匹,徒步而行。周若飞、程玉珠自幼在这山中长大,行走山路自然算不得什么,况且此时身负绝世武功,二人携了龙桃儿双手,与花六一起快速向前行进。行了多半日水路,绕过一座山峰,花六道:“再向前七八里便要到家了,姑爷与小姐先请歇歇脚吧。”说着,将肩头包袱摘下,放在路边一块大石上。

程玉珠道:“还是先见爹爹吧,说不定他老人家等急了呢。”周若飞也道:“是啊,我们走了这么多日,眼见便要进家,还是先见岳父要紧。”与程玉珠拉了龙桃儿的手,向前挺进。花六站在后面急切叫道:“小姐,姑爷!”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周程夫妇回头一见,情知不妙,同声问道:“小六子,庄内到底出了什么事?”花六却不答话,抽抽噎噎地打开石上包袱,道:“请小姐姑爷穿上吧。”周程二人定睛一看,包袱中竟是几件白色孝衣。周若飞惊道:“难道是我岳父他------”花六眼中含泪点了点头。程玉珠闻言,只觉群山旋转,耳中轰鸣,立时晕了过去。龙桃儿只吓得手足无措,急忙将她扶住,急切呼唤。

周若飞左手掐住她的人中,右手抵在她的后背,好大一会,程玉珠才醒转过来。周若飞道:“小六子,我师父他------他是------怎样去世的?”花六道:“自姑爷与小姐走后,老庄主一直在书房闭门不出,我等不敢打扰。可一连三日,书房内也是毫无动静,我便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却见老庄主仰卧在床上,紧闭双目。我叫了三声,仍不见他答应,心觉有异,便上前摇他身体,却见他老人家竟------竟已死去。”程玉珠哭道:“不会的,我爹爹绝不会死的。”花六道:“当初我也不敢相信,于是唤众人前来,郎中把了脉,可老庄主却是真的死去了。庄中出了如此大事,我等哪有计较,只有寻姑爷小姐回来,安排妥当。”

程玉珠自幼没了母亲,周若飞更是从小父母双亡,二人都是程残秋一手带大,并传之武艺,为之成亲,此时老人家骤然间死去,便如晴天霹雳,将二人震在当地。周若飞扶住程玉珠道:“娘子,岳父他老人家武功卓绝,这中间定有蹊跷。此时伤心无益,还是亲眼看看他老人家究竟是如何去世,再做道理。”程玉珠这才勉力撑住,与周若飞各自穿了孝衣,龙桃儿扶住程玉珠手臂,一行四人直往紫寿山庄而来。

紫寿山庄号称天下第一庄,始建于明洪武年间,至永乐时程家出了一位巧匠,沥尽心血,建造成今日规模。庄内建筑宏伟,富丽堂皇,而且到处巧布机关,僻静幽雅之中,却又暗含万般杀机。四人来到紫寿山庄门外长阶下,见门上已挂起白色挽帐,门仆也已身穿孝衣,立在门前。程玉珠想起离开山庄时,自己与丈夫刚刚成亲,庄内尚是一团喜气,父亲也送出山庄门外。而此时庄内却是上下哀痛,父亲已然不在,自己竟未能见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不由放声痛哭。

花六引着周程夫妇进到大厅,程残秋便停灵此处,为等二人回转,尸身被青布盖住,尚未入殓。周若飞乍见灵堂,只觉肝胆欲裂,登时泪如雨下。他与程残秋虽是师徒,却是情若父子,程残秋视他如同亲生,与程玉珠一般无异。灵前香烟缭绕,周若飞拜了几拜,跪在灵前,道:“岳父,你老人家一生武功卓绝,怎会无故身亡?你老人家在天有知,一定要保佑小婿查到真凶,为岳父报仇。”他站起身来,掀起程残秋身上青布。

只见程残秋面色平和,如同熟睡一般,死前显是没有与人争斗。周若飞又查看程残秋身上各处,也没见有一处伤痕,肌肤如常,也不是中毒而死。周若飞将师父遗体盖好,回头见程玉珠恸哭不已,道:“娘子莫再哭了,还是先商量一下岳父的后事吧。”程玉珠勉强止住哭声,道:“咱们临走之时,爹爹身体尚自强健,若非奸人所害,怎会死去?”周若飞道:“他老人家武功盖世,又有谁有如此本领,能使书房内安好无损,无声无息取他老人家性命?”程玉珠只觉脑中一片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道:“我一时间也没有什么主意,一切由你做主便是。”

程钱秋在三年前便为自己在苍云岭选好了坟地,并建了一座大墓。周若飞满怀疑窦,却又瞧不出半点端倪,只得将程残秋入了殓。程玉珠却因伤心过度,几次昏晕。周若飞思想将程残秋棺木留在家中,只有惹得程玉珠更加伤心,过了三日,便悄然将程残秋下葬到墓中。

夫妇二人在墓前叩了头,眼见纸灰纷飞,白幡飘荡,更觉万分凄凉。周若飞道:“娘子,咱们回去吧。”程玉珠站起身来,随丈夫向岭下走去。想起从此再不能与爹爹相见,忽又不忍离去,回转头来,又扑在碑前哭了起来。周若飞强忍心中悲痛,劝她几句,勉强将她拉起,向岭下而去。

自进到紫寿山庄大门,程玉珠一直水米未进,回到家中,便即病倒。龙桃儿与丫头请医煎汤,细心照顾。周若飞本来也是心中悲痛,但见妻子病倒,只得强打精神,勉力撑住。一连过了十多日,程玉珠身体才逐渐好转。

不知不觉间,时光便已过了月余。这些时日以来,周若飞苦苦追查害死岳父凶手,却是毫无线索。他见程玉珠整日郁郁不欢,只怕她又再生出病来,担心不已。这日用过早饭,程玉珠道:“师兄,我想去白云庵进香,你看好么?”周若飞一听甚喜,道:“那我陪娘子同去也就是了。”

那白云庵地方虽不算甚大,却是幽雅僻静。夫妻二人来到庵门前,跟随小尼进到大殿,焚香已毕,在佛前双双跪下。程玉珠轻轻祷告道:“我父一生向善,如今却是死得不明不白。我佛在上,求您保佑爹爹早登仙界,永享极乐。”周若飞也双手合什道:“佛祖若是有灵,便保佑我早日查到害死岳父的真凶,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言毕,又叩下头去。

只听身后有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还是打消此念的为好。”周若飞与程玉珠都站起身来,向后一看,只见一位四五十岁的尼姑手持一串念珠站在殿门前。程玉珠认得她是这白云庵住持慧因师太,走上前去,问道:“师太何出此言,难道我爹爹的仇便不报了么?”

慧因师太道:“江湖中血雨腥风,你争我杀,何时终了。程施主生前仁义,虽被尊为天下第一剑,却从不以武欺人。如今他身登极乐,定然不会希望他的后人因他之死而起杀戮。”程玉珠双目泪珠盈盈,道:“可我那爹爹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们又能怎能安心?”慧因师太眼帘低垂,道:“你们只知报仇,可你们却不知程施主心中大苦。”

周若飞面色一变,问道:“你说什么,我岳父心中大若?”程玉珠也道:“我那爹爹心中之若,我们确是不知,还望师太给解说一个明白。”慧因师太依旧不抬眼皮,道:“此事不提也罢,你们只要记住莫起复仇之心也就是了。”周若飞与程玉珠再怎样追问,慧因师太也不再言语,只口颂佛号,往后殿而去。

程玉珠站在殿门前,眼望慧因师太背影,心道:“我那爹爹武功卓绝,又身为紫寿山庄庄主,一生富贵,他究竟会有何等苦楚?”周若飞道:“这老尼姑真是古怪,难道她真的知道岳父他老人家的心事?”程玉珠叹口气道:“只可惜她不肯详细告知,看来爹爹他老人家确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夫妻二人满怀疑窦,出来白云庵,回到紫寿山庄,始终不明程残秋死因,却又查不出半点端倪,只得将此事搁了下来。

这日午后,周若飞道:“娘子,咱二人已是一个多月没有练功了,岳父将这套剑法传于咱们,咱们若是荒废了,又怎对得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程玉珠道:“师兄所言极是,爹爹生前曾说,这套剑法若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男女联袂使用,威力便会增加十倍八倍。今日咱二人便到演武厅习练一番吧。”夫妇二人取了宝剑,来到演武厅。

演武厅便在紫寿山庄东后院,乃是一座石制大屋,石柱、石梁、石墙,便是屋顶也是石板铺成。平日程残秋便在此处传授二人武功,二人也常在此处喂招。程玉珠道:“我病了这许久,也不知功力减退了没有。咱们先拆上几路掌法吧。”周若飞道:“也好。”将剑扔在石几上,道:“娘子,我要出招了。”左足外分,右掌向程玉珠左肩拍到。程玉珠左掌横格,右掌向他肋下斩来。周若飞几个翻转,绕到程玉珠身后,向她后心击出一掌。程玉珠向左闪出两步,反拿他右腕。二人你来我往,已是拆了二三十招,用的正是程家入门功夫飘云掌。

九九八十一招飘云掌拆完,周若飞问道:“娘子,你可累了么?”程玉珠从石几上拿起长剑,道:“还行,你出剑吧。”周若飞道:“如此娘子便请接招吧。”长剑挽个剑花,向前一指,正是一招孤雁南归。程玉珠身形斜移,长剑横推,还了一招疾风劲草。二人用的都是残秋剑法,但见剑招翻飞,错落有致,宛如一对戏蝶飞舞来去,景色煞是壮观。

剑气飞腾之中,忽听周若飞突喝一声:“双剑联袂!”与程玉珠紧靠一起,背向而立。程玉珠道:“我也正有联袂之意。”一招秋菊傲霜,左足飞起,剑气森然,右手剑已指向长空。周若飞急使一招落叶飞旋,身形飞起倒立,长剑下指,宛如一只大鸟,展翅扑地而下。只听震天一声大响,如同切金断玉一般。夫妇二人手中长剑撞在一起,断为两截。周若飞、程玉珠也各自翻出七八个跟斗,脸色大变,喘息不止。

约过一柱香时分,二人才勉强将气息调匀。程玉珠道:“师兄,爹爹曾说,这残秋剑法若是能男女二人双剑联袂,便会天下无敌,怎么会这样?”周若飞道:“那可能是咱们修为日浅,悟性不够吧。”程玉珠略有思索,道:“这------也许是------,那咱们日后便勤加习练吧。”周若飞道:“娘子说得极是,日后咱夫妇只有勤修苦习,方能对得起岳父他老人家十几年所费苦心。”

过了几日,二人又来到演武厅,习练双剑联袂之术。谁知,又是如上次一样,双剑相撞,使二人受到伤害。周若飞道:“咱二人双剑联袂,不但不能相辅,反倒相克。这剑术中定有奥秘,待我去到书房,找到岳父剑经,查个明白。”程残秋自创残秋剑法,早将剑法录入程氏武经。周若飞与程玉珠学练残秋剑法,都是程残秋言传身教,根本没有看过剑经。程玉珠也是不解其中原因,便同丈夫来到书房,打开书橱。

只见橱内摞摞叠叠,满是程家武功秘笈。程玉珠道:“想不到我程家竟有如此多的武功。单这一套剑法,我们尚且不能融会贯通,这多武功,想来便是一生也练不会。”周若飞也道:“是啊,天下武学,广博复杂,你我所知,又能有多少?”原来川东程家南宋时本为山东高唐州人氏,因不堪忍受金人之辱,竟远僻西南蛮夷之地,行至四川为家。数百年来,程家武学奇人辈出,名震西南。然自古来事无万全,至明万历时,人丁逐渐稀少,到程残秋这里,竟然只此程玉珠一个女儿。

周若飞、程玉珠在书堆中左翻右找,终于找到程残秋手录《残秋剑谱》。翻开首页,是一篇剑述,上写:“本剑法虽名为残秋剑法,却是集三为一,博采众长。碧湖轩伉俪,剑术精绝,然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吾失知心,痛碎肝胆,本当幽冥赴会,却大任在肩,苦苦偷生于世。念及三人之情,苦心孤诣,乃成。然其意悲凉,虽当华年而心如秋境,是以残秋命名。”程玉珠心道:“原来爹爹创研这套剑法之时,心境竟是如此凄凉,却不知那时他肩上负着何等大任?”周若飞也心道:“这碧湖轩伉俪,究竟是何许人也,岳父他老人家竟是如此眷恋?”夫妇二人对望一眼,却不明白老人家生前为何对这上面之事只字未提。

程玉珠接过剑谱,向后面翻去。接下来便是残秋剑法的剑招习练方法,二人自不必详阅,径自翻到书尾,果见要旨中有双剑联袂批解:“男女合剑者,如阴阳相合也,既可相辅相生,亦可相冲相克。意通则顺,意反则逆,是以贵在通心。合二为一者,无坚不摧,何惧天地鬼神?”程玉珠道:“看来要使双剑联袂,首先便是要心意相通。咱二人明日便设计一个剑招顺序,你用哪一招时,我也便用相辅的一招与你配合。”周若飞道:“如此甚好。”

午饭过后,二人又来到书房,苦思冥想,直到掌灯时分,才将招数重新编排一遍。匆匆用过晚饭,夫妇二人又用心默记,以免乱了出招次序。次日一早,程玉珠问道:“师兄,你将顺序记熟了么?”周若飞道:“我用心记了一夜,岂有记不熟之理?”程玉珠道:“不知这一次我们能不能双剑相合?愿爹爹在天之灵助你我夫妻完成这个心愿。”

夫妇二人又来到演武厅,背向而立,按照所编顺序,一招招将剑法施展开来。眼见二人各自已使出七八招剑法,夫妇二人心中且喜:“看来这一次我夫妻已将这双剑联袂术练成了。”忽见周若飞长剑向左斜刺,程玉珠却是右手长剑作弧,向右边周若飞的长剑剑尖迎了上来。二人同时一声惊叫,待要收势,已然不及,周若剑长剑已是刺在程玉珠右腕。程玉珠啊地一声,长剑落地,腕上登时鲜血涌出,滴在石板地上。

周若飞忙用程玉珠手帕按住她伤口,到在双栖居卧房中,取出金创药,敷在伤口之中。程玉珠道:“想不到我们终究没有练成双剑联袂之术。”周若飞叹了一声,道:“岳父这套剑法确是深奥难测,这双剑联袂之术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练成,许是眼下咱们修为尚浅,悟性不够,还是容日后再说吧。”程玉珠眼见几次失败,此次更是遭此重挫,大感灰心,虽是心有不甘,却道不出错在何处,只好作罢。

光阴似箭,一晃便是过了两年。周若飞、程玉珠至今也未生下一男半女。周若飞武功、容貌双双于武林称奇,此时也禁不住生出一股难耐的忧烦。程玉珠也是急得如同火烧,四下求医服药,却都无济于事。

这日,程玉珠由龙桃儿陪同,又去到紫寿山庄西南方的白云庵进香。为求子嗣,程玉珠已去过三次。她与住持慧因师太,虽是一僧一俗,谈得却甚为投机。两人回到紫寿山庄,天色已然正午。

此时正是春夏交替之际,天气已十分炎热。丫头如春打上洗脸水,问道:“夫人,可能开饭了么?”程玉珠问道:“庄主呢?”如春道:“庄主睡了半天,还没起床呢。”程玉珠脸色微变,道:“你们且将饭菜端上,我去唤庄主前来。”径直走向双栖居。

双栖居是一座两层小楼,精巧别致,为历代庄主夫妇起居之地。程玉珠沿梯而上,推开房门。只见周若飞正半躺半坐,倚在床头,微闭双目。他听见程玉珠进来,忙睁开双眼。程玉珠见他一脸慵懒之色,问道:“师兄,你不舒服么,快起来用饭吧。”周若飞无精打采道:“你们自顾用吧,我还不饿。”程玉珠道:“那怎么行,你这样下去,可是要生病的。”不由分说,替他整好衣裳,拉他下床。

周若飞穿上鞋子,慢慢走到门外,问道:“今日你去哪里了?”程玉珠脸露喜色,道:“我去到白云庵进香许愿去了。我求得一鉴,师太说,我们明年便可添一女孩儿。”周若飞蓦地一喜,忽又沉下脸来,道:“这些哄人的话你也信么?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信这些东西。”程玉珠笑道:“我偏就信,说不定明日我还要出家呢。”周若飞怔了一怔,伸手捏了她一把,笑道:“你敢!”程玉珠见他阴郁脸上终露笑容,道:“我就敢!”夫妇二人笑着,走进大厅用饭。

饭后,龙桃儿端上茶来。夫妇二人坐在厅中,手把茶蛊,又谈了起来。程玉珠道:“师兄近来少言寡语,便连功夫也不练了,莫不是为妻的做错了什么,惹得师兄------”周若飞打断他道:“娘子哪里话来,你一向对我百依百顺,庄中诸事又打理得井井有条,为夫的高兴尚且不及,你又怎会惹到我。”程玉珠道:“那你为何一天到晚不开心?”

周若飞脸露笑容,道:“我哪有什么不开心,我这不是挺高兴么?”程玉珠道:“为妻我生来便不是那种会讲甜言蜜语的女子,要我使刀弄剑还勉强可以,说到哄人开心,我可半点也不行。”周若飞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哪用得着你哄?”程玉珠问道:“你娶了我,感觉快乐么?”周若飞道:“当然快乐。”程玉珠道:“莫不是为妻的至今未曾有孕,你恼了为妻?”周若飞一言被她说中心事,却又不好承认,脸色愠怒,道:“你胡乱猜测我怎地?”一拂袍袖,快步出厅而去。望着丈夫远去,程玉珠自语道:“是啊,我确是该有一个孩儿了。”

次日,周若飞脸上仍旧阴郁郁地。程玉珠道:“福禧园中的花儿开得可好看了,师兄陪我去赏花好么?”周若飞沉着脸道:“不去。”程玉珠伸手到他腋下,轻轻抓他几下,道:“去不去,你去不去。”周若飞生来怕痒,一边躲避,一边笑道:“我去,我去。”原来,紫寿山庄共有三园,一为福禧园,二为紫竹园,三为玉寒园。福禧园中皆是名贵花卉,四季鲜花常开,芳香四溢。紫竹园中遍是翠竹,水池亭轩遍布其中,景色雅致幽静。玉寒园中却是布满奇岩怪石,并无花草树木。程残秋生前曾讲,园中这些怪石,乃是一座大阵,名为奇方破圆阵,是天下无人能敌的绝世阵法。

福禧园便在演武厅之后,二人出来大厅后门,越过双栖居,跨过美人桥,进入福禧园。园中建有亭台楼阁,水池假山,景色秀美。程玉珠一身粉色衣裙,在花丛中间穿插来去,宛如一只彩色蝴蝶,煞是美丽。她走在花畔,指指点点,让丈夫看这看那。周若飞眼望园中繁花似锦,又见爱妻对自己百般哄劝,心中烦忧登时去了大半,面色也转得好看起来。

程玉珠折下一只小黄花,叫道:“师兄,俏伶香也开花了。”周若飞顺手接过,道:“来,我与娘子戴在头上。”程玉珠将头偎在他的怀里,让他插花。周若飞拥着妻子,将那小黄花插在她鬓边黑亮秀发之中。程玉珠站起身来,向前走出几步,立在花丛中间,问道:“师兄,我戴这花好看么?”周若飞凝神细看,只见程玉珠乌云盘髻,双目清澈若水,面色如玉,朱唇轻启,浅笑盈盈,立在花丛晨光之中,直如一幅艳丽图画。周若飞不由心中暗叹:“我周若飞有妻如此,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可我竟整日忧郁满腹,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即开口叫道:“美呀,娘子真是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丽三分。”程玉珠脸色微红,更显艳丽,嗔道:“你就会胡说八道。”

忽见花六匆匆奔进园门,老远便叫道:“庄主,夫人!”程玉珠见他面色惶急,忙与周若飞一起迎上前去,问道:“小六子,出什么事了?”花六道:“河南开封柳家堡送信来了,老姑太太得了重病啦。”周程夫妇面色一变,同声问道:“那送信的人呢?”花六道:“正在大厅等侯庄主与夫人呢。”夫妇二人闻言,快步出了园门,急向大厅走去。

老远便见厅前石阶上站立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满面风霜之色,正自左顾右盼,等待周程夫妇。那男子一见周程夫妇走来,快步迎上前去,匆匆施了一礼。程玉珠认得他是姑父侄儿柳奇峰,还了一礼道:“奇峰弟弟,我那姑母得了病么?”柳奇峰道:“我那伯母自得知庄主舅舅仙逝,心痛胞弟,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年春上,病得竟连床也起不来了。大夫说,老人家最多也就熬得一月,我那奇香堂妹终日啼哭,家中便命我日夜兼程,接姐姐、姐夫同去,去得晚了,只怕见不到她老人家最后一面。”

程玉珠刚刚忘记丧父之痛,又突闻此讯,不由面色凄变。周若飞忙拉着她手,道:“娘子切莫悲伤,咱夫妇这便起程,去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也就是了。”将庄中诸事交付花六,程玉珠匆匆收拾一个包袱,随柳奇峰出了紫寿山庄。

三人一路东北,马不停蹄,这一日终于到了柳家堡。一进院门,迎面正遇上一位十**岁的少女。那少女长发如墨,细眉大眼,桃腮樱唇,口边一颗红痣,双眼红红的,宛如雨中桃花,艳丽非常。程玉珠脱口叫道:“表妹!”那少女眼中又流下泪来,哭了一声:“表姐!”便扑在程玉珠怀中,恸哭不已。

这少女正是程玉珠的表妹柳奇香。周若飞道:“表妹,姑母她老人家怎么样了,咱们还是先去看看吧。”柳奇香止住哭声,拭了眼泪,与周若飞见了礼,道:“姐夫与表姐随我来吧。”在前引路。过了两重院子,柳奇香见柳奇峰还跟在后面,冷冷道:“哥哥还有什么事么?”柳奇峰道:“我也要去看看伯母。”柳奇香道:“哥哥一路上鞍马劳顿,还是先歇息去吧。”柳奇峰见她一脸冷冰冰的样子,只得向周程夫妇一拱手,道:“那小弟我便告退了。”

三人来到后院正房,挑起竹帘,进到房内,只见床榻边站立两个丫头,一位白发老妇紧闭双目,躺在床上。程玉珠颤声叫道:“姑母。”潸然泪下。这老妇人正是程残秋的同胞姐姐柳老夫人,闺名程春梅。柳奇香跪在床前,脸凑在母亲耳边,轻声道:“娘,我表姐、姐夫来了。”老妇人缓缓睁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话。柳奇香问道:“娘,您要说什么?”

柳夫人凝了好一会力气,才断断续续道:“珠儿,飞儿,我可------可算是等到------你们了。姑母不成啦,你这奇香表妹------”她声音微弱,目光移向柳奇香。柳奇香含泪叫了一声:“娘。”柳夫人喘息一阵,又道:“我死之后,你------你便跟------表姐去吧,你这性子,跟他们------合不到一块儿。”周若飞道:“姑母请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表妹,你老人家好好歇着吧。”柳夫人说了这一会儿话,已是颇感疲惫,喘息不止,又合上双眼。

程玉珠拉着柳奇香走进内屋,道:“表妹,姑母的情况可是不大好,你要做好准备才是。”柳奇香拭了一把眼泪,道:“我早想好了,只要母亲一走,我也便随她同去。在这世上,我是孤身一人,反正也没人怜我疼我。”程玉珠道:“表妹尽说傻话,不是还有我与你姐夫么?”柳奇香望了程玉珠一眼,又望向周若飞。周若飞却低下头来,不敢正视于她。

原来柳夫人自生下柳奇香不久,丈夫柳希安便染病身亡。小叔柳希平又与她极为不睦,柳夫人便时常带女儿住到娘家紫寿山庄。周若飞、程玉珠与柳奇香自幼便在一块玩耍,周若飞与柳奇香甚是投缘。一直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二人情窦初开,心已暗许,柳夫人才带女儿回到河南柳家堡。没过几年,程残秋便将程玉珠嫁于周若飞,二人才断了往来。

程玉珠问道:“方才听姑母之言,你与叔父还是不合么?”柳奇香道:“天生的冤家对头,还能合好么?”程玉珠道:“可这次却是他们到紫寿山庄送的信哪!”柳奇香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他们会这么好心,我一个女孩儿家又带不走柳家什么,他们还不是冲着我们房头的财产?再说,我母亲眼看就要不行了,他们如果再不出点力,还算是个人么?我真想一把火将柳家堡全都烧了,也不留给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程玉珠劝道:“当忍则忍吧,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柳奇香道:“我凭什么要忍,我平生最不愿做的便是一味忍让。自今日起,我想怎样便怎样,谁也别想管我!”

忽听外屋丫头叫道:“小姐,小姐快来!老夫人不行了!”三人急忙奔出内屋,只见柳夫人大睁双眼,呼呼喘个不止。柳奇香哭叫一声:“娘!”扑在床边。柳夫人喘息中咬出一句话,道:“跟你------表姐走,嫁个------好人家。”大睁双眼,撒手而逝。周若飞伸手将她双眼合上,道:“您老人家放心去吧,我夫妇便将表妹当成亲妹子一样看待。”

柳奇香向母亲磕了头,缓缓站起身来,猛地向墙上撞去。程玉珠吃了一惊,一把将她拉住,道:“你这是何苦?”柳奇香“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扑在程玉珠肩头,哭道:“我好命苦!”周若飞见她哭得柔躯发颤,早生怜悯之意,眼中垂下泪来。

柳希平、柳奇峰父子听到柳奇香哭声,快步走进房来,见柳夫人已死,随口劝说了柳奇香几句,便吩咐下人去唤族人前来,安排后事。柳夫人得病已久,后事早已准备停当。当下院中高搭灵棚,族人穿白带孝,点香焚纸,开丧设吊。报丧帖一一发出,吊唁宾客络绎不绝。

出殡这日,正是五月初七,天气酷热难当。申牌时分,院中起灵,柳奇峰为伯母摔盆打幡,送葬队伍直向墓地行进。柳奇香数日来水米未进,却又痛哭不止,已是昏厥数次。程玉珠与她坐在车中,看护于她。

到了墓地,众壮丁将棺木落入土坑,与柳希安合葬。众壮丁正要埋土,突听柳奇香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疯魔一般朝坑中棺上扑去。程玉珠急忙拉住,却只扯下她的一幅衣袖。柳奇香到在坑边,便即仰面摔倒,一口鲜血吐在胸前雪白孝衣之上。程玉珠忙将她抱在怀中,轻轻走到车上,命车夫即刻赶回柳家堡。

大夫为柳奇香把了脉,说她是忧郁成疾,急火攻心所致,开了几付汤药。程玉珠与周若飞连说带劝,柳奇香才肯服药用饭。数日之后,柳奇香病势略见好转。周若飞见了柳希平,说是愿将柳奇香接到紫寿山庄小住。柳希平假意挽留一番,遂命牵出一辆骡车。程玉珠、柳奇香上到车中,周若飞驾车一路西南,往紫寿山庄而来。

由于柳奇香尚在病中,三人所乘骡车所行甚缓。一直行了十多日,方始行出河南省境,进入陕西。柳奇香身体已大为好转,只是整日脸无喜色,一句话也不说。又行几日,三人弃车乘马,路程便行得快了许多。不一日,进入川境,三人又弃马登舟,终于到了紫寿山庄。

程玉珠命龙桃儿将双栖居前厢房收拾一下,安排柳奇香住下。当晚,程玉珠与周若飞来到柳奇香房中。程玉珠道:“从今以后,这里便是表妹的家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丫头们做就是。”柳奇香只轻轻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周若飞平日自觉能言善辩,此时却也不知如何开口相劝,甚觉尴尬,便道:“你姐妹俩说话吧,我先回房去了。”

程玉珠道:“表妹,什么事都须看得远一点。当初你舅父去世时,我何尝不是象你一样,可我们还年轻,还要往前奔,前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柳奇香依旧低着头,道:“其实这次我真的不该跟表姐来,我------”程玉珠道:“你怎么了,这么吞吞吐吐的,平日不是挺豪爽的么,咱姐妹两个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柳奇香双手拧着辫梢,许久才道:“我------我心里------有人了。”程玉珠面上一喜,拉住她手,道:“真的?”柳奇香轻轻点了点头。程玉珠道:“既是这样,我和你姐夫明日便央人去说,不论他是哪家哪地的公子,能有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媳妇,还不是他们全家修来的福份。”

柳奇香忙道:“不,不,千万不要!”程玉珠忙问道:“为什么?”柳奇香道:“他现在很难------很难娶我,我不能逼他。”程玉珠问道:“怎么,他竟然是一个贫家子弟?咱们可不讲门当户对的那些陈旧规矩,只要你二人倾心,我与你姐夫定然会成全你们。”柳奇香道:“不用了,有表姐这一句话我便知足了。今晚能将这事说出来,我便轻松多了。”张口打了个呵欠,道:“天色不早了,表姐安歇去吧,姐夫还在房中等你呢。我也累了,想睡了。”

程玉珠本想再问,可柳奇香便再也不说了。只得从她房中出来,回到双栖居。周若飞已在房中等她,仍旧未睡。程玉珠将柳奇香所言说了,周若飞痴痴地坐在床上,许久没有讲话。

转眼间,柳奇香来到紫寿山庄已有七八日。这日吃过早饭,程玉珠带了龙桃儿又去白云庵进香。周若飞在演武厅中练了会儿剑,忽觉一股郁闷袭上胸来,便扔下宝剑,踱步来到福禧园中。此时正是暑天,园中池水清清,满是碧叶红花。周若飞转过竹林,只见水亭石凳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女,正是柳奇香。周若飞正想转身走开,忽听柳奇香叫道:“姐夫!”

周若飞回过头来,脸露微笑叫了一声:“表妹。”柳奇香走出亭子,来到周若飞身边,道:“怎么姐夫见了小妹就要走,难道我竟有如此讨厌么?”周若飞忙道:“哪里,哪里。我是见你专心致志,不忍打扰,表妹千万不要误会。”见她一身缟素,越发显得清丽动人,只是双睛如电,紧紧盯在他的身上。周若飞不由心中打了个突,竟是不敢正视。

柳奇香嫣然一笑,更加妩媚,道:“姐夫怎么了,与姐姐成了婚,便是看一眼小妹也是不敢了么?”周若飞只怕一眼看到这位表妹,便会再也移不开眼睛,依旧低着头,道:“不,不。你表姐一向豪爽大方,怎会计较这些?”柳奇香轻轻叹了一声,面色黯淡,道:“我真羡慕姐姐,在这紫寿山庄之中,与姐夫过的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周若飞听她言中颇有凄苦之意,忙道:“其实我与你表姐也有许多不如意之事,唉,不提也罢。那日你表姐言说你已有了意中人,姐夫我便是拚上全力,也要使表妹称心如意。”柳奇香闻听此话,竟是眼圈发红,道:“难哪,我与他中间实在隔着千山万水,终究不会到在一起。姐夫,你那块锦帕还在么?”

周若飞心中猛地一震。当初,柳奇香曾送他一块黄色锦帕,上面绣着一对鸳鸯,一对并蒂莲。数年来,他瞒着程玉珠,一直带在身边。今日柳奇香忽然提起,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柳奇香见他脸上变色,道:“想来姐夫早就给扔掉了。这也不算什么,如今姐夫已有了表姐,若是再放着那些东西,反倒是有些稀奇了。”周若飞沉吟片刻,才道:“这锦帕我一直带在身上,一刻也不曾搁下。”言罢从怀中取了出来。

柳奇香见那锦帕折叠得方方正正,展了开来,正是自己所绣,不由滴下泪来,落在锦帕之上,道:“难得姐夫还有如此情意,没有忘了小妹。”周若飞长叹一声,仰头向天道:“造化弄人,谁会知晓我这心中的苦楚?”转过头来,对柳奇香道:“罢了罢了,表妹还是早些嫁人,还提这些事情做甚?”柳奇香道:“你要我嫁人,嫁给谁?”周若飞道:“表妹不是说有了心上人了么?”柳奇香冷冷一笑,道:“你道我的心上人是谁?”

周若飞道:“那晚你表姐再三追问于你,你就是不说。今日我正是要请问于你。”柳奇香又冷笑数声,道:“我那心上人便是你。”周若飞一惊非同小可,道:“是我?”柳奇香道:“我且问你,我母亲去世之时,我为何一心寻死,今日却又为何活了下来,来到紫寿山庄?”周若飞问道:“为什么?”柳奇香道:“母亲一死,我自知无依无靠,也知无法嫁你,便萌死志。如今我活了下来,便是要嫁给你。”周若飞惊道:“万万不可。”柳奇香道:“此生我若不能嫁你,宁愿一死。

周若飞听她言辞坚决,知她心中已拿定了主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劝她。周若飞与柳奇香一起长大,对这位表妹所知甚深。他知道她自幼便敢作敢为,又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性格,真怕她会惹出什么事端。柳奇香从衣中取出一张纸来,道:“那时你给我这首小诗,我也知你实在不敢有违舅父之命,便强忍苦痛,回到柳家堡。”将纸笺递了过来。周若飞接过一看,见上面一首小诗,正是自己所写:“抚琴柔荑春影动,香闺红妆意更浓。鸳鸯绣罢飞比翼,谁知山水千万重。”柳奇香道:“我只想回到家中,过得一年半载便将这些都忘了,可越想忘记,你的影子越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便知道我这一生是离不开你的了。你知道这相思之苦,是多么难熬么?”她捋起衣袖,只见玉臂上点点伤痕。周若飞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奇香脸露苦笑,道:“我在家中,夜夜思念于你,却又不能谋面,便在思你之时,用钢针刺扎手臂,以来减轻相思之苦。”周若飞闻听此言,心中一痛,眼中滴下泪来,道:“香妹,你受苦了。”将柳奇香的手紧紧握在手中。柳奇香只觉一股暖流涌来,不能自已,扑在周若飞怀中,痛哭起来。

时光又已过了三月。这三月来,柳奇香如同换个人相似,言语欢笑,每日里缠着周若飞、程玉珠夫妇,练拳习剑,嬉戏玩耍。紫寿山庄中事务琐碎,周若飞虽名为庄主,却也懒得打理。程玉珠便常由丈夫陪同表妹,自己打理庄中事务,闲暇时便去白云庵拜会慧因师太。

这日早饭之时,丫头已端饭入厅,却还不见柳奇香起来。程玉珠心道:“表妹这是怎么了,天都这般时候,怎么还不起来?”忙吩咐丫头去叫。不一会儿,丫头便回来道:“表小姐身子不适,不用早饭了。”周若飞面上掠过一丝不安,道:“她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程玉珠道:“昨日我便见她身子懒懒地,面色发黄,想不到今日真的生了病。”让周若飞先行用饭,自己走到柳奇香房中。

柳奇香正头发散乱,躺在床榻之上,见程玉珠进来,急忙坐起。程玉珠问道:“表妹,你怎么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柳奇香道:“不用,不用。我只是觉得烧心,吃不下饭,没什么大不了的。”程玉珠道:“有病还是早治得好,千万可别拖着。”柳奇香道:“我知道。表姐快去用饭吧,我真的没事。”程玉珠再三相劝,可柳奇香就是不肯诊治,只得出了房门。

一连几日,柳奇香都是极少用饭,恶心欲呕。程玉珠再三请大夫给她诊治,柳奇香却是极为固执,坚决不让。程玉珠心内着急,只怕这位表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又怎对得起死去的姑母?这日一早,她又带了龙桃儿,去到白云庵求佛保佑。

从庵中回来,天已正午。周若飞正在厅中独斟自饮,程玉珠匆匆吃过午饭,道:“我瞧瞧表妹去。”来到柳奇香房门外,却见门窗紧闭,都从里面关死。丫头道:“夫人去白云庵之后,庄主来了一次,与表小姐说了一会儿话。庄主出来后,表小姐便将门窗都关死了,不许外人进去。”程玉珠叫了几声:“表妹,表妹!”也不见柳奇香回答,满腹疑虑,回来大厅。

周若飞还在厅中豪饮,见程玉珠进来,问道:“娘子这么快便回来了?”程玉珠坐在椅中,道:“表妹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老是这么古古怪怪的。今日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怎么关了门窗,谁都不见哪?”周若飞放下酒杯,道:“我没说什么呀,就是劝她好好让大夫瞧病。你------你怎么反倒怪我呀?”斟满酒杯,一饮而尽。程玉珠道:“姑母去世,她这心情刚好一点,怎么突然又这样呢?”抬头望见周若飞已略带酒意,道:“你别喝了,行不行?”伸手将他酒杯抢过。周若飞道:“我喝就要喝个尽兴。”拿过一只白碗,抱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程玉珠平日里凡事都是顺从于他,见他如此,只得由他。

黄昏时分,周若飞喝得酩酊大醉。程玉珠命人将他扶到双栖居卧房,自己又来到柳奇香门外,见门窗依然关闭,突然记起父亲死时也是这般,不由心中大骇,用力拍打门窗,叫道:“表妹,表妹!”却听房中柳奇香道:“表姐,我没事。你就让我安静歇歇吧。”程玉珠听到她的声音,才略觉放心,道:“你饿不饿,让丫头端点饭给你。”柳奇香道:“我不饿,只歇歇就好了。”

晚饭时,柳奇香仍未打开门窗。程玉珠无心用饭,呆坐片刻,便回到双栖居睡下。周若飞鼾声正浓,程玉珠却是毫无睡意,直躺到二更时分,终是不能放心,便披衣出房,来到柳奇香门外。柳奇香房中已亮起灯光,不一时,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

却见柳奇香探出头来,向外望了望,从房中走了出来。程玉珠心道:“天都这般时候了,表妹还要到哪里去?”柳奇香回身关了房门,似是怀中抱了一物,竟向福禧园中而去。程玉珠更觉奇怪,便远远跟在她的身后。柳奇香进了福禧园,专拣僻静小路,到在一个墙角花丛边,将怀中物事放在地上,从花丛中摸出一把锄头,在地上刨了起来。

程玉珠隐在花丛之后越瞧越奇,心中突然闪过一念道:“莫非表妹真的做出孽事,若真是如此,我岂可坐视不管?”出口叫道:“表妹!”柳奇香正一心刨坑,突闻此声,只吓得花容变色,双手一抖,咣当一响,锄头掉在地上。程玉珠走出花丛,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柳奇香支吾道:“我------我------”程玉珠走上前来,见柳奇香脚下一个蓝布包袱,便欲打开查看。柳奇香面色惊慌,忽地伸手抢过,抱在怀中,道:“表姐,你不能看。”程玉珠心中更疑,厉声道:“拿来!”柳奇香见她目光似剑,竟是不敢抗拒,将包袱递了过去。

程玉珠慢慢解开,她虽已猜到里面之物,一看之下,还是惊得啊了一声。包袱内正是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程玉珠面色苍白,慢慢站起身来,手指柳奇香道:“你------你------竟然做出如此------唉!”姑母临终时将表妹托付于她,可表妹竟然做出这等丑事,此时真是令她颇感愧疚。她呆立良久,才镇定下来,问道:“那人是谁?”

柳奇香慑于她的目光,不敢正视,低头道:“他------他------,我不能说。”程玉珠声色更加严厉,道:“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要回护于他,你知不知道他已将你毁了!”柳奇香沉吟一会儿,道:“我如讲出他的名字,表姐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朦胧月色之中,程玉珠见柳奇香容颜憔悴,想起她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已是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又觉她是那么可怜,上前摸着她的面颊,道:“表妹,你如果是真的喜欢他,便让他正大光明的娶你,我和你姐夫一定会竭力帮你。快说,那人是谁,是柳家堡附近的么?”

柳奇香泪水满腮,道:“表姐,我真的好难。你就别再问了,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程玉珠自幼与这位表妹一起长大,对她所知甚深,一旦固执起来,任谁也劝说不了。当下牵着她手道:“我也不是埋怨于你,只不过是想撮合你的姻缘。既然你执意不肯说出他的名字,那也就罢了。只是此事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断然不能让外人知道,便是你姐夫,我也是不会告诉他。等到你心中有了主意时,再跟我说一声,好不好?”

柳奇香含泪点了点头。程玉珠道:“好了,快将这东西埋了吧。”二人匆匆埋了土,程玉珠送柳奇香来到房中,道:“好好歇着吧,明早我让丫头熬碗鸡汤给你。”便走出房门,向双栖居而来。柳奇香望着程玉珠远去背影,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过了几日,柳奇香精神渐好。程玉珠便如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每日到柳奇香房中探望。周若飞却是常在演武厅中练武,时而到庄外去转转,每日饭间总免不了要豪饮一番。如此过了月余,天气已是深秋。柳奇香对那些烦恼之事似乎已全然淡忘,每日里躲在房中自顾梳妆打扮,描龙绣凤。

这日黄昏,周若飞在外面转了一天,回到山庄。柳奇香正与程玉珠在厅中闲聊,见周若飞走进厅来,柳奇香问道:“姐夫,你去哪里了,一天也不见你的人影?”周若飞道:“四处闲逛,反正也就是在这方圆几十里。”柳奇香道:“明日我们都出去玩玩吧,我来这么久,还没有出去玩过呢!”

周若飞道:“白云庵西南三十余里,有个飞瀑,周围景色秀美,倒是一个好去处。”程玉珠也道:“对,那飞瀑上面有座石桥,名为夫妻同渡,极有意思。站在桥上观看激流奔涌而去,大有痛快淋漓之概。”柳奇香拍手道:“好,太好了。我们明日便去夫妻同渡。”

次日一早,三人匆匆用过早饭,带些点心、糖果,出来庄门,直向西南而去。柳奇香与程玉珠并肩在前,有说有笑。周若飞随在二人后面,却是一声不响。迂迂回回地行了约有二十多里,忽听柳奇香问道:“这里是什么所在?”程玉珠向前方看时,只见前面一座大院,青石院墙之中,数十间房屋参差排列,数百株大树遍布庭院之中,院落清雅幽静,当下对柳奇香道:“这便是我常来敬佛的白云庵,庵内住持慧因师太倒是我的老相识。若不是今日我三人要去那夫妻同渡,我倒要去庵中找师太一叙。”

言谈之中,三人在庵门前缓缓走过。转过一个山坳,眼前登时开阔,一条大路直通向南。路边一块空地上,数十人正盘膝而坐,将一位四五十岁的尼姑围在就中,专心听那老尼说法。这数十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个个坐在地上,如同泥塑。

程玉珠一见此景,向柳奇香道:“这便是慧因师太,她每到一处,众人都求她讲经说法。来,我们且不扰她,悄悄过去便是。”三人正欲悄声过去,然那老尼正巧转过头来,瞧见程玉珠。程玉珠不好再走,只好向前走了几步,道:“师太一心向佛,所到之处,遍生佛法经伦,真是众生之福。”

慧因师太道:“贫尼既归佛门,自当普度众生,哪敢有半分懈怠。程女施主这是要去哪里?”程玉珠道:“今日天气甚好,与拙夫表妹一起去夫妻同渡观赏景色,不意在此遇见师太。”慧因师太脸露喜色,道:“好事,好事。只是已来到庵门前,便请周施主与柳女施主一起入庵,小坐片刻。”

程玉珠忙道:“今日我夫妇与表妹先行谢过师太美意,只是这许多人岂可因我三人而耽误听师太讲经,改日我三人再去庵中拜谒。”慧因师太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今日看你小夫妻恩恩爱爱,同赴夫妻同渡,贫尼甚感快慰。”从手中解下一颗念珠,递在程玉珠手中,又道:“我佛慈悲,保佑你夫妻二人白头偕老,长命百岁。”程玉珠拜谢道:“多谢师太吉言美意。”将念珠收在怀中。

柳奇香在一旁早已是急不可耐,催促道:“天色不早了,表姐,我们快走吧。”程玉珠面向慧因师太道:“如此我们就此别过。”与柳奇香、周若飞顺大路而去。慧因师太望着三人远去,口中喃喃道:“尘世劫数难逃,但愿这一去莫要生出别种事端。”

三人边行边赏路边景色。行到中午时分,地势便越来越高。翻过几道山梁,便远远望见前方绿色山川之中,一条玉带自天垂下,轰隆轰隆巨响不绝于耳。柳奇香叫道:“真是好壮观啊!”当先一人急奔而去。程玉珠一笑,叫道:“师兄,我们快追!”夫妇二人随后也急奔而来。

三人奔到飞瀑近处,只见眼前激流如同天降,冲入涧中,一路奔泻而去。在飞瀑入涧向上十余丈处,山势呈现一个阶梯,成为七八尺宽的平缓之地,激流从高处落到此处,冲击起许多水花。便在这平缓之地,有一座石桥,形若彩虹,跨过水面。这石桥本是一道跨过水面的弯石,后由人工凿刻而成,形体甚是别致。

程玉珠站在涧边,仰首指着对面石桥,高声喊道:“香妹,这便是夫妻同渡!”轰隆隆的水声中,柳奇香听不清程玉珠在喊些什么,但已知她所讲便那座石桥,也高声叫道:“我们上去吧。”程玉珠在前引路,向上走去。弯弯曲曲地向上走了数十丈,便到了石桥上。这石桥不过三尺,刚好二人紧并同行,想来夫妻同渡便是因此而得名。

柳奇香笑道:“这桥的名字真是有趣,为何不叫兄弟同渡、姐妹同渡?今日我偏要来个姐夫小姨同渡!”程玉珠一怔,随即又想:“我这表妹性子素来豪放,口无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直到如今还象一个小孩子。”眼见柳奇香拉了周若飞的手,踏上石桥。程玉珠跟在二人身后,来到桥中,抚栏向前方远眺。但见激流势如猛虎,从桥下冲过,只向涧中落入。三人站在石桥上,只觉籁籁抖动。柳奇香只欢喜得拼命大叫。

柳奇香眼望石桥彼端又有一条石级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峰上通去,便高声问道:“表姐,这峰上还有什么妙处么?”程玉珠道:“这峰名叫观日峰,峰顶有座观日亭。向东可观日出,向西可观日落,身在亭中,数十里山色尽收眼底,确是一处难得的景致。”

周若飞一直不肯讲话,此时也道:“那我三人便上到观日亭去望日落吧。”柳奇香拍手叫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看日落的景色了。”程玉珠道:“那好得很啊,咱们三人看谁先到达峰顶。”柳奇香欢喜得跳起来,道:“我柳家堡素以轻功见长,肯定不会输给你。”当先向石级上冲去,果然是快如闪电。

程玉珠赞道:“好轻功!”将食袋在肩头系好,向前追去。她几个起落,便赶上柳奇香,再上数十级石阶,便将柳奇香落在身后。周若飞随在二人身后,全力追赶,虽然超越了柳奇香,却始终追不上程玉珠。

三个人顺石级奔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观日峰顶。峰顶南端有一巨石向峰外伸出,如同一只手掌。观日亭便建在这突出峰外的巨石上。程玉珠解下食袋,铺在亭中石桌上,取出果脯、点心,道:“师兄,香妹,我们跑了这么许久,快吃点东西吧。”柳奇香捏了一块桃脯,咬在口中,说道:“姐夫,你怎么不吃?”周若飞摇摇头,道:“我还不饿,你们自顾吃吧。”程玉珠见丈夫今日反常,问道:“师兄,你不舒服么?”

自柳奇香来到紫寿山庄,周若飞每日里都是欢言笑语,喜乐不尽。而今日自出山庄以来,他竟一直沉默不语,不知又存什么心事。程玉珠拣了一块特大特鲜的桃脯,道:“师兄,跑了这许久的山路,哪能不饿?多少吃上一点,为妻还为你带来了一壶果酒。”言语中,从袋中取出一葫芦酒来。周若飞突然眼中滴下泪来,道:“珠妹,我对你不起------”程玉珠不知他何故如此,却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恐惧与不安。

铮然一声响动,柳奇香长剑出鞘,道:“表姐,今日之事已成定局,难道你瞧不出姐夫喜欢的是我么?你和姐夫本不该匹配的,只是师命难违,这------或许便是命吧!”程玉珠料不到陡然间会起此变故,声音有些颤抖,道:“香妹,你------你要怎样?”柳奇香缓缓道:“我只有与姐夫一起来做对表姐不起的绝情之事了。”

程玉珠只觉眼前一黑,勉强撑住,苦笑数声,道:“我明白了。你们竟然------竟然如此绝情。我前世究竟做了何等孽事,竟让我遭此劫难?”柳奇香不敢正视程玉珠,只是望着手中长剑剑尖,道:“表姐,你也不要怪罪我们,其实我与姐夫都是好难好难,我们做出今日之事实是犹豫了千次万次的。”程玉珠手指周若飞道:“师兄,我们夫妻一场,你就忍心下此毒手么?”

周若飞言语无措,口中支吾道:“我------我------”柳奇香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这笔帐你就算在我的头上吧。”程玉珠一咬牙道:“好,你接招吧。”剑光森然,腰中长剑出鞘,斩向柳奇香左臂。她此时用的正是残秋剑法,此招名为西风扑面,是残秋剑法的起手式。

柳奇香挥剑相格,二人长剑撞在一起。铮地一声尖响,柳奇香只震得倒退数步。程玉珠也微一皱眉,但只一瞬间,长剑复又圈转,指向柳奇香右肩。柳奇香自知功力较程玉珠浅得多,不敢碰她长剑,只飘忽来去,避其锋芒,于侧面进攻。一时间,柳奇香只如一只黄色蝴蝶,上下左右,倏忽飞舞。柳奇香家传武功,素以轻功见长,她此时施展的正是柳家绝妙身法飞蝶戏芳,动作美丽至极。

程玉珠的残秋剑法,却是一门极强的武功。程残秋生前纵横江湖,号称天下第一剑,靠的便是这套残秋剑法。程玉珠使剑的功力与火候虽不及乃父程残秋,然对付柳奇香却是绰绰有余。猛听得柳奇香一声尖叫,左臂划了一道长近半尺的口子,连同衣袖削下,飘入亭外山谷之中。

柳奇香臂上一阵剧痛,只感程玉珠的剑招来得更快。周若飞痴痴地站在峰边,呆若木鸡,眼前二女拼命相斗宛若没见。恶斗中,忽听柳奇香柔声说道:“周郎,你说过的话可当真么,难道你不想与我白头到老么?”语声温存,令人听后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哪象是身在恶斗中人所说?

周若飞听到此声,果然叫道:“香妹莫慌,我来救你!”寒光疾闪,周若飞长剑飞出,直劈程玉珠顶门。程玉珠此时正在观日亭中石桌前,眼见柳奇香已露败迹,冷不防丈夫一剑从头顶劈落,心中一惊,向左跨出一步,已到了亭边栏杆。周若飞一剑下去,正劈在石桌酒葫芦上,登时酒水四溅,只溅了三人一脸。

程玉珠手指周若飞,叫道:“你------你------”周若飞一时不知所措,支吾道:“娘子,我------”持剑之手垂了下来。程玉珠眼中流下泪来,问道:“师兄,你当真对我这样绝情么?”周若飞低下头来,沉吟不语。

柳奇香娇柔之音又在耳边响起:“周郎,那夜我们相约百年之好,我们盟的誓言,你都忘了么?”周若飞高声吼道:“不,不,我没有忘!”长剑前指,忽又左圈右旋,直将程玉珠裹在剑圈之中,正是一招枯藤盘根。此招为残秋剑法精华所在,为使周若飞学会此招,程残秋曾煞费苦心。

此时程玉珠若用一招落叶飞旋,便可化解周若飞袭来的剑招。然而柳奇香却从右边杀出她那柳氏家传剑中最得意的一招风推浪进。程玉珠已是退到观日亭极其边缘,向左、向右都要伤在二人剑下,而身后却又是万丈深谷。

这谷名叫苦草谷,向下究竟有多深,却无人知道。眼见周若飞柳奇香二人长剑一起袭来,程玉珠不由心痛欲碎,万分凄楚,心道:“我宁可死在谷底,也不死在这贼男女剑下。”痛呼一声,只向身后苦草谷中坠下。

周若飞、柳奇香双双收剑,相对望了许久,不知是喜悦还是伤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