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车中闲话
作者:澹澹      更新:2019-11-22 21:20      字数:3735

“长兄是想说太子请我入宫,不单单是陪读这么简单,对吧。”

卫澜依旧低着头,斜斜插在耳后发髻上的白玉簪珠垂了下来,长长的珠链贴在她黯淡的脸颊,似一颗颗泣泪,使她略显颓然。

卫恒的确是此意,但不料妹妹也察觉出了,更想不到她会直言道出。他先是一怔,随即轻声叹了口气。

“从未听言有臣女无任何身份入宫做太子陪读,此事不合常例,即便是太子要求,也用不上这般重视,陛下竟吩咐皇后来前来会你,这怕就不是陪读那么简单的事了,许他有……”卫恒没有将话说出口。

“许他是有娶纳之意。”卫澜替哥哥说了,不见丝毫羞怯,但见凝重肃然。

“这便是我所担心的。”

“为何要担心呢?”卫澜抬头看了一眼卫恒,目光沉静似水。

“太子若是看中我,便是我的福气,卫家的荣耀,为何要担忧呢?”

“可太子他……”卫恒皱了皱眉头道。

“太子又怎样?他愚钝不堪么?再愚钝又如何,他毕竟是太子。如果说这便是我的宿命,即便在乎也改变不了,更何况我不在乎。”

卫澜的话让卫恒一惊。这哪里是那个纯真淡泊的妹妹。这超乎常人的稳重,直言不讳的镇静,好似谈论的不是女儿家的人生大事,甚至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莫不是她果真想嫁入皇室?为的什么?为了富贵荣华?她这性子,岂是贪恋这俗物之人?若是如此,她又怎会看上那寒门之士张华?如此他是真真的看不明白了。

“长兄不必这般忧思,一切不过都是揣测而已。”

卫澜见卫恒这眉是越拧越重,在他俊秀的脸上上打了一个深深的结。她随手端起一杯水来,送到他面前,微微一笑,柔声劝慰着。

“许他皇帝是看中父亲的丰功伟绩才对我这般优待的。仅仅因为太子寻我伴读、皇后接见了我便认为人家是要纳我入宫,让旁人听了岂不笑话,觉得我卫家自作多情,想入宫想痴了心。”

卫澜盈盈笑语,又恢复了少女的楚楚之态,端着水杯的手往前又递了一递,示意长兄喝水。卫恒若有所思地盯着水杯,神情不改。两指接过水杯,捏在手中,水波颤动,溢出了几滴,沾在了他的指尖上。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他劝慰自己。但内心却如这杯中的水一般,荡漾着久久不能平复。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事情不若妹妹所言的那么简单。

卫澜回到闺房,她脱下身上的白裘,云儿接了过来,理顺了裘毛,挂于卧榻西侧的衣架上。

卫澜跪坐于坐榻之上,右臂臂肘支着凭几,手掌托腮,偏头望着这如雪莹白的裘衣。

这裘衣果然奢华,偌大的一件,应该由几片狐皮拼接而成,却瞧不见哪里有接起的痕迹。毛细密轻盈,纯澈得也不曾见一丝的杂色,每每一动,便流溢出如玉一般温润柔和的光泽,看的卫澜的心也变得柔软了……

她曾经也拥有过这样一件白裘,不若这件精美,却让她如获珍宝,甚至都不舍得多穿一刻。那是他用了一年的俸禄托了关系才为她获了这样一件,卫澜还记得他将裘衣披在自己身上那一刻的感觉。修长的双手绕过颈前,滑过她的下颌,温凉的手指触碰着微热的皮肤,她的心在燃烧。她感动得泪盈于睫,在他情意绵绵的目光中甜蜜地笑着,她觉着她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哪怕生命绝于此刻,她都不枉此生了。

为了能够重温这甘美,她默默地等待着,等着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她以为只要这信念不移便总会有再续前缘的机会,可让她想不到的是,在他出现之前,她会遇到另一个人,那便是张华。

卫澜收回托在腮侧的手,悄然地抹了抹脸颊,一滴清泪便在指间留下痕迹。她一定是欠了张华什么,不然为何每每忆起他,都潸然渫泪。

卫澜轻叹了口气,哀绵不绝。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自己以为不会再会为其牵绊了,但这情意怎就这般难以割舍,不然今日太子为她暖手之时,何故映在脑中的竟又是张华的那张脸。

卫澜清楚自己来这世上,走这一遭,为的是什么。人生百味,她料到自己会尝尽苦楚,但竟想不到这苦中藏了一味相思。

张华的出现是个意外,是个甜蜜的意外,也是最痛苦的意外。

人生之路有很多选择,她可以选择张华,但选择他的代价太沉重了,她任性不得。所以只能决绝地含泪走上另一条路,至于张华,就把这情意藏于心底吧,那个最柔软的角落,也许这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也是对自己责任的承担。

卫澜缓缓地抬起了头,抹去泪水的脸透着一股决绝坚毅。她再次转头看向那件裘衣,这如雪如玉的裘毛也不似刚刚那般柔和,月已升起,银光洒入,倒是让她感到一丝沁骨的寒凉。

前面的路是未知,无论有多艰难,她都要坚持下去,既然选择了,那就不可以回头。

卫澜望着白裘的双眼微微眯起,面色比这月光裘毛更是森冷凉薄,这个已然在她心里扎下了根的念头又一次浮了上来。

“我一定要当上太子妃……”

***

接下来的几日里,东宫的车便没断过,日日迎在卫府门口。哪里还是最初所言的偶尔陪伴,卫澜如今是晨出晚归,比那每日入殿的朝臣更是忙碌。家人心疼,不过卫澜倒是欣然,丝毫没有不悦或倦意之态。

几日接触下来,卫澜和璧云也熟识了,不若刚刚接触那般生分。私下里她也会向璧云打听一些关于太子的事情,只是怕她起疑有所顾虑,也只能闲聊之时偶尔谈起。

“在东宫当差不易吧。”卫澜贴着车厢壁,偏头看着坐在身侧的璧云问道。

璧云微微一笑,细眼一眯,倒也透着几分妩媚。

“宫中哪里当差都一样,都不易。”

“可是这太子……”卫澜声音即轻且低,似有若无,言未尽之。

璧云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太子秉性虽愚且脾气也大的很,喜怒无常,许下人的哪句话让他听着不顺惹了他,平白就是一顿罚。虽说此时的璧云已然极受太子依赖,可刚刚配到东宫时,没少了挨罚。

“太子心底还是纯善,不过孩子气了些。”璧云轻描淡写,满眼含笑。

“姐姐才是心底纯善吧,太子这般,你连半点怨言都没有,尽心尽意地照顾着,辛苦你了。”卫澜为了卸下她的防备,便从称呼上拉进了彼此。

“奴婢虽长了小姐几岁也毕竟是奴婢,可受不起这声姐姐。”嘴上这样说,眼却眯得更弯了些,“伺候主子是做奴婢应该应分的,何来的辛苦,更不应有怨言。”璧云的笑意更浓,看来卫澜此语是受用了。

“怎么不辛苦呢,若是摊上通情达理的主人必然又是一番情形了。可这太子性情这般顽劣,下人哪有一刻闲着的时候……可话又说回来,太子自幼便是如此么?”卫澜一副困惑的表情问道。

“倒也不是,我刚入东宫的时候太子七/八岁的年纪,还是伶俐温顺得很,只是……哎……”璧云收了笑容,惋惜地叹了口气,“怕是受了刺激吧。”

七八岁?受了刺激?七八岁的时候发生过何事?啊……卫澜恍然。

“你是说先太子薨逝?”

“是啊,先太子一走,陛下便立二皇子为太子。之前还是乖巧的皇子,立了太子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立太子那一夜他噩梦魇身,闹了整整一夜。”璧云愁然道。

“大家都说是他是被先太子缠了住,找他讨要太子之位。于是皇后便下令任何人都不可提及此事。”

“那他一夜就变成这样了?”

“也不是,从先太子病下,他就一直恍惚。我觉得,太子与先太子之间还是兄弟情深的,兄长生病,他忧心罢了。不然怎会先太子一走他就性情大变,不是受了刺激又是什么?”

璧云这话一出便收不住了,看来她也是单纯得很,也看得出她是真心为太子感到惋惜,极是善良的姑娘。

也许正是因为这单纯善良,让她丝毫没有觉出其中的蹊跷,卫澜突然觉得,太子这事情貌似没那么简单。

二人聊着,这路程便快了许多,还未尽兴,便已到了东宫。璧云顿时噤口不再言语旁话,卫澜也知道这规矩,也不再询问。二人默默地绕过正殿西侧的长廊,直奔偏殿而去,太子每日都在那等着她。

她们守得规矩,不代表所有人都守这规矩,总有那么几个耐不住性子,嘴巴又封不严实,怀着侥幸之心的小宫婢们。

“不过是臣子之女,又非妃非妾的,怎就让我们这般伺候着。那日为了让她赏梅,我除雪除得这纤纤的指头差点没冻掉了,今日这天未亮就要为她熬这养神粥,只因她昨日对太子言了一句乏。”

“殿下喜欢她,你看不出来么?”

“殿下呆呆笨笨的,哪个他不喜欢,脾气好的,面相俊的,他哪个不中意?他今个唤这个婢女姐姐,明个唤那个婢女妹妹,哪一个最后让他记住了?这卫家小姐也不过是他一时之兴罢了。”

“不管是不是一时之兴,毕竟她是重臣之女。”

“重臣之女又如何?哪个大家闺秀会给人家做陪读,巴结皇室竟到了这般地步,谁知道是不是那卫家小姐使出什么狐媚招数让太子求得陛下让她入宫。说是来陪读,到不若是陪顽罢了,整日变着法地讨着殿下欢心。”

“呵呵,我看是你勾引殿下不成,妒忌人家吧。”

“你胡扯,谁妒忌她了!你都没瞧见她那眼神呢,那可真是一个‘脉脉含情’啊,太子的魂都被她勾去了。”

“还说不是妒忌,你瞧你,这咬牙切齿的样子,像谁夺了你夫君一般!”

话没说完,两个婢女便从长廊拐角处嬉笑着走了出来,然而这一露面便让她二人愕然而立,只见对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二人口中的卫家小姐和从侍璧云。

卫澜面色淡然,神情沉静,然一旁璧云的脸却是如飞来的乌云,黑压压暗的可怖。

两个侍女顿时没了方才的意气,木然得言语不出,然而更让她们惊恐的还不在此。只见璧云突然跪了下来,身侧的卫澜福身作揖,对着她二人身后言道。

“见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