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皇帝是难得的闲情逸致，与荀勖冯紞二人聊得正欢，一东宫小宦臣毕恭毕敬来报。缘是日前皇帝为了考量太子而出了一题给他，今日太子已答毕，便遣小宦送回。

皇帝接过书卷展开，二人伫立于对面，瞧不到其中内容，但见书卷上方皇帝先是一脸的严肃，随之渐渐变了颜色，由红转白，最后僵硬得五官都变了形错了位般。

“一派胡言！”皇帝目瞪如铃，青筋微现，双手用力一甩，便将这书卷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随即起身，背手踱步，可气得向左向右都不是，只得在原地转着。

二人双双垂头不敢喘息，相互瞟视了对方一眼，便同时望向地上那书卷。看不清具体为何，可那一排排稚气狞扭的字映眼而入，不管内容怎样，这字迹就足以让人失望了。

“简直不知所云！不过一道将‘尧’‘桀’比对之题，不指望你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只要道出古圣先贤的化育之功、英明神武；道出暴戾之君的荒淫无度，暴虐无道即可。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论得是前言不搭后语，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么！”皇帝愤愤道，双眸中滚动着火光。

荀勖见此，走上前来，谄媚一笑，眼角的皱纹有如雕出的一般，刀刀刻出诡谲。

“陛下可是在言太子殿下？”他深作一揖，问道。

“除了他还有谁！”皇帝又瞟了一眼地上的书卷，眉头一锁立刻闭上了眼，真是不忍直视啊。

“陛下倒也不必如此动怒，太子年纪尚小，纵然有是非不明之时也是情有可原的。”

“尚小？十五岁了，我晋国多少将士十几岁便已征战四方了，而他呢？整日除了玩乐头脑中可曾有过它事。”

“陛下不能这般比较，勇莽之士一心不过只想着杀敌破阵的兵事，然太子是龙之骄子，他所涉猎的要远广于此。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英勇，太子要懂的东西太多，他要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懂得驭人之术、治国安邦之道，心系天下，运筹帷幄。这些岂是一个小小的将士能比得了的？”荀勖话语一断，冯紞立马接了上去。

“正如陛下您，我们再如何能征善战，也不过是您的臣子。我们的能力仅限于将‘兵’而已，您则是将‘将’，能力远高乎我们所想。夫子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您便是我们的北极星，我们这些臣子不过都是众小星，只能拱而绕之。”

冯紞贤德不备，可这阿谀奉承之术却果真是出神入化，不怪乎皇帝这般偏宠于他。

此时皇帝的面孔稍稍缓和了下来，没了刚刚的暴力之情，微不可查地却有那么些喜色，看来这溜须拍马果然受用。

荀勖内心暗暗一笑，机会来了。

“太子确实辛苦，所学之事甚多，而又正处于年少蓬勃，意气英发之时，应该有个亲近之人加以关怀督促。”

荀勖见皇帝容颜未改，若有所思的样子，续言道：

“陛下每日操劳朝政，而皇后又统理后宫，自然无暇顾及太子日常。而太子身边又无一贴心之人，所以臣认为，是否应该为殿下纳娶一贤德之妃。”

荀勖与冯紞认为，此言一出，陛下或许会愕然惊讶，也或许会有恍然之情，然却没想到他是出了奇的镇静，仿若已经料到一般。

“荀公所言极是，朕也正有此意。”

二人未让皇帝惊愕，陛下却让他二人内心狂喜。缘这皇帝早已有了为太子选妃之心，这便已成了一半，接下来只要将贾女推出，那么一切将大功告成。

“不知陛下可有人选？”荀勖顺势一问，目光诡奇地朝冯紞一视，冯紞会意点头。

“若是……”冯紞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双目凝神，无意识地将他打断。

“我觉得卫家之女倒是不错。”

这一句话有如天际闷雷，惊得荀冯二人哑口瞪目，双双立于帝侧，不知所措。

见这二人满面惊恐，皇帝皱起眉头，眼神一寒，疑惑顿生。

“荀公有何疑义吗？”皇帝不悦道。

还是冯紞反应更快了些，他收起惊恐，蓦然展出一副谄媚之颜。

“陛下所选之人必定是灵秀之女，卫将军一家各个是金质玉相，只是……”冯紞卖起关子来。

“只是什么？”

“只是殿下所需是贤德之妃，若乐羊子之妻，对夫君有督促告诫之能。只怕这卫家小姐是徒有其表，而德不若之。”冯紞一脸的严肃忧心之状。

“你怎知她无德呢？若非无德我怎会邀她入东宫伴读。太子不过去卫府几日，便习得诗文数篇。我皇儿也甚是中意她，一再请求邀她入宫，可见她也是对我皇儿有助之人。”

“若是如此，那太子今日怎会交出这般的答卷呢？”荀勖突如其来的一言，让皇帝怔了片刻。

“她若是伴读太子，怎会不知道陛下留题？若是知晓，怎会不督促太子，使得他做出这般让陛下失望之文。想来她也是不用心的。以小窥大，便知此女不宜为妃。自古红颜祸水，独宠必然亡智，女子尤其是妃嫔应尚德不尚色才有助于太子。”

皇帝一时踟蹰起来，荀勖趁热打铁。

“臣有一人选，觉得十分符合贤妃规范。”

“哦，是何人？”皇帝眸色一亮，好奇地问道。

荀勖微微一笑，“鲁郡公之女。”

“鲁郡公有待字二女，虽不若卫将军之女美艳动人，却各个有《关雎》后妃之德，才智双全，若获此女，那必然可以辅佐太子，昌我晋朝。而二女之中，小女甚美，配于太子，再适不过了。”

“且贾公位及三公，开国元勋，为国为朝尽心尽力，当初陛下欲将鲁郡公与骠骑将军对调军职，鲁郡公谦虚辞让，仍保持散骑将军一职。所以论功绩德行，他家之女定然是错不了。”冯紞见皇帝犹豫之色更重，便跟紧言道。

如此说来倒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皇帝的念头真真是被这二人动摇了。贾充与郭槐，他都是见过的，而且贾充先妻李婉之女是自己皇弟齐王妃，所以对于贾女的相貌他想象得出，可即便如此又如何？自己那木讷的儿子，他岂懂得怜香惜玉，即便娶一貌若天仙者又有何用？有一德才兼备之妻，能够加以引导规劝，倒是他最需要的。

皇帝不再言语，只是默然思虑，一时犹豫不定。而对面的二人，深吸一口气，他们怎会想到半路杀出了个卫瓘之女，事情貌似变得麻烦起来了。

虽然此时二人合力已将皇帝说动，让他有了立贾女的念头，可仍是不能懈怠，毕竟皇帝心中的天平，一头载着卫女一头载着贾女，摇摆不定。他们还要添加砝码才可。

荀冯二人一搅，皇帝的心是乱了，这卫贾儿女该选择哪一个成了他此刻的难题。食过午膳，携着皇后一同来到东宫，瞧上一瞧这卫澜。可偏偏地，今日卫澜竟因家事只留半日，晌午便回去了，只留太子一人与少傅任恺。

皇帝突然的到来，让太子惶恐，尤其是见他一脸的愁容，怕是今日的答卷让他不甚满意，此番是来斥责自己的吧。

太子深跪于皇帝面前，不敢抬头，战战兢兢，抖若筛糠。皇帝看着他竟觉得这般好笑，他竟怕自己怕至如此。既然怕，为何就不肯认真读书呢。

“你先出去吧，我和任少傅有话要谈。”皇帝沉声道。

太子头也不抬，落逃一般匆匆退了出去，看得皇后却很是心疼。

“最近太子可有长进？”皇帝一面问道，一面走到太子的几案前。

“殿下这几日极为用功，《春秋左氏》已全然通读。”

“哼。”皇帝冷笑一声。“《左传》？这等启蒙之物才刚刚通读！”

虽有不满，也怨不得他人，任恺为人谨慎，然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

皇帝坐于几案前，翻阅着太子所读之书。偶然瞧见一张素纸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小楷，他伸手拿了过来赏了一番。这字姿态虚和，古朴厚实，颇有钟繇之风，但又流出几分妍美精丽，一看便是女子所书。

“这是那卫家之女书的吧！”皇帝淡然一笑，问道。

任恺瞟视一眼应答，“回陛下，是。”

“果然是书法世家之后，这小女子便书得这般有筋有骨，神/韵超然，也极是不易啊。想来这姑娘人也如此吧！”皇帝瞥了一眼任恺，面容不惊，仍做欣赏之态。

任恺隐隐意识到了什么，稳声道：

“卫家小姐赋性幽娴贞静，确实人如其字。”

“那她可对太子有何帮助？”

“这是自然，陛下也知，太子殿下从卫府归来便习得不少诗文……”

“我说的是现在。”皇帝打断任恺问道。

任恺愣了须臾，垂目道：“太子很是喜欢同卫家小姐一起读书，故这几日读了不少，且他日日与小姐练习写字，笔法也有些许提高。”

“可今日这答卷作何解释。”皇帝一个眼神，侍从便将今日太子交上来的书卷呈了上来，放在任恺面前，任恺展开读之。默然叹了口气。

“臣无能。”

“任少傅的才学能力朕自然清楚，你对太子也算尽心，只是既然有所长进，可怎仍做出这般不堪卒读之文？这卫家之女到底请得对不对？”

皇帝句句不离卫家小姐，更是印证任恺内心的那个想法：陛下请卫澜而来绝对另有他意，不仅仅是陪读这么简单。那么不若推波助澜，顺了他的意。

“卫家小姐毕竟伴读时日不多，怕是太子的长进并不明显。且她初入东宫守礼拘谨，不若在自己家中同太子相处融洽。这般非师非友，身份不明自然深语不得、训诫不能，恐她是有心无力，故而殿下长进不若在卫府那般突飞猛进。”

“那如少傅所言，这卫家之女，还是有些能耐，约束得了太子。”

“约束不敢言，但太子对她极为敬重，然卫家小姐循循善导，这几日太子持重许多。”任恺抬头看一眼皇帝，见他双眼微眯，凝神静听着自己所言，便继续道：

“卫家小姐德容兼备、深闺蕙质，若是能够给予她一个名分，那么明正则言顺，她便可以辅佐太子，定是会比我这少傅的作用大得多了。所以对我晋朝而言也是福祉所在。”

任恺言语一出便听到皇帝高声一笑。

“少傅所言与中书监荀勖竟是如出一辙！”

任恺惊诧。

“中书监也推举卫家小姐么？”

皇帝笑意不减，却是无奈苦笑，他摇了摇头道。

“荀勖推举的是鲁郡公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