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没有比这再恐怖的事情了，两个小宫婢吓得是面如土色，通体发寒，瞪着双目呆愣着，早已魂飞天外。

太子带着随身侍从绕过她二人走到卫澜面前，笑吟吟地唤着。

“仙女姐姐，你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了。”

“姐姐我刚刚从汉轩那里学来的陆博游戏，可总是掷不好，我想姐姐这么聪明一定会的，你来陪我啊。”太子一副兴致盎然的神情，丝毫的怒意都没有，卫澜觉得，许是他没有听到吧。这倒也好，多一事不若少一事，不想因为自己而惹出太多是非。

太子扯着卫澜的衣袖要走，一转身便瞧见两个小婢战战兢兢地蜷跪在他面前，双手扶于地面，额头紧紧贴着青砖不敢抬起。

太子低头望着伏于脚下的二人，收起了笑意，薄唇微微撅起，轻撇了撇嘴道：

“你们为何言我和姐姐的坏话，坏人才说坏话，以后不要说了吧！”太子语气平淡，无一丝的愠意，好似平日里的闲聊一般。

两个小婢赶忙诺诺应声，连磕了几下头，次次撞地咚咚作响，心里却是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一次是走了好运了，若是换做往日……还未待她二人思量更多，只听太子继续言道：

“来人，去了舌头把她们的嘴巴缝上，这样就不会再说坏话了。”依旧是淡若止水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同情怜悯，眨动的眼睛里仍是透着天真和单纯。

太子并未意识到卫澜此刻表情的变化，仍是痴痴笑着，留下愣在原地的一行人，拉着她走开了。

还未走到长廊的尽头，就闻得身后哭叫饶命的声音响起。卫澜想回头望上一望，可太子握着她胳膊的手攥得紧紧的，不容她犹豫。她侧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目视前方，嘴角森冷地挑起，一个得意且阴寒的笑浮现出来……

卫澜突然觉得这个太子好陌生，虽然和他相知不久，但她以为自己了解了他，然这一瞬间，她在头脑中那个刚刚塑起的形象轰然坍塌。难道说这皇宫里的人流的都是这般残暴的血？

太子拉着卫澜并未去偏殿，而是直接绕了过去来到东宫园林中。这几日里，雪化了不少，可地面仍是黑白斑驳，青石铺垫的曲折小径上虽然已经轻扫过了，偶尔仍有融雪结成的薄冰。卫澜提裙小心翼翼地跟在太子身后，鹅黄色的裙踞随着她每迈出的一步从白裘之中若隐若现而出，似调皮的小姑娘在玩着捉迷藏。

卫澜已很小心，可还是一时疏忽踏在了一块薄冰之上，脚下一滑，身子向后倾斜，便倒了下去。

突然一只手臂在身后将她拦了住，卫澜下意识地去着抓住可以支撑的东西，然而却触到了沁骨寒凉，钢硬之物，卫澜偏头看去，是一把玄铁宝剑。

缘是这身后的那个太子随身侍卫伸臂将她撑了住。卫澜惊恐地盯着他，然他却不看她，仍是目视地面。太子听见声音，回头望了一望便伸手将卫澜扶正了身子。

卫澜有些窘然，埋头理着衣裙，可又觉得如此不妥，忙低头言道：“谢谢……”这话一出她似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这个冷面男子。他对太子寸步不离地守护，且还知晓太子的秘密，那么他对太子而言也应是很重要的人，然到了此刻卫澜还不知他姓甚名何。

“谢谢使君，请问使君如何称呼。”这男子仍是低头对卫澜不视不语，一张精致的面孔竟如雕塑一般，丝毫未动，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阴森寒气，比他配在腰间的剑还要冷。卫澜无奈，只得无助地望向了太子。

“嘻嘻，”太子眼一眯，笑得极是开心，一副呆然的模样，“他唤汉轩。”

“汉轩？”岂不是天河星轩之意？果然是意境清冷，不怪他人也如此。

卫澜随太子来到园林的云华阁中，云华阁是东宫的暖阁，在建造之时便独具匠心，借用北方的取暖方式采用火地取暖。将阁内地面用砖石砌好了可循环的烟道，在室外燃炭火，使其滚热的烟流沿着烟道环于阁中地面之下，使这地面温热从而提高房中的温度。

与此同时，在房中的各脚，宫婢们又置了几个两尺多高的雕龙铜制火炉，燃得这暖阁中温暖如春。卫澜甚至瞧见了在玉质屏风前的几株绿植，这寒霜之季看得让人甚是叹然赏心。

婢女刚刚替卫澜摘下身上的白裘，太子便拉着她坐到了几案前。几案上摆着朱漆的博局盘，黑白十二子凌散于盘上，两只鱼棋没于水中。

“仙女姐姐，我们来玩吧。”太子喜笑盈腮，一面捡着棋子一面使唤着宫婢们，烹茶、端养神汤、取字墨的，一时竟把房内的婢女都支了出去，只留下汉轩一人。

见他如此，卫澜便知，他又是有话要说了，于是双眸沉静温婉地望着他。果然，婢女一出，太子的笑意隐匿了起来，双眉轻蹙，一脸的豫色。

“心里不好过吧。”太子沉声问道，这深沉，比起他的年纪，似是重了些。

“殿下是言方才之事？”卫澜浅淡一笑，语气轻得很，“我并未听得太清，自然不会往心里去，怎会不好过呢。”

太子听她一言也淡然一笑，甚是无奈。

“没听到心里便好，不然我倒真的过意不去了。”

过意不去？想到刚刚残虐言行，他竟也会过意不去？卫澜真是受宠若惊啊。

“我未曾想到邀你入宫会受这番待遇。”

卫澜不语，淡然一笑，摆弄起这黑白棋子来。

“不过你不必在意，日子一久她们便不敢这般言语了。”

“是啊，不过是太子的一时之兴，殿下兴致一过，便又不知道唤哪个美姝姐姐妹妹了。”

卫澜想起女两个婢女的话忽觉得好笑，本想言一句玩笑，可说罢又后悔了。明白的知道她本是无心，可不清楚的岂不认为她是心生醋意。卫澜收了笑意，一脸悔恨地蹙了蹙眉，贝齿惩罚似得轻轻咬了舌尖一下，让你多嘴。

卫澜一语让太子一怔，脸竟也有了绯色。他明白这姑娘在嘲讽自己，好大的胆子，一时窘怒之意在脸上荡漾，然仅存片刻，他便眉梢一挑，邪邪地笑了出来。莫不是，她生了妒意？

太子愈笑愈浓，他臂肘拄在局盘之上，托着腮偏头望着卫澜，慵懒的声音伴着一个戏谑的笑缓缓道。

“那你彻底入宫来啊，日夜守着我，我便没得机会唤她们了。”

卫澜蓦地望向太子，一脸的惶恐。还是被他误会了。

她羞得低下了头，躲开太子轻挑的目光，喃喃道：

“如此便已落话柄，无名无分，如何入得宫中。”

“那我给你个名分如何。”太子戏谑之意更深。

卫澜内心一凛，又一次猛然抬头。

望着对面笑意暧昧的太子，她凝神思虑了片刻，随之垂下了头，轻轻用手拂起耳边的一缕发丝掩在耳后，玉指在下颌划过，一个淡淡的笑若涟漪泛出，清幽婉约，沉静得带着丝神秘。

“只怕我要的这个名分太子不肯给。”

“怎个‘名分’？”太子眸色霎时变得凝重，他隐约已经猜到了卫澜言语所指。

卫澜不慌，缓缓拾起一颗被拨落在几案下的白色棋子，轻捏在指间，落在了局盘黑子一侧。二子相依而现，黑白分明，若阴阳两极，天地之合，日月之对，男女之情，夫妻之意……

果然如自己所料，这名分，便是妃位吧！

太子在卫澜面前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过这姑娘却是有若深邃古潭一般，将自己的一切放荡之言行都吸纳进入，又不惊一丝波澜。无论何等的邪魅、不羁、戏谑貌似都不起任何作用，反倒是她的一言让自己惶惶不知所措。

若说对卫澜没有好感，自然是不可能的。从他第一次在巷口遇到她时便被她吸引了住，见惯了宫中的粉白黛绿，她这清新脱俗的气质让他为之动容。且这姑娘似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感，越是与她接触，就越是痴迷，越是被她的幽静沉稳深深吸引。

她就是一潭清泉，浸润其中，没有一丝不安，却能摒弃杂念，心如止水，云淡风轻。

可是……

若是让自己娶他，太子不禁生了一丝疑虑，因为他从未想过……

是爱的不够深？这个问题他也没想过。

他喜欢她，不然不会每日盼着她的到来，她才是自己每日里期待的那缕阳光，所以这不能说是不爱。

但留她在身边的目的自己清楚得很，不仅仅是一份喜欢，如果说爱，这爱不纯粹。

更何况，此刻的他，前途未知，路遥漫漫，未来凶险未卜，他怕是给不了她想要的。

太子久久不语，望着那黑白两子凝眉思索着，双目隐着一股淡淡的抉择和悲愁。

这神情，卫澜懂得。

她哀然叹了一口气，随之嘴角一牵，一个幽凉苦笑浮出。她纤指一出，将那颗白色的棋子拨了开。

卫澜以为太子对自己有情，看来是自己会错了意。

然这一个无奈的笑却挑动太子的神经！他猝然一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让他紧张起来，眼神一烁，便又将那棋子推了回去，黑白相依，相随若影。

他在心底轻叹了口气，在与卫澜的对弈中，他总是赢不了她，不过一个笑而已，便让自己失魂落魄，没了底气，自己到底是在怕她些什么。

不过也好，若是娶了，不就名正言顺的有了让她留在身边的理由。卫澜，这是你自己选择的，以后会发生什么，那便也是你命中注定的。

太子对着卫澜，惬心一笑，然这一笑真真切切是发自心底，原来自己的心情也可以这样的好。

***

荀勖自从向贾充提出了那个争取皇戚身份不出征的主意后便一直思量着怎样向皇帝进言，毕竟关系到皇家婚娶大事，不能冒然提出，而且仅凭他一人之言，怕是力度不够，以他与贾充的关系，很容易让皇帝怀疑居心，这事情必须一步到位，一锤定音，自己的身家也悬于此啊。

荀勖为得一万全之策，思虑了几日，便决定找左卫将军冯紞与太尉荀顗来共同觐见皇帝。

之所以找他二人，是因为在朝廷当中，除了贾充便是他二人最被皇帝宠信。冯紞虽不才，却极会讨好陛下，尤得陛下倚重，于是贾充与荀顗有意亲之。再加之荀勖本人，四人臭味相投，结于一党。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枝附叶连、辅车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他累。

经过三人共商，决意荀勖与冯紞先行进言，若是皇帝有意，他必然会询之太尉荀顗，然此时再推波助澜，想必无不成也。

二人预谋了许久，只待寻得一进言的时机。然这机遇终于在陪同皇帝赏园把酒之时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