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床痛苦的呻吟，8床沉重的呼吸，冰云躺在那儿，怎么也睡不着，也许她今天下午睡得太多了。她听着那怪里怪气的声音，真是羡慕，她的睡眠如今高贵得如同天上的云朵一样，常常就是这样可望不可及地飘在半空里。她望着棚顶，夜，是那么的黑，那么的宁静，躁动了一天的生命此刻终于都偃旗息鼓地休息了，只有窗外高大的树木还在风里轻轻地舞着。人这一生究竟为什么而活？窗外的树木呢？它们长起来为人类所用？还是为它自己而活？
她在黑暗中望着那些病号，恍惚之间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许许多多重叠的记忆缤纷地闪过眼前，让她感到异常的纷乱，理不出一丝头绪。过去的一切，包括昨天，都变成了那样一种遥远，使她既使伸出手去，也抓不到一丝东西。自己的身后，竟然成了一片空白，她用了二十四年去走的那一段路，她走了二十四年的那一段路，不知哪去了！
她孤独地躺在黑暗里，好像是躺在生死之间，她感到异常的孤独，孤独地躺在生与死的交界当中。
生与死有什么区别呢？它只是两种不同的境界罢了，并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它只是以两种方式做两种开始罢了，并没有什么悲欢可分。今天早上死的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那个曾经带给她恐惧、让妹妹感到厌恶和不祥的死亡，它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呢？
6床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去等待她的死亡。她的情形很不好，在不久的将来，她或许也要离开这个纷繁而绚丽的世界了，抛下一切身后事，而她的亲人则要继续活下去。
1床，哭着进来，不久就要笑着出去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她的孩子，她再也不用向谁祈求：让她的孩子再长大一点……因为她将陪着她一起成长，虽然她会陪着这成长一起衰老。而妹妹，也再也不用去背那个原本不属于她的十字，她将会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孩子，然后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更新，换代……
这个世界从没有属于哪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属于哪一个人，只有人来属于世界，每个人能拥有的只有她自己。大家都是凡人，没有谁能拥有一份超凡的生命，大家用各自平凡的生命交汇成了这个不凡的大千世界。也许生的可贵，就在于生、存于这个世界吧？可是，她忽然觉得自己生存得是如此的孤独：没有什么人来爱她，她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去爱。她不禁问自己：她来到这个世界干什么？她觉得生存的意义就好像过去的梦一样模糊起来，以前，她做一切是为了生存，可是，生存为了什么？
一阵婴儿的哭声撕破了长夜的寂静，又是一个孩子降生了。他把他的母亲折腾到深夜，然后再给她一生一世的牵挂……她忽然想起她好像曾经有一个孩子，只在她腹中生存了四十几天……
脚步声，车轮声，孩子的哭声、模糊的低语声渐渐临近，接着门被撞开了，2床，是2床来了。白天护士就已为她准备好了床铺，她是谁呢？她生的孩子是谁呢？自己又是谁呢？她的那个孩子没有了？她因此没有了牵挂，也没有了可以爱的那一个人，她很伤心，又是有些庆幸，她伤心，因为那个孩子没有了，她庆幸，因为没有了那个孩子。庆幸？这个词一经重复进她的意识里，她就真切地感到一种心被缠在一起抽紧的疼痛，她以前会不会这样想她不知道，但她现在这样想了。
冰云不知自己怎么睡着了，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童年的恶梦又紧密地缠绕上来，不留一点缝隙，床铺的滚烫与周身的滚烫终于把她烫醒了，她觉得意识里是那么的混沌，脑子痛得嗡嗡的作响，好像里面装着一千个旋转的陀螺。睁开眼睛，望见窗外满天的星斗，她觉得自己的神志好像渐渐地模糊了，向一个无底的深渊飘然坠去，那种飘坠让她感到一种脱离苦海的幸福感……
本能，从小就有的顽强的生存本能点燃了那份模糊的意念，她不知道她是怎样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怎样跌跌撞撞地奔到医生的值班室，她用手砸门，门开了，她倒在医生的手臂里……
冰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臂上挂着吊瓶，她努力也唤不回那些模糊的记忆……
春生来了，冰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下泪水，她一眼望见他走过来，在清晨的阳光里，那么微笑着走过来，问她昨夜睡得好不好？她便哭了，这也是她住院以来，第一次在人前、在清醒中哭泣。手臂上扎着针不能动，她便把脸埋在枕头上哭着，怎么也不忍不住地哭着。哽咽的哭泣让她的双肩剧烈地抖动，她感到她被扶坐起来，倒在那个肩上，她便伏在那个肩膀上，恣意地哭着。她压抑得太久了，她忍受得太久了，她恐惧得太久了，她孤独得太久了！她不说话，只是哭，那只肩膀一直温和地承受着那些泪水，那些泪水打湿了那只温和的肩膀。当她终于抽抽搭搭地停止了哭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看见了面前的人。
“我很麻烦。你很不幸。”她擦着眼泪。
“认识你，是我一生的幸运。”他认真地说，望着她，然后起身洗了一条毛巾，“不要哭了，嗯？眼睛哭坏了还是小事，房子冲跑了，大家怎么办呢？”
她便笑了，有些不好意思。
他便也笑了，“想吃些什么？我下去买。”
“我不想吃，春生。谢谢你。”冰云摇摇头，还为刚才自己的失态感到羞窘，尽管这些日子的相处已让他们的关系融洽了许多，但是……
他是个好人，很善良，很正义，很细致，但是――
“噢，那可不行。”春生笑了，“要先喝一碗红豆粥，然后至少吃一点小点心，一只鸡蛋，吃几片牛肉，再少吃一点青菜。”
冰云笑了，让步地点点头，春生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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