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3)为生祈祷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11

冰云在床上躺下来,张四又在擦地,她每天把地擦得洁净的可以光了脚走,尽管这不是她的工作。5床玩累了,倒在床上休息,她是子宫癌早期,做了全部切除手术,冰云醒来的那天5床正好刚下手术台,手术很成功。张四,5床的陪护,16岁,是个农村小姑娘,却一直被当成男孩养大,莽莽撞撞的,从头发到身材到衣服裤子、行为举止,没有一个地方象个女孩,就连小名儿都不象――张四。但大家还是很喜欢她,因为全病房她最小,常常逗她。

5床,她的姨妈,是个老妇人,50多岁,“四儿,给姨倒点水喝。”

张四跑去倒水,3床笑了,“四儿,给我也倒一杯。”张四便给她也倒了一杯。

3床,41岁,教师,乳腺癌早期,切除二分之一。她和6床均在两个多月前手术,她们是保留床位回家休养,然后又先后回来,在这里相遇。回来?冰云感到啼笑皆非,这次回来,3床是来化疗,她已经做了两次,这次是最后一次。6床化疗完毕,这次是来复查的。也许因为同病,所以相怜更深,她们就常常对面坐着聊天,深夜睡不着时也会悄悄说话。3床的丈夫是一名公安战士,这次就是因为有公务才没能一起来。但是差不多每天都打电话来,小护士熟悉了,会站在门口叫:“3床,热线。”3床便笑嘻嘻地跑去接。

在化疗的前一天晚上,他又来电话了,询问化疗的时间,3床接了电话回来,脸上照旧焕发着容光,“又问我什么时间化疗,我告诉他,还得等两天呢。我不告诉他。他来做什么,看着难受,也替不了我。孩子又要中考了,单位里一摊子事。我告诉他化疗时我会打电话告诉他的。”她笑起来,“等化疗完了,我再告诉他,让他来接我。”3床笑了,那么一种自然的幸福。

5床笑起来:“瞧瞧人家这感情。”

化疗之前,冰云看她自己做好一切准备:痰盂、水盆、水果、毛巾、热水袋……她去打开水了,1床说:“3床性格真好,乐观”。

“这就对了。”6床说,1床也是乳腺肿瘤,那时她还没有手术,良性恶性还不知道。6床是借着说3床劝勉她:“她可够刚强的,我就不行。化疗的时候折腾的死去活来的,就剩下半条命了,还能吃什么呀,连水都喝不下去,她可不一样,这边刚吐完呢,那边已回手摸过一个苹果,放在嘴里就是一口……”

冰云笑了,一个“摸”字,把3床当时全部的形象俱勾画在其中了。正说着,3床打水回来了,进门就笑起来:“我刚碰上一个混上来卖草莓的,”果然,她手上拎着一个方便袋,里面是红艳艳的新鲜草莓,“我买了一袋,和他打了半天价。”大家都笑起来。

3床长得很漂亮,温文尔雅,标准的身材,带着一副白圈眼镜。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完全没有病号的样子。每次出去吃饭,必是换上雪亮的高根皮鞋,冰云觉得她和命运斗争得极为全面,小到每一个细节。她是生命的鼓手!她忍不住认真去看她:漫文尔雅的形象,甚至还有一点柔弱。她哪一点和别人不同呢?但她却伸出手去,握住命运的犄角!

1床在呻吟,麻醉过后的疼痛让术后第一个夜变得异常难熬,冰云望着床边陪护的丈夫,今天,妹妹应该可以安心地睡一觉了,她昨天晚上一夜未睡。

昨天晚上,她照例又被拖进恶梦里挣扎,当她惊惧地从梦里逃出来时,发现自己手足麻木,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坐起来披衣下了床,悄悄推开门,看见不远走廊尽头的窗口坐着一个人,1床的妹妹。她轻轻走过去,妹妹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已坐了几个小时了?冰云望着窗外,这是一个面东的窗子,窗口有一张长椅,窗外是一个废弃的阳台,阳台的对面是远山,现在它们正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曦里。她站在她身后,发现她并没有听录音机。

昨天晚上,大伙都睡觉了,冰云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有人悄悄下了床,然后有脚步声停在她的头上边:“你睡着了吗?”一个声音轻轻地,她睁开眼睛,是妹妹。“对不起。我,想借你的录音机听听,可以吗?”

“可以。”冰云也悄悄地,把录音机交给他,又从枕下摸出几盘磁带递给她,这个女孩便拿着它出去了。她出去了,她也一直睡不着,可妹妹一直没有回来。她悄悄看了她一次,看见她静静坐在这窗口上,椅子已搬开了,对着窗口。她便又悄悄退回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世界,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自己的空间,她不想打扰她。后来她不知怎么睡着了,现在她看着她,仍是同样的姿势,她好像从坐下来就再没有动过。可是,已经凌晨四点了,她已坐了一夜了。

“在为你姐姐担心?”她在她旁边的椅上坐下来。

妹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个回答跳出冰云的思虑之外。“我去给你拿件衣服。这里冷。”

“我不冷。”她按住她,“我去拿。”她拿了两件衣服,披一件在妹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来。

“谁也无法知道结果。”那个人喃喃的,望着窗外。

“是的,所以它不一定是坏的。”

那个人不说话,好久,“我情愿是我。苍天常常眷顾死而摧残生。”

“……”

“我不知如何面对未来的一切。如果我将不得不面对的话。”

“你不会面对的。”冰云不知自己能说什么,是啊,她能说什么呢?在生死面前,有什么是她能说的呢?

“她把孩子和姐夫托负给了我。婆婆年老,母亲多病。只有我能够照顾她长大。”

冰云忽然感到一种寒冷,和一种无以复加的沉重攫住了她的心――那个六个月大的婴儿?这个还没有结婚的女孩!天呐!她将永远也没有自己了。在孩子交到她手臂上的那一天,这个女孩就要死掉了。以后的岁月,那悠久的付出,那年年月月!她忽然明白1床为何那样的盼望她的到来,而她又为什么这般沉重的痛苦。

“我很痛苦,更茫然。如果我能替她,我情愿替她。为在那孩子和她父亲那里我永远无法替代她。”

“不要想太多了……”冰云还没有说完,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敲碎了寂静的走廊,她们房对面的308房冲出一个男人,一面跑,一面大声叫:“医生!大夫!”两个人猛然站进来――一个生命,要离开了!这个念头同时闪进她们的脑子。这念头让冰云感到一种从头到脚的寒冷,妹妹站起来,医生护士匆匆赶到,闪进了那个房间。两个人呆呆望着那个房门,一声悲切的哭声撕裂将晓的长空,叫喊声,呼唤声、器物的撞击声、纷杂地交织在一起……

这就是医院,这就是医院,生命和死神频繁光顾的地方。在这里,死亡变得那般的简单而轻易,而又是那样的真实而入目可及。

妹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中,冰云的心被撞的酸痛,伸手抱住她:“回去休息吧。”

妹妹木然摇着头,眼泪顺着脸淌下来。

“不,”冰云抓着那个肩膀。“不许乱想!”

“她今天手术。”那个人呆呆地,“大家都说那个孩子像我。谁都说那个孩子长得象我……”一串含混不清的话语,一串无声的跌落的泪水。

张四跑出来,冰云奔过去抓住她的肩,“吵到你们了?谁醒了?”

“我,我上厕所――”张四张着眼睛,冰云松一口气,放开手,张四慌忙跑开了。

“不许你乱想。”她抱住妹妹,眼睛发热,“不会的。不要乱想,听见没有!”她抓着她站起来,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她伸手从颈上摘下挂在胸前的小佛,不容分说挂在那个女孩的颈上,女孩震惊望着她。“我将用我的全部为你们祈祷。”她慢慢拉住她的手,“我们一起祈祷吧,苍天会听到我们的声音。”

她们牵着手,而对着窗外的浩浩长天,闭上眼睛。她们虔诚地站在那里,仿佛是站在与宇宙相交的窗口上。当她们对一切都无力的时候,就只有求助那高于自己的万能的神明,她们牵着的手慢慢温暖了,只觉得眼前金光万道,睁开眼睛,天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她们未交一语,静静望着那片红日,张四从厕所回来,慢慢跑过来,看看她们,“姐――”

冰云转过头,笑了:“我们回去吧。”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或者说,那一个清晨,忘不了为了死亡与不死与一个不相识的女孩牵着手,并肩祈祷的那一个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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