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舍子救孤
作者:金钗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292

马如风过了中牟,又向西行,这日经过一座大镇。.马如风花了银子,求人奶了孩儿,来到一家酒馆。

他正自独斟自饮,却见邻桌上来了三位拿刀的汉子。三人叫了酒菜,坐下吃喝起来。为首的一位三十几岁的汉子喝了一口酒,道:“今日午后我们便可赶到唐家集了。”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后生道:“那唐老英雄平生只此一个女儿,此番招婿入赘,场面必定气派热闹。”一位黄发汉子道:“今晚这喜宴咱弟兄可要敞开了怀多喝几杯,不醉不休。”马如风心道:“河南唐家集的唐金声唐老英雄在武林中可算是威名显赫,一年前锦带帮大闹京城时,他还曾救过帮中弟兄。原来今日是他招婿入赘的喜日,待到晚间我悄悄送上一份贺礼,自行离去也就是了。”出来酒楼,在镇上转了转,选了一个礼盒,直往唐家集而来。

马如风脚程甚快,日头老高便已赶到唐家集。他寻了一家客栈,安顿好孩儿,便向店家问了唐家住处,在客房中涂黄了脸面,拄了一根木棍,装成一个瘸子,径往唐家而来。只见路上三五成群的江湖豪客,都向一座豪门大宅走去。

那大门前披红挂彩,进进出出的人甚是不少,院内喜乐声声,好不热闹。马如风心道:“我这番乔装改扮,想必是无人认识到我了。”手拄木棍一拐一拐的进了大门,一位身着紫色绸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客厅招呼客人,正是唐金声。马如风此种装扮,唐金声自然不识。唐金声在江湖中威望甚高,今日来捧场者甚多,所来宾客之中,唐金声倒有三成不识。当下唐金声向马如风一拱手,道:“这位朋友,里边请。”马如风进到内院,到收礼帐房献了礼盒,正要离去,却见院内一阵大乱,传出一阵男女哭叫之声,与喜乐声混成一片。

马如风不知出了何事,快步抢入院心。只见十数名男女仆人都满身是血,争相从后院逃出。唐金声老英雄正在客厅迎接宾客,见后院生变,不及与众宾客寒暄,身形纵起,冲破窗户,往后院而去。众宾客也都从客厅鱼贯而出,紧跟唐金声身后。马如风也觉事出古怪,便夹杂在众宾客之中,前去看个究竟。穿过几道回廊,进了一个院门,院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名丫头尸体。唐金声情知不妙,叫道:“萍儿,胜儿!”见无人答应,径入房内。

此处正是新人的洞房。只见房内陈设凌乱破碎,新郎、新娘遍身是血,双双死在罗帏帐中。唐金声一见,顿时脸色大变,险些晕了过去,众人急忙过来将他扶住。马如风不由心中暗自猜疑:“唐老英雄一生忠厚仁义,想不到竟也会结下仇家,却不知是何等深仇大恨,致使这仇家下手如此狠毒。他一生只此一个女儿,这岂不是要了他的性命?”众宾客中大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客,见此情景也都不由摇头感叹。

唐金声老泪纵横,走到女儿、女婿床前,泣不成声,道:“萍儿,胜儿,是------是何人下------下此毒手,竟要了------我一家的性命?”他嗓音骤然沙哑,伸出双手,弯下腰去,要捧女儿面颊,陡然间却是面色一变。众人见他面色有异,齐向他目光落处望去。只见新娘咽喉上一处剑痕,下面印有一朵鲜红的血梅花,而新郎也是咽喉的剑痕下印有一朵血梅花。几位年长的宾客齐声惊呼道:“梅花剑!”唐金声道:“白玉婵,我与你素无仇怨,你------却又害我何来?”众人一听白玉婵三字,都是勃然变色。马如风也曾听师父提起过此人,据说这个女人武功极高,只是生性毒辣,杀人如麻,后来却不知所踪。一位白须道人道:“白玉婵那女魔头数十年了无踪迹,以她武功要取令爱夫妻性命,实是易如反掌之事,怎会将房中弄得如此一蹋糊涂?”

唐金声认得他是武当派玉虚道长,知他说得颇有道理,自己的女儿还不曾出世,那白玉婵便没了踪迹,她如何会毫没来由的杀了自己的女儿?方才逃出的一名丫头也战战兢兢道:“杀死姑娘、姑爷的凶手是------是一位很美------很美的姑娘!”唐金声道:“怎么,你说得清楚一点。”那丫头道:“姑娘与姑爷刚刚入了洞房,便从窗中传进一阵动听的歌唱之声,进来一位极美的姑娘。那姑娘浅笑盈盈,真得好美好美,她进了房间,笑声突然大了起来,脸上也变得尽是愤怒之色,手中猛然多了一把宝剑,便要向小姐扑去。姑爷一见,忙从床头抽出宝剑,奋力抵抗,我姐妹也都极力相助。可那姑娘实在是厉害得紧,我姐妹连兵刃也没递上,便都伤在她的剑下。接下来,我们便都逃了出去。”

此时唐老夫人得知女儿女婿双双死去,只哭得死去活来。马如风近日来心情刚始好转,骤然见此情景,不禁为之黯然,不忍心再看下去,想起孩儿还在客栈房中,悄然出了唐宅,回到客栈。

次日一早,马如风便离开唐家集,还向西行。一路上,唐家集新婚血案被人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是宿仇,有人说是情杀。至于其中原委,谁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不觉间,马如风已行出唐家集一二十里,日头也已悄然升起。穿过一片林子,马如风远远望见前面岔路上慌慌张张的跑来五六个人。那几个人一脸惊骇之色,马如风急忙迎上前去,抓住一位中年汉子问道:“大叔,你们这是怎么了?”那中年汉子道:“可了不得了,前面出了强盗啦。”说完快步向林中逃去。马如风心道:“这青天白日的,在这大路上竟会有强盗出现,真是大胆,我倒要瞧瞧是哪一路的朋友。”顺岔路走了约有三四里,便见前面停着一顶花轿,轿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尸体,一匹红马倒在路中,那新郎十字披红,死在马背。

马如风心中一凛,惊道:“怎么又是一对新人?”快步走到那新郎跟前,果见他咽喉剑痕下印有一朵血梅花,又掀起轿帘,那新娘也同样伤口下印有一朵血梅花,与唐宅中的新郎新娘剑伤一样,看来两案是一人所为。马如风心道:“这凶手为何专找喜庆新人下手?看来唐老英雄的女儿女婿也非仇家所杀,这其中定有缘故。”沉思半晌,也思想不透这美女凶手是何居心,只得再向前赶路。

这日正午,马如风行至洛阳地界。背上婴儿早已耐不住饥饿,大声啼哭起来。好容易在前面望见一处人家,马如风便加快脚步向前行去。

走了数里,便已看清前面是一座大院。树木掩映之中,黑瓦白墙,屋宇雄伟不凡。马如风心道:“瞧这气势,这户人家必是十分豪阔之人,不知是否会可怜我这苦命的孩儿。不管怎样,这孩儿幼小,不懂得忍饥挨饿,只顾啼哭,还是碰碰运气吧。”直向院门而去。

正要迈步进去,却见大门中走出一位青年仆人来。那仆人瞧了瞧他腰中佩剑,问道:“这位爷台可是找我家少爷切磋武艺的么?”马如风笑道:“不,不,我是路经贵处,只因我这小儿饿哭得厉害,请贵处行个方便的。”那仆人道:“如此爷台可算是来对地方了。”马如风问道:“怎么?”那仆人道:“我家少爷在此地是出了名的豪爽,乐善好施,颇有善名。来,我带你去见少爷。”言谈之中竟是热情无比。

马如风随他走进大门,过了一重院子,正遇上一位身着蓝绸长袍的青年男子。那仆人向那青年男子行了礼,手指马如风道:“这位爷台途径咱家门外,身上这婴孩饿哭得厉害,求咱们行个方便。”又回头对马如风道:“这便是我家孟少爷。”马如风双手抱拳道:“贵处原来是孟少爷府上,鄙人马明打扰了。”他是朝廷要犯,便将真名隐了,却依旧用了一个明朝的明字。孟少爷见马如风满脸风霜之色,便道:“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马兄不必客气,且请稍候。”对那仆人道:“快去唤刘妈来。”那仆人答应一声,向西进院子行去。此时那婴孩哭得更加厉害。孟少爷问道:“这孩儿如此幼小,怎么便由马兄一人带养,嫂夫人------”马如风心中一酸,面色凄楚,道:“这孩儿的母亲,意志不坚,生下他便弃他而去了。”孟少爷听闻此言,不好再问,只叹口气,道:“好命苦的孩儿。”

这时,那仆人从西院走出,道:“少爷,刘妈一早便由她的兄弟接到娘家去了,这便如何是好?”孟少爷道:“这孩儿哭得如此可怜,马兄随我来吧。”引着马如风来到一间大厅之中。

厅中一位二十几岁的美妇,正怀抱襁褓,坐在椅中,逗那婴儿玩乐。此时见丈夫带一男子进来,匆忙站起。孟少爷道:“方青,这位马兄的孩儿哭得可怜,你给他喂喂奶吧。”上前将她怀中婴儿抱了过来。那美妇人听见马如风肩头孩子哭声,怜惜道:“这孩儿当真是饿坏了,要不哪会哭成这个样子?”从马如风身上接过婴孩,抱在怀中细一打量,惊喜道:“好俊秀的孩儿啊!”径自抱入内堂喂奶去了。

马如风又是一揖到地,道:“真是多谢孟少爷了。”孟少爷忙一手抱了孩儿,一手将他搀起,道:“马兄太客气了,这点小事算得什么,马兄还是直呼我的名讳便好,我姓孟,草字令奇。我那内人是我姨母家表妹,名唤方青。”马如风见这位孟少爷胸怀豁达,只觉与自己甚是投缘,道:“如此马某便称一声令奇兄了。”二人互道了岁数,孟令奇长马如风两岁,马如风便尊他一声大哥。

孟令奇道:“马贤弟腰悬长剑,想必也是习武之人,不知是哪位高人门下?”马如风道:“小弟武艺低微,说出家师姓名,只怕是辱没了他老人家名声。”孟令奇道:“马贤弟过谦了。厨下已备好酒菜,待会用过饭后,咱二人切磋一下如何?”马如风道:“如此倒要让孟兄见笑了。”

婢仆们端上酒菜,孟令奇将怀中婴孩交给丫头,同马如风就中坐了。那孟少奶奶方青也已从内堂出来,马如风那婴孩哭得久了,此时喂饱奶水,便睡了过去。方青仍旧将他抱在怀中,不住口地称赞这孩儿俊秀。

马如风与孟令奇干了一杯,正要举箸吃菜,突听院中“啊啊”两声惨叫。二人急忙站起,只见两名仆人已倒在院中。孟令奇一个箭步冲入院中,高声喝问:“何人大胆,伤我家人,还不与我现身?”

却听一阵尖厉笑声,从墙外传来,接着从墙头上落下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披头散发,形同鬼魅,一张脸却是极为俏丽,只是毫无血色,白得怕人。孟令奇心中一颤,惊道:“方紫表姐!”方青也从厅中奔出,呼道:“姐姐!”那女子却并不答应,忽然开口唱了起来:“秦雪梅扶灵柩珠泪裟裟,哭一声商公子你真乃命薄。实指望结良缘妇随夫唱,有谁知婚未成你舍我早亡------”语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声调却是凄凉悲切,令人为之神伤。方青脸色苍白,不敢正面去望方紫,许久才问道:“姐姐,这几年未见,你------你可好了些么?你心中的苦楚,我夫妇怎会不知,总之是做妹妹的害了你------”

方紫依旧口中不停唱道:“------你说是凤冠霞帔让我穿戴,谁知我今日穿上孝衣裳------哭商郎哭得我咽哑喉锁------”忽然之间她袖中飞出一根软鞭,来卷方青怀中婴孩。方青惊叫一声,向后急退。孟令奇担心妻儿有失,急出长剑,迎住软鞭。方紫软鞭碰上长剑,骤然翻转,将孟令奇长剑缠绕其中。孟令奇用力向怀中猛扯,岂知方紫陡地松劲,孟令奇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方紫冷笑一声,长鞭变势,向孟令奇左肋下扫来。孟令奇双足稍定,忙向右闪,但终是慢了一步,左腋下已被扯下一大块衣衫,皮肉立时殷红。方青大叫一声:“相公!”护在孟令奇身前,哭求道:“姐姐,这中间一切事故,都是由妹妹一人而起,求姐姐放过相公,你将妹妹杀了,也就是了。”方紫厉声道:“你这贱人,连爹娘也气死了,真乃厚颜无耻,去死吧。”长鞭伸出,来卷方青喉咙。

马如风知道孟方夫妇不是方紫敌手,将孩儿交给丫头,飞身出剑,将方紫软鞭从半路拦住。方紫怒叫一声:“少管闲事!”软鞭圈转,抽向马如风后脑。马如风长剑回旋,背向身后,径斩她软鞭。方紫鞭未触剑,立时变向,改击面颊。马如风见她变招奇快,心道:“这疯女人的确有些手段。”当下不敢大意,右足为轴,左足轻点,已是背对方紫,长剑仍是背在身后,用力向后杀出。方紫惊叫一声:“玉龙剑法!”身躯已退出丈余,叫道:“贱人,你们请了帮手么?哼,想不到行侠仗义的锦带帮,也会为虎作伥!”忽又两眼直瞪瞪地,一阵尖声大笑,唱了起来:“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贼法海掀起这千层波。怨许郎你不该辜负了我------”跃上围墙,转眼不见踪迹,只有唱声不绝于耳:“------你害得俺一无有路,二还无有门,无路无门孤苦伶仃,哪里投奔?------”终于无声无息。

马如风长叹一声,道:“看她也是一位多情女子,如何出手会这般毒辣?单听她那传情之唱,并不亚于戏班中的名旦哪!”方青面带凄苦,道:“她是我同胞姐姐,日后她若再来找我夫妇寻仇,务求马相公不要出手相救,任她取我二人性命便是。”马如风不解其意,问道:“这却是为何?”方青眼中滴下泪来,欲言又止,抱起孩儿,奔入厅中内堂。

孟令奇命人将两名仆人尸身抬了下去,只觉心头着恼,迈步入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马如风劝道:“孟兄且请放心,有我马某在此,绝不会有人动你和嫂夫人一根寒毛。”孟令奇道:“我夫妇并非是贪生怕死,只不过觉得愧对表姐。与其这样心存愧疚,反倒不如一死图个痛快。我夫妇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表姐她会找上门来。我二人也早已商定,如若表姐她真的来了,我二人的性命便由她取去。”马如风更加不解,问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孟令奇道:“这都是我夫妇欠她的。当初我幼小的时候,我爹娘便为我跟姨丈家订下了亲事。只是与我订亲的却不是方青,而是表姐方紫。”马如风恍然醒悟,问道:“难道你与嫂夫人是------”孟令奇点点头道:“不错,我二人正是私定终身。从儿时起,我便与方青表妹甚是投缘。尽管方紫表姐也是端庄秀丽,温柔娴淑,可我却对她总没有那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我二人见结不成夫妻,便在父母面前软磨硬泡,怎奈双方父母就是不允,言说方紫表姐为大,怎好先嫁方青,再者订下的姻缘,怎可随意更改。眼见我与方紫表姐的婚期已近,我便与方青表妹私逃了出去。”

马如风道:“怪不得你那表姐如此怨恨你们,原来是这个缘故。”孟令奇道:“是啊,我二人也自知对表姐不起,可实在也无别的办法。想她一个闺阁女子,眼近婚期,却被丈夫抛弃,携妹私逃,其颜面何存?自此,她便在闺房中终日不出,连父母都不肯相见。谁知她------唉,竟会神智失常,成了一个疯子------”马如风听到此处,心有感触,想道:“他二人冲破家教礼数,多象我与三月一样,可三月------”念及此处,又想:“她既然舍弃于我,我又何必终日思恋于她!”当下劝孟令奇道:“自古来事无万全,你二人虽对不起表姐,可夫妻恩爱也属大幸,只待父母气消,再回家来也就是了。”

孟令奇道:“事情哪有这样简单,我俩的祸事可闯得大了。”马如风问道:“怎么?”孟令奇道:“表姐疯了以后,整日哭笑不停。数日后,忽然不见了。一家人找遍了邻近几个省,都不知所踪。姨丈埋怨姨母,说她宠坏了方青表妹,致使她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姨母性子也是烈得很,便和姨丈吵了起来,二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各不相让,竟动起手来,结果都受了内伤。疗伤中,二老既羞二女做出丑事,又记挂长女疯后失踪,俱都气岔经脉而死。我娘闻知姨母凶讯,心痛姐姐之死,心疼病突发而死。我那爹爹生平与母亲感情极深,见母亲已死,儿子私逃,无可指望,也殉情而死。”

讲到此处,孟令奇与马如风都不再讲话。良久,马如风才道:“世事难料,老天总在捉弄世人。事已至此,伤神无益,还是看开些吧。”孟令奇道:“是啊,刚才听表姐说你使的是玉龙剑法,难道贤弟是锦带帮的------”马如风道:“正是,我便是马如风。”马如风见他坦诚相待,讲出自身之事,便也不再隐瞒自己身份。孟令奇道:“怪不得贤弟有如此身手,愚兄早有结纳之意,只是从未有缘相见。怠慢之处,尚乞见谅。”

二人重新就坐,相对而饮。马如风道:“适才是小弟的不是,此番我锦带帮大闹皇城,早成朝廷要犯,故而不敢说出真实姓名。此时想来,不是光明磊落行径,倒教孟兄见笑了。”孟令奇摇头道:“哪里,哪里。如今满清鞑子统治我汉人天下,马兄率众勇起反抗,舍小礼而不失大义,何笑之有?”马如风慨然道:“我锦带帮千万帮众,遍布天下,却不知何日能成大业?此次大闹皇城,帮中兄弟又折损不少。我与师父失散,至今也未能相见,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安好。”孟令奇道:“伍老帮主英雄了得,何劳贤弟挂牵?倒是你与年幼孩儿应该保重身体才是。”

二人正在叙谈,进来一名丫头,报说马如风的孩儿哭闹不休,身上发热,可能是受了风寒,已差人去请郎中。马如风思想此时天气已是初冬,早晚间寒气甚浓,而自己却终日带着孩儿沿途奔波,不由心中颇感愧疚。孟令奇道:“贤弟不必担心,后村的梅大夫专治小儿风寒。你且在寒舍小住,容孩儿病好之后再走不迟。”马如风道:“那也只好如此,只是给府上又添麻烦了。”

马如风这孩儿一病数日,经郎中调治,渐已好转。孟方夫妇细心照料,竟与亲生孩儿一般。马如风瞧在眼中,心中好不感激。又过七八日,孩儿病已痊愈。马如风本要告辞,孟方夫妇怕那孩儿再染病患,要马如风多留几日。马如风想来甚是,又怕方紫前来寻仇,便又在孟家住了下来。

这日,北风刮了一天,到了晚间,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厨下备了酒菜,马如风与孟令奇在厅中升了火,一番豪饮。猜拳行令中,二人已微有酒意。

孟令奇道:“自我出世以来,贤弟是我最投缘之人。不知如今晚这般对杯狂饮日子,还有多少?”马如风道:“孟兄不过才二十几岁年纪,怎会讲出此言。来,再干这一杯。”二人又是一饮而尽。孟令奇酒入愁肠,牵动心事,道:“我负债累累,欠这世上的太多,只恐活不了多少时日。我夫妇死不足惜,只有一桩心事未了。还烦请贤弟------唉,不说也罢!”

马如风道:“孟兄有话但说无妨,只要小弟能做得到的,一定遵从。”孟令奇道:“咱二人今日可算是酒逢知己,我便将我心中的话儿说出来吧。我与方青生下的小女,取名凤儿,意欲许配令郎为妻,不知贤弟意下如何?”马如风道:“承蒙孟兄不弃,我这朝廷钦犯又夫复何求?这门亲事小弟我真是求之不得。既然令爱取名凤儿,我与小儿取名龙儿便是。”二人举起酒杯,相对而笑。

这一晚,二人直饮到二更时分,方才止歇。此时雪已停住,马如风回到卧房,倒头便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朦胧中却听屋顶上的积雪咔嚓响了一下,马如风立时坐了起来。这几年中,马如风被朝廷缉拿,每夜睡梦中都是极为警觉,便是细小的声音也逃不过耳朵。今夜他虽然略带酒意,但仍能辩明屋顶之人乃是一个好手。马如风暗叫不妙,推开窗格,纵了出来。

只见屋顶上落下一个人来。那人身材苗条,显是一位女子,直向孟方夫妇房中而去,院中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极浅的足印。马如风心中惊叫一声:“方紫!”此时虽是深夜,但雪光映照得院中甚是光亮,马如风仍可认出方紫模样。方紫轻轻走到孟方二人窗前,喝道:“狗贼男女,还不给我滚出来!”

房中立时亮起灯光,孟令奇、方紫二人打开房门,道:“原来是姐姐到了,请到房中叙话。”将方紫让进房中,又将房门关上。马如风见三人进到房内,悄悄走到廊下,留意房中动静。

方紫走进房中,向床上一瞥,见床上躺着两个婴儿,面色一变,狠狠道:“锦带帮的人还没走么?难道你们要请他在此处住一辈子不成?”方青道:“姐姐莫要多心,今晚我们绝不会再让他来做帮手。你要取我二人性命,尽管取去便是。只是我们这孩儿年纪幼小,还求姐姐网开一面,饶过她的性命。”方紫啐了一口,道:“你二人做此不要脸的勾当,还想要我饶过你们的孽种,休想!”

孟令奇道:“表姐的苦楚,我们怎会不知,只是这罪孽全在我们二人身上,这孩儿才出生几月,怎可代为父母受过?”方紫道:“她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便是她的不是。今夜这屋中的所有人等,休想留下一个活口。”孟令奇道:“床上这一双孩儿表姐是万万动不得的。锦带帮的马如风贤弟,已和我为两个孩儿订下了娃娃亲。”方紫闻言不由一阵冷笑,道:“亏你想得出这样救你孽种的主意。你可记得,当年你与我也是订下的娃娃亲,可如今只落得------哈哈------哈哈------”袖中长剑陡伸,指向床上两个孩儿。方青叫道:“姐姐不可!”伸出左手,竟来抓方紫长剑。

此时方青已抱定必死之心,一心只顾保护两个孩儿,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方紫料不到妹妹竟会如此,不由也是吃了一惊。她虽知表弟妹妹不是自己敌手,但总以为免不了一场生死打斗,却不知妹妹除了保护孩儿,对自己竟是丝毫不加防护。

马如风一直在窗外注视房中变化,见方紫要伤及两个孩儿,仗剑破门而入。方青左手抓剑,登时手指鲜血淋漓。马如风喝声:“住手!”剑随声出,指向方紫右肩。方紫身形左斜,长剑封住马如风的剑招。

孟令奇、方青站在床边,护住两个孩儿。眼见马如风与方紫来来去去的斗了五六十招,马如风逐渐占到上风。孟方夫妇一递眼色,床头抽出宝剑,齐往马如风攻去。方紫本来处于劣势,但只过七八招,局面登时反了过来。马如风以一敌三,险象环生。眼见方紫一招腊梅迎雪,点向马如风左胁,马如风刚刚接住方青攻来后肩的一剑,忙回剑来迎。孟令奇见马如风整个后背都让给了自己,反点他的章门大**。马如风三面同时受攻,只得身形向上纵起,落在门口。

方紫长剑回掠,刺向方青胸口。方青不闪不避,撒手扔剑。孟令奇大叫一声:“青妹!”和身扑上,挡在方青面前。方紫玉面含恨,双目放光,厉声道:“作孽者死!”长剑直刺了出去。那长剑刺出何等劲力,剑身穿过孟令奇胸膛,又刺中方青心脏。二人面带微笑,倒在地上。马如风长叹一声,道:“你们这是何苦?”孟令奇道:“贤弟莫要难过,我夫妇这样做,却是------大------大感欣慰------”

方紫呆立良久,眼中流下泪来,道:“妹妹,我真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哪一点比不上你。你这一生,有个男人肯为你挡上一剑,死也值了。”方青道:“姐姐,其实你哪一点都比妹妹强。无论容貌、武功、琴棋书画我无一比得上你。只是这情感二字,却又不是这些所能决定的。姐姐,死在你的剑下,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方紫背转身去,拭了眼泪,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抢?你若不是跟我抢,我------我怎会------我怎会------”方青道:“没什么,这几年我能与令奇表哥厮守,今夜又死在一起,已经够了。只是这几年却苦了姐姐你了。我与令奇表哥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于你,这些年姐姐都去哪里了?”

方紫从怀中取出一个细竹筒,抽出一根檀香,在蜡烛上点燃了,插在书案上。青烟袅袅,少时房中便清香宜人。方紫长叹一声,道:“真是一言难尽。那时我只觉家中便象一座地狱,是我的伤心之地。呆在那个家中,我会永远见不到天日。于是我便从那个家中出来,漫无目的地乱走,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黑夜中摔下山崖,滑入急流之中。”孟令奇与方青此时命在顷刻,听她说到此处,也不由啊的叫了一声。方紫接着道:“那急流将我冲到一个水潭,潭心有一间石屋,屋中一位老婆婆将我救了起来。我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老婆婆,她便传了我一年武功。后来我才知道她便是武林中失踪多年的白玉婵,她平生最恨的便是抛弃女子的负心汉。”

马如风听到白玉婵三字,忽地想到唐家新婚血案,惊道:“原来是你!”果听方紫道:“我学了一年功夫,老婆婆却再也不肯教我,只给我讲些天下各派武功家数。这几年中,任我怎样央求,她也不肯再教我半点武功。我自忖能对付得了你们二人,便离了那水潭,寻路往北,来到河南。一路上,却遇到几家办喜事。当初,我也曾闺中待嫁,可那时的时光如今想来却是一场噩梦。以我容貌武功尚不能够做得新娘,那些相貌平庸的男女,又怎配做得新郎新娘?我真是恨了又恨,心中怒火不能遏制,便将她们都一一杀了。”

马如风问道:“难道你的心中除了仇恨,就再也不会有别的东西么?你如此滥杀无辜,就不怕多树仇敌么?”方紫冷冷一笑,道:“上天对我太也不公,我便是将这世上的人尽数杀光,也难泄我心头之恨。哼,多树仇敌,你以为活在这个世上会是什么好事,我倒巴不得有人来将我杀了,了却痛苦。”马如风知她受过那次苦痛,精神失常,已成狂妄,不禁摇头叹息。

方紫将目光缓缓移到床上,笑道:“这一对小夫妻可也真算得是天赐良缘哪!”剑尖缓缓向两个婴孩直指过去。马如风喝道:“住手!”便欲出剑阻拦。哪知刚一运力抬臂,便觉全身气息不畅,骨痛欲裂。方紫冷冷一笑,道:“今夜你休想再用内力,我知你武功高强,所以在刚才点燃了一根酥骨香,防你再动。”马如风料不到竟会着了她的道,不由心中空自着急。

突听方青叫了一声:“姐姐且慢动手,你看-----你看这------这是何物?”她用尽力气,举起右手。方紫凝神看时,见她手中拿着一张纸笺,一个头钗,不由面色一变。她认得这头钗是生母所留,见到头钗如同见到母面,不由想起年幼时母亲疼爱自己的情景。她接过头钗,泪流满面,又展开纸笺,见上面正是母亲字迹:

“方紫吾儿:见字如面。汝妹私逃,甚为可恼。此为吾教养无方之过也。念姊妹两花,同系一根,心宽饶过为是也。汝自幼乖巧,如尊母命,虽死无憾。愚母张氏云英留

方紫双手颤抖,拿着头钗与信笺,委顿在地。她本性善良,知道母亲一片苦心,唯恐姐妹二人日后反目成仇,才留此遗言。方紫忆起当年与妹妹玩耍嬉戏,忆起眼近婚期妹妹与表弟私逃,忆起在水潭石屋跟白玉婵学艺,头痛欲裂,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待得醒转,却发现方青与孟令奇已经死去。她痛叫一声:“妹妹,表弟!”竟是神智转了过来,只觉以前是做了一场大梦。

马如风坐在床沿,道:“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令妹与表弟虽然身死,却心存快乐,只要你饶了他们的孩儿,他们便心存感激了。”方紫道:“今夜若不是我妹妹与表弟身死,我还不会大彻大悟。如今大错铸成,悔之晚矣。”马如风见她骤然间便如变了一个人,忽觉她又十分可怜,正要再劝她几句,突听大门外积雪轻响,竟来了四名好手,登时面色一变。

那四人来得好快,转眼间便已翻墙进到院内。马如风暗叫糟糕,自己此刻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怎好御敌,不由心中着急。方紫道:“今夜我这罪业可作得大了。这是酥骨香的解药,你含化了它吧。不过两个时辰之内,你还是不能恢复功力。我去拖住敌人,你抱这两个孩儿从后窗逃走吧。”马如风道:“这几人武功都非泛泛之辈,你以一敌四,怎么能够------”方紫打断他道:“你想将两个孩儿的性命也送在此处么,快走!”左掌震碎窗格,挺剑纵了出去。

马如风知道自己功力已失,绝计帮不上方紫,只得推开后窗,一手抱了一个孩儿,从窗中跳了出去。他跌跌撞撞跑到后花园,用臂肘拔开角门门闩,向外跑去。

方紫纵到院中,那四人正要向房中闯入,五人在阶前相会。只见那四人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手提一把金刀,一位五十余岁的短须长者,斜背一根铜棍,一位矮胖的黄袍汉子,手握双钩,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道人,肩背一口长剑。方紫道:“各位是哪一路的朋友,深夜至此,有何贵干么?”

四人不知她是何人,那短须长者道:“反叛马如风可在此处,让他乖乖出来受擒吧。”方紫道:“我也是刚到此处,却不曾见到什么马如风。”却听院门外一个声音说道:“马如风就在房中,各位何不进房去搜。”从门外走进一名仆人来。方紫认得他是孟家多年的仆人春来,知道是他引来敌人,心中愤恨,怒道:“小人,吃我一剑!”长剑向春来咽喉刺到。中年汉子金刀一晃,来封方紫剑招。

短须长者瞧出中年汉子不是方紫敌手,也舞起铜棍,径扫方紫双腿。方紫身形纵起,来刺那中年汉子后颈。中年汉子吃了一惊,刀背身后,身体向前扑跌。那矮胖汉子见二人竟然落在下风,心道:“这是何方妖女,年纪轻轻便有此武功,今夜可莫折了我弟兄三人名头。”也挺双钩加入战团。

原来这三人都是鲁东人氏,合称崂山三鬼。崂山三鬼在当地恶名昭彰,近年来更是投降清廷,残害反清志士。三鬼中以这矮胖汉子武功最高,他加入战团,局面登时不同,双方几近平手。

那年轻道人与春来撞开房门,见房中孟令奇、方青已死,床上两个婴孩与马如风已不知去向,又见后窗打开,春来叫道:“那姓马的一定是从花园逃走了!”那年轻道人道:“他抱了两个孩儿,一定跑不远。”从窗中跳出,顺足印向外追了出去。

方紫心中暗急,知道马如风功力未复,必被那年轻道人追上,当下使出浑身解数,欲将崂山三鬼先行料理。可这崂山三鬼武功都非泛泛之辈,要想取胜谈何容易,此时若是不被三鬼伤到,便已大幸。短须长者听到马如风已逃,也是心中着急,无奈三人被方紫缠住,不能去追,只得拚命挥舞铜棍,抢攻方紫。

方紫一招腊梅迎春,长剑分指中年汉子与矮胖汉子二人。中年汉子金刀上撩,封住长剑来势,左足向方紫右胸踢出。矮胖汉子右手铁钩接住剑招,左手铁钩钩向方紫右腿。短须长者则举起铜棍当头砸下。方紫娇叱一声,长剑回旋,叮叮两声,已格开中年汉子与矮胖汉子的兵刃,身形向后退出,短须长者铜棍也已落空。百忙中只见方紫长剑乱颤,挽起一朵剑花,剑光成弧,划向崂山三鬼,正是一招冬梅傲雪。

矮胖汉子道声不好,双钩外推,但终是慢了一步,肩头中剑。方紫得理不让,又是一招踏雪寻梅,刺向矮胖汉子胸口。眼见这一剑是非中不可,却见那短须长者铜棍轻点,竟从棍端射出三枚钢针。方紫正面对那矮胖汉子,猛闻背后破空声响,情知不妙,挥袖拂出,却只击落两枚,一枚钢针还是打在后肩。

方紫料不到短须长者铜棍远在数尺之外,便可伤人,只觉伤处**,已知钢针有毒,道:“三人欺一女子,却用暗箭伤人,真不要脸!”心中却在暗暗道:“师父,徒儿可要对不住你老人家了。”斗然间,长剑斜指,直向短须长者咽喉刺了过来,竟似换了一套剑法。短须长者与她交战良久,见她这一招宛若用过,便举棍相迎。哪知方紫这一剑刺到中途,忽然变向,身躯竟绕到他的身后,径刺他后颈。短须长者大吃一惊,万不料方紫这一招竟会威力大增,一时间不及挡架,只得向左一偏,长剑立时刺入右肩。短须长者痛得大叫一声,险些摔倒,只将铜棍拄在地上,勉力撑住。

原来,白玉婵传于方紫的是她二十年前所用的那套梅花剑法。她隐居水潭石屋之后,不闻世事,专心参研武学,发觉自己剑法尚存许多不足之处,便又创新式,增加繁复变化,写成《梅花剑经》。只是这《梅花剑经》上的武功却从来没有传授给方紫,方紫也是瞒着师父,偷偷翻看所学,今日使了出来,竟是威力大增。

矮胖汉子与中年汉子也都是一惊,不知为何方紫武功竟会陡然暴长。短须长者心内却道:“我那钢针都是剧毒所喂,只要能拖得片刻,哪怕你不毒发身亡。”方紫也觉伤处以至整个臂膀都**加剧,若不立时除却三人,只恐反为三人所害,自己死不足惜,只怕马如风与两个孩儿也难逃一死。当下身形飞起,长剑圈转,将三人罩在剑圈之内。

崂山三鬼大是惊骇。短须长者强自打起精神,仰面来接方紫剑招。方紫剑圈一收,长剑乱点,向下疾刺,此招名为梅花六点。方紫乱点乱刺,却听三人不住大叫,中年汉子与矮胖汉子都是肩头受伤,那短须长者却是刺中太阳**,倒地身亡。方紫此时全力施为,气血运行甚快,那针毒却也扩散得更快,当下更不迟疑,长剑一翻,身随剑走,扑向矮胖汉子。矮胖汉子低头弓身,右手铁钩奋力向方紫左肩钩去。方紫左肩受伤,手臂不能动弹,竟被铁钩生生扯下一条臂膊。

方紫已是不顾生死,剑招丝毫未停,长剑刺入矮胖汉子小腹。中年汉子一见,只吓得魂飞魄散,回身便跑。方紫左腿**,已是不能再追。眼见中年汉子到了院墙下,便要纵身上墙。方紫右手一扬,长剑飞出,穿透中年汉子胸口,将他钉在墙上。

经这一番剧斗,方紫毒气已遍布全身,再也站立不住,扑通摔倒。她全身各个部位都已僵住,只是心中尚存一念:“也不知那马如风与两个孩儿脱离险境没有?若不是我满腹仇恨,妹妹与表弟又怎会死去?”她自感罪孽深重,只觉神智越来越是淡漠,仿佛看到了爹爹、母亲、姨母、姨丈------

马如风抱了两个孩儿,出来孟家,一路向西逃来。刚路出里许,便远远望见后面追出一人,只因地上积雪,足迹鲜明,真是想逃也逃不掉。马如风虽然含化解药,但功力未复,空自焦虑,却使不出半点内力。后面那人越追越近,马如风回头看时,见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道人。

马如风心道:“此时我怀抱两个孩儿,若是那道人与我动手,我却如何应付?我本就功力未复,怎是那道人敌手?倒不如先舍却我这小儿------”念及此处,心中又想:“我这孩儿未满三日,便失去亲娘,我又怎好再舍弃于他?”他前思后想,难以决断。忆起孟令奇、方青死时惨状,方紫只身舍命杀敌,心道:“我若只顾一己私利,顾及小儿性命,怎对得起他们三人?”拚全力向前奔了几步,见路边有座凉亭,奔入亭中,含泪将孩儿轻轻放在石桌之上,毅然离去。

那道人转瞬既至,对亭中孩儿看也不看上一眼,直向马如风追了过去。在距马如风丈许之际,从肩头抽出宝剑,叫道:“反贼,留下命来!”长剑指向马如风后脑。马如风低头偏身,让过长剑,站在路旁,道:“道兄且请住手,我有话说。”那年轻道人道:“你这反贼,还有何话讲!”马如风道:“道兄是武当派吧。锦带帮与武当数代交好,道兄怎么反助清廷,莫非有什么误会不成?”年轻道人道:“不错,贫道武当陈如是的便是。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大清统一天下,尔等螳螂之臂,焉能挡车。还是早些步入正途的为好。”

马如风道:“道兄之言差矣。做人岂可忘记根本,我汉人千百年基业,岂可落入满清鞑子之手?”他借故拖延时间,以待恢复功力,只觉内力正一点一滴地在丹田凝聚,约有一二成的功力。陈如是不耐烦道:“哪个与你啰嗦,快拿命来!”长剑飘忽舞动,向马如风前胸点到。马如风左手抱了孩儿,右手抽出宝剑,将陈如是长剑向左引开。不料,怀中婴儿却已醒来,大声啼哭。陈如是长剑右移,竟是向那婴孩刺到。

马如风吃惊不小,左身后退,右手剑迎出。一声脆响,两剑碰撞,马如风只震得晃了几晃,倒退数步。陈如是冷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马如风竟是如此草包,真乃徒有虚名。”剑光闪动,又向马如风怀中婴孩杀出。马如风遭他羞辱,气往上冲,长剑斜指,右足向他小腹踢出。此招为玉龙剑法精华,暗含万般变化。只是马如风内力有限,剑招便大大打了折扣。陈如是长剑横推,见马如风右腿踢到,急忙向后跃出。马如风乘他后退之机,又向前方跑去。

陈如是叫道:“还想逃么?”提气急纵,向前追出。马如风右手向怀中一摸,向后一扬,陈如是只道有暗器飞出,忙向旁闪避。哪知马如风只是一个虚招,过了片刻也不见有暗器飞出,陈如是心中气恼,又向前追出。便是这么阻得一阻,马如风便向前逃了十余丈。向前跑了二三里,陈如是又已赶到马如风身后。

马如风又是右手一扬,陈如是不再上当,不闪不避,剑刺马如风后心。哪知这次马如风真的打出两只金镖,分取陈如是咽喉、胸口。陈如是只惊得啊了一声,幸亏这金镖打出力道甚小,叮叮两声,便将金镖打落地上。马如风又已逃出数丈。陈如是年纪尚轻,江湖阅历不足,学成艺业便只想升官发财,马如风若是能恢复一半功力,也早已将他毙于剑下。

陈如是气得脸色发青,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提气猛追。这次他不敢托大,右手剑护住身体,左掌向马如风后心拍出。马如风听背后掌风袭到,只得右手出掌,回身接他掌力。嘭然一响,二人双掌相交,马如风内力甚微,硬拚这一掌,只觉气血翻涌,口中呕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左手仍是紧紧抱住孩儿。

陈如是脸露笑容,自己此番杀了马如风,如此大功,赏赐必然丰厚,他举起长剑,向马如风咽喉刺去。马如风一声长叹,望着怀中女婴,急火攻心,竟尔晕了过去。

恍恍惚惚中,马如风便似游到了阴槽地府,一路上飘飘荡荡,不知归往何处。孟令奇、方青拦在路口,问道:“我们的孩儿呢,你将她丢到哪里去了?”马如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方青一把扯住他,疯魔一般叫道:“你还我孩儿,你还我孩儿------”马如风只吓得大叫一声,向后便跑。

突觉有人摇他肩膀,急忙睁开眼来,才知是一场噩梦,面前站立一人,正是他的师父伍三秦。马如风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儿,叫道:“师父!”凄然泪下。伍三秦已六十多岁,面容清瘦,须发花白,严厉道:“你自己做了孽事,还有脸哭么?那姓吴的丫头呢?”马如风不敢抬头,道:“她------她随父回京去了。”伍三秦叹口气道:“冤孽,真是冤孽!”

马如风打量房中,似是一农家民居,却没有看到那孩儿,问道:“师父,那孩儿呢?”伍三秦摇摇头,道:“在隔壁喂奶呢。”马如风听到喂奶二字,猛然想起自己孩儿,急忙坐起,披衣下床,向门外急奔。伍三秦道:“你已昏了半日,还要到哪里去?”马如风道:“去寻我那孩儿。”

伍三秦急忙赶上前去,拉住他手道:“我不是告诉你,在隔壁喂奶么?”马如风道:“我说的不是这一个,我那孩儿还在路边凉亭呢!”伍三秦惊道:“怎么,你与那吴家丫头竟生了一对双胞胎?”马如风急着要去寻孩儿,道:“徒儿回来再向你老人家详细禀报。”大踏步出了院门。伍三秦担心徒儿伤势,也跟了出来。

此时已是下午申未时分,路上积雪化为雪水,泥泞难行。师徒二人顺大路找到那座凉亭,哪里还有那孩儿踪影?二人将路上行人问了个遍,又问了附近农家,直到天色黄昏,也没有打听到那孩儿的半点消息,只好再回到那个农家小院。

数月来,马如风带着孩儿一路奔波,已与孩儿密不可分。父子天性,何况这孩儿早早失去母亲,如今便连父亲也无,马如风更觉万分对不起他。马如风呆呆地坐着,眼前老是出现孩儿的影子。他心中知道,自此之后,要与孩儿相见,已是难上加难。

伍三秦见马如风丢了魂一般,劝道:“你也不必担心,说不定是哪位好心人给捡了去,日后总会有父子重逢之日。”马如风知道事到如今,伤神也是无益,只有害得师父为己担心,便打起精神,将近来与师父失散之后的事情简要说了。伍三秦道:“那日咱们大闹京城,你悄悄溜出,我便知你去约那吴家丫头私奔,却也不加阻拦,你道却是为何?”马如风道:“徒儿不知。”伍三秦道:“我早知这官家小姐靠不住,她如何过得惯咱们这种逃亡日子?我若是执意阻拦于你,你必定恼恨为师。今日之果我早已料到,但只有让你亲自尝试明白,你才肯甘心。”

屋内点了灯,那农家大嫂将女婴抱了进来,马如风逗那孩儿玩了一会,更加思念自己那苦命的孩儿。不觉中,已是流下两行清泪。

用过晚饭,师徒二人又谈了起来。马如风道:“听说帮中兄弟在临清又折损不少,不知是哪一堂的弟兄?”伍三秦黯然道:“他们是百胜堂的许堂主与敬祖堂的黄堂主。那一日,他二人带十余名帮中弟兄刚进到临清城门,便遭到鲁西杨家枪与冯家八卦刀的围攻,许堂主与黄堂主都身受重伤,正要突出城外,却又遇到三位少林派的俗家高手,那三人本是帮中朋友,却也为了升官发财,见利忘义,竟对许黄二位帮主痛下杀手。”那许黄二位堂主都已人过中年,平日对马如风极是疼爱。马如风听他二人已遭杀害,不由心中难过,眼中又是流下泪来。

伍三秦道:“这次机缘甚巧,我正到处找你。明日咱们便到洛阳,与帮中各位堂主会合,西下青海。唉,这一去只恐是三年五载也回不来啦。”言中颇有凄凉之意。马如风道:“师父,胜负乃兵家常事,咱此番西下休整,待元气一复,便招兵买马,与清廷一决高下,以成大业。”伍三秦呆坐良久,才笑了笑,道:“好徒儿,难得你有此志气。快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次日中午,师徒二人便赶到洛阳。锦带帮的明月堂便在洛阳城中。伍三秦带马如风穿街过巷,来到一处偏僻宅院。伍三秦在门外击掌三声,门内也应击三声,接着走出一位白须老仆,将伍三秦与马如风领了进去。过了一重院子,又向西拐进一个小门,前行进入一间大厅。

厅内已聚了上百人,只是个个肃立,竟无半点声息。伍三秦一进到大厅,众人便一齐跪下,向帮主行礼。伍三秦一摆手,道:“起来吧。”坐在迎门一张椅上。东边上首一位浓须黑脸的汉子上前行礼道:“各堂弟兄都已到齐,请帮主训示。”伍三秦点点头,向厅中众人巡视一遍,道:“一年多来,我帮中兄弟屡遭屠戮,清廷暴虐,灭我大明,欺我汉人,我帮力图抗之,却因内奸外患,危机重重。如今更是面临前所未有劫难,实难维持。如不及早决断,恐有灭帮之危。我今以帮主之命,倾帮西迁青海,以图后举。”

帮中众人也都知局势紧迫,不到万不得已,帮主绝不会下此命令,想到锦带帮百年威名,竟然落得远赴青海,不由各自摇头叹息。当下伍三秦下令,为不引人注意,各堂分批出城。

次日,马如风随师父与敬祖堂众人首批出城。众人一路向西,天气越发寒冷起来。马如风穿了棉袍,将那女婴揣在怀中,不由又想起了周若飞、程玉珠夫妇。

“那日,他夫妇匆匆赶回紫寿山庄,也不知他那庄内出了什么大事。我今日一去,相隔数千里,不知何日里才能相见。”寒风凛冽,又飘起了大雪。马如风顶风冒雪,随着一行人西行渐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