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2)生命负极的世界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12

冰云昏昏地睡了一个下午,等她睁开眼睛时,发现窗外正是初临的暮色,那一个蓝灰色带着一点儿昏黄的一个美丽黄昏。她转过头,看见床头上一束盛开的鲜花,一个饭盒,她不知是谁送来的,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了又走了。她坐起来,觉得头异常沉重,1床也在睡觉,丈夫趴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睡着了。

“姐,你醒了”。张四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

“嗯。”冰云笑了,“阿姨呢?”

“在走廊散步呢。”张四放下水盆,“你不吃饭吗?”

“这就吃。”冰云拿过饭盒,“张四,你吃饭没有?我们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你快吃吧,姐。”

冰云打开饭盒,一层一层拿出来,看见饭菜很丰富,少而精。她看见最后一层是鸡汤,不觉叹一口气,唉!真是难为他们了。可是她没有什么胃口,简单地吃了一点便放回去了。她的胃口一直不好,罗曼他们为这费尽心思,她虽然知道,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探头看看脸盆里有打好的水,拿暖瓶兑了点热水,洗了洗手和脸,到走廓上去散了一会儿步,感到不支,便又回床上躺下了。

住院这些天她的身体好像一点都没有恢复,多走几步路,她就要出汗和感到两腿酸软,她的精神还好,但身体却好像更加虚弱了。她似乎并不是因为流血,因为小产,好像有一种更隐秘的原因埋在她的身心深处,操纵了她的健康。过度的惊惧使旧日的恶梦又频繁地光顾她的枕边,她常常在恶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冷汗淋漓;有时她在梦中吓得哭醒了,张开眼,发现自已脸上挂着泪,于是起来,披衣独坐,直到天明。

散步的人陆续回来了,房间里重新响起了说话声,4床和8床走了,现在,那些婴儿的哭声她听着已不再刺耳了,她似乎已在漠然中接受了,然而她们却走了,她反而感到一种因突然的空荡带来的失落感。

冰云闭着眼睛躺着,六天了,她怎么觉得这么漫长呢?好像有几个月了。自己竟会有这样一场经历。护士又来铺床了,不知又是什么样的人躺在这里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生病呢?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和病床有关的经历。她闭着眼睛,想起了父亲,父亲去世,那时她不到三岁,那是她对于病床的第一份记忆。那个记忆异常的模糊,她只记得一个昏暗的房间与天色,墙壁很脏,床上躺着一个人,她感觉不到那是父亲,更感觉不到死亡。她和姐姐站在床边,那昏暗的天色与空间让她感到恐惧,那时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是父亲见她们的最后一面。她只记得那昏暗的天色,母亲在哪儿?她怎么离开的?她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时她还不懂生死,甚至连清晰一点的爱和恨都还不懂得。

1床在呻吟,丈夫跑过去帮她翻身。她一直没有看见妹妹,手术的前一天,1床要她陪护,今天,是她的丈夫。

熄灯了,大家不再讲话了,她们都是患者,没有太多的好精力。一会儿,轻匀或者沉重的呼吸声便此起彼伏,中间间或夹上一两声呻吟。冰云瞪着眼睛望着这个房间,这房间里曾经记载了、还将继续记载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4床和8床今天走了,6床明天也要走了,她们从大千世界聚到这里,又将散于大千世界……

6床,39岁,在她那个地区的党委工作。()乳腺癌晚期,全部切除。肋骨与皮肤之间的肌肉全部刮除。她的脸色非常差,冰云听别的病号讲:医生已告知家属:她大概只能活三个月。可是她的乐观却着实让人钦敬,跟谁都开开玩笑。她的丈夫陪护她,幽默风趣,在铁路工作,常常逗趣张四,说等她回家的时候他给她免票。后来他的肺炎病发作,住到了五区的内科区,但仍旧每天来这里报到。用他的话说:“那里太没意思,还是这里好”。这对病号夫妻每天双进双出的去吃饭和散步,冰云一直在探求他们乐观的源泉。他们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现在寄放在奶奶家里,她很难想象他会是他们乐观的源泉,他应该是他们忧伤和牵挂的根源,女主人走了,这个家庭会塌下半边天,那个孩子……那个父亲……

终于有一天,她偶然从窗内看见了那片天空,遥望着那片天空,她第一次明白了死的含义:它不是一种结束,而是一种无法结束。她第一次切切确确地去想生命负极的那一个世界。

那一天,大家都在午睡,她睡不着,躺得周身疼痛,便悄悄起来到走廊去散步。那个时间正是午睡时间,所以走廊上没有什么人,只偶尔从哪一扇门里传出一两句低低的说话声。她顺着走廊慢慢地去,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回响着她的脚步声,“擦――擦――”为什么医院的地总是带着回声呢?就好像死去的生命在回响。

她受够了溢满空气的药水味,决定到院子里去转转,下了三层楼,她感到腿发软,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弱了?出了病房楼门,院中绿树红花,春天的气息鼓荡在每一寸空气里,她刚刚要往凉亭的石子小路上走――那不是6床吗?她正坐在一棵铁树后面。她出来时看到她的床是空的,以为她是到她丈夫那里去了,原来她在这儿。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远处,她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们的角度使她只能看见她的侧脸,而且,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她抬手,噢,她在擦眼泪!她在哭!但哭得极为文静,动都不动,始终是那一个姿势――望着远处。望着远处――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呼”一下跌落了,难道――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的脚再也迈不过去,她无言地默默转身,她无法走过去,也走不过去,她要回去了。

慢慢往楼上爬,两只脚沉重如铅,下来容易上去难,何况她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情怀。3个月,3个月之后,她要死了。是啊,死亡,凡人如你我,有谁能够看开生死之界?在那个茫茫的未知世界里,有没有风?有没有云?有没有芳草与蝴蝶?那留在这个世界的那个孩子,那个父亲,他们将如何继续自己的故事?三层楼,她爬了好久,最后半层楼,她扶着楼梯停下来,对着楼梯口有半截窗子,这个窗子跨了两层楼,窗子边有一条长椅,她走过去,跌坐在长椅上,感觉两条腿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她还在想着楼下6床的身影,她转头看着窗外,绿树浓荫,小草长出一片茁壮的生机,而6床,她还能看多久了?

忽然,远远的一个身影映进她的视野,让她的心一下子由酸涩跌向苦涩,6床的丈夫!他坐在小路边的水泥地上,在抽烟,身边的地上围着一堆烟头,愁云压在他平坦的前额上,笼罩出那么一份萧索与苦痛。她的心开始收紧了,她久久望着他,望着他吐出的那些烟雾,难道他忘了自己还患着肺炎?难道他不珍惜自己的健康?生命?生命!生?死?在死面前,生又显得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它要人付出多少浇灌与爱惜?死亡是永恒的,所以它不美;生命是短暂的,所以它才美丽。它才夺目。它的美丽,它的夺目,是要建立在短暂上的,这又是多么的残酷!

6床还那么的年轻,有自己的工作、有双亲、有孩子、有……她有太多的东西,太多无法放下的东西了。然而不久之后,她却必须要放下了。她望着窗外的世界,死亡第一次这么迫近在她的面前,她震撼了,这个世界有多少她不懂的东西?当一个人有了太多的牵挂时,他如何还能走得泰然?

她慢慢地往楼上走,在走廊尽头的阳台前,她站住了,她有些不想、或者说不敢回到病房中去,她不知为什么。

忽然,一阵笑声传进她的耳朵,6床?她推开门,不错,他们已经在什么时候回来了,大家都已经醒了,3床、5床、6床和丈夫在打扑克,他们笑逐颜开,她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震撼地望着他们,感到一种生命相携的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