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阿康的故事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45

晚餐在一种悲伤而沉闷的气氛中草草地结束了,老爷子和老太太回房休息,亚凤和孩子也回房了,客厅里只剩下伟健和冰云坐在沙发上。伟健神情黯淡而难过,不说话,只望着茶杯,冰云挨着他坐着,也不说话,慢慢拿过他的手捧在手里,伟健便叹了口气。

“我和你讲过阿康的故事,”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其实最悲惨的故事是在阿康入狱以后。”

冰云听着那个声音,它冷冰而没有任何情感,它的主人定是用恨把其中所有的情感都冻死了。

“那个女孩怀孕了,就被迫嫁给了那个瘫子。”

一段冗长的沉默中,冰云感到心在一种缓慢中陷落下去。

“当年,为了保那个女孩的名誉,阿康认下了全部罪责。十年,是故意伤害罪的最高量刑。”冰云的心在那个安静得生冷的声音中直落下去,同时心中升起一种敬意来,为那个二十三岁的男人的深情。

“那个瘫子的父亲把婚礼办得非常的隆重,但却不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是为了气我们。婚礼的彩车绕道在我们门前经过,乐队的吹打声仿佛要震碎每一扇窗子。父母亲在房里落泪,而我则恨不能出去杀了他们。”

冰云捧着他的手,感到他声音里遥远的憎恨。

“阿康不在,他不必看到这一幕,我暗自在心中为此庆幸。可是,我是庆幸得太早了。”伟健端着茶杯,冰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那个瘫子结婚以后,便给阿康写了一封信寄给他,另外还有一打他结婚的照片。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无耻卑鄙到如此地步。”伟健吸一口气,冰云看他情绪异常激动,他要竭力克制才能把握住声音的平静,“阿康越狱了,被抓到之后在禁闭室里又吞汤匙自杀。”他摇摇头:“他哪是越狱,他是在求死。”

冰云的心在痛苦中抽紧了,她感到她手里他的手握紧了。

“他被救下来了,却因此加了三年刑。我曾告诉你他被判十年,其实他得坐十三年。

“我们都去看他,他一言不发,从我进去到我出来,他没有说一个字。

“我们要走了,妈苦苦哀求他,抱着他流泪,他一动也不动,象一截木头,爸气极了,拉开妈,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爸被管教的人拉开,狠狠训了一顿,我看见阿康哭了。最后我们要走了,爸搂住阿康的头,说:‘儿子,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打瘫了那个败类,不是因为你要坐十年牢。输了就认,只要是男人,输了也是英雄。我打你是因为你呆,你呆到要自己为自己再加三年牢’。

“阿康跪在地上,抱着爸的腿,我们姐弟四个抱头痛哭,爸和妈默默落泪。

“那之后,阿康便老老实实地服刑了,可是从前的阿康再也没有了。阿康性格不象我,他有些内向,但很纯净,人长得很秀气,功课也好。从小爸妈就很宠他,我们也都痛他,”她听他长叹一口气,“却没有想到他人生还没好好开始就碰到了这么一劫。”冰云看那个人呆呆的,意识沉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他接受不了。他不想让他喜欢的女孩一生背着被强暴过的名声,他选择了自己被囚禁十年。他虽然自愿为了那个女孩认了全部罪责,但他受不了。他――”她看他痛苦地摇摇头,好像找不出什么词汇来表达他想要表达的内容,“三年了,他仍然是一个样子,别人都减刑,只有他一天不减。他好像一头绵羊,而劳改农场就是他的窝。服刑?”冰云看伟健似是苦笑,似是嘲笑,又似是冷笑地吊吊嘴,吊出了那么一种无可奈何:“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形容他,只有这一个字:服。他服了。”

冰云望着他,感到一种心的冰冷――他心中的冰冷和她自己心中的冰冷。服?这是怎么样一种心死的服?他服了什么?是世界?是命运?是权势?是罪恶?噢!他都服了!

他没有目的,不存希望,所以时间对于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甚至不想出来,因为他厌恶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曾以一种方式抛弃了他,他就要以另一种方式来抛弃这个世界。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她感到一种疼痛,他们同样被剥夺了希望,摧残了明天,而他,比她更可怜。她要帮他,帮助他,他们都是世界尽头的绝望人,她是以赌博的心撞开了世界,现在,她要以理智的情助他开启世界之门。

其实世界没有尽头,世界只有门,无数关着的门。你能打开世界尽头的门,你就能打开另一个世界。她走到了今天,她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她为什么不把这个道理让他也明白?虽然她今天的世界并不是她希望得到的世界,但是起码在今天的这个世界里她明白了世界多元的概念,明白在她的世界以外,还有另外的世界。

她明白他的破碎与毁灭,她记得她曾看过一篇文章,差不多一切的内容与细节她都忘记了,她只记得一个惨淡的梗概: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员,因为一眼看见外面高速的、旋转的世界感到无从立足,竟然故意抢劫并做出企图强暴少女的行为,好以此来达到他重回监狱的目的。这和美国讽刺小说家欧?亨利笔下的《警察和赞美诗》中的欲以监狱为家的苏比有异曲同工之“妙”。结果当然是:他立刻如愿了,重判,二十年。也许用不了到二十年,他就会循着生老病死的轮回把他的生命圈上句点了。他过完了他的一生,他也就完成任务了,他是不用要这个世界的。他要这个世界用来做什么呢?如果世界是个家庭,他既不是创造这个家庭的父母,也不是享受这个家庭的孩子。他想付出,没有人接受;他要索取,没有人给予,他被世界悬空在了一个点上,他没有立足的支撑,这就是这场悲剧的根源。这场悲剧反映了人性的哪一个侧面,不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无所谓褒贬,也没有对错。它就是人性,一个侧面,一个点,就这么简单。

每一个人都在摸索地活。

但是有多少人倒在了世界的门槛前?

上帝造人时既然没有让人从明白往无知活,那他就会造出一个和这生命相应的宽容世界来容忍错误。那些自己倒下的人,不是世界不容他,只是他自己没容自己。没容时间,又没等时间容空间。

不,他有时间。他有的是的时间,他只是容不下自己了。

她曾经有过这种体会吗?她曾经体会过这种架空了自己的苦痛吗?噢,她都有过了。所以她才不想再让他有了。那是一种无休无止的消磨,在那种无休止的缓慢消磨里,她懂得什么叫沉沦,她懂得什么叫绝望,她懂得什么叫无边的黑暗,她懂得什么叫看不见光明。她要唤起他的勇气不让他沉沦,她要让他看到希望不让他失望,她要给他一个活的支柱,她要给他一个奋斗的目标。剩下的近十年岁月,她将把这一切给他。

她走进这个家门马上就要一年了,她忙忙地过了一年,她过得茫茫。她没有思考过什么,也没有想过以后,这是她第一次想到:十年以后……但却是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这便是人情感奇怪的地方。

回头看一下她结婚的这一年时光,甜与辣多过苦与酸。她从贫穷悲哀的生活里走来,对于生活与情感皆没有抱高的要求,加之她生性里的淡泊与安然,使她很容易地便在这份新生活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不再把生活定位于幸与不幸,快乐与不快乐,她简单地过着一种日子,日子便过去了。她不再为没钱而烦恼,也不再为柴米油盐将断而发愁,她不用再在意人言的褒贬,眼光的高低,她夫家的富有把这一切烦恼都淡化了。虽然她走出门去时常常引起邻里的指点与侧目,他们品评她与他们的不同,议论她讲话的洋腔,但她往往轻轻便将它搁在一边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小女人,在和一个男人一起演绎生命生老病死的轮回,她不再有追求,不再有梦想,那她就再也不会在人生里生气了。她也有烦恼,但比之以前少多了,她拿出傻劲与真诚来对付她婆婆的霸道、挑剔,公公的审视,检测,小姑的客气不接受。她有时候觉得她听不懂他们叽喱呱啦的说话倒也是一种幸福,这样他们相互都有了一片可逃避的天空。有一次,她刚走进厨房,就听身后伟健说:“妈,您这样是干嘛,这和骂聋子哑巴有什么区别?她做的不好,可以说她嘛,这样才能变好,对不对?您这样骂她她听不懂……”她不听了,其实她很多时候知道婆婆骂她,只是她不懂骂的是什么,就干脆只当没听见。她们有太多的习惯与见解不能相融,如果再不让她去偷渡一下,不是要崩溃了嘛。有一次,她故意学了一句骂人的话去问伟健是什么意思,伟健笑着告诉她:你学得不对,没有这句方言,他亲亲她,说:要学习方言,以后跟他学。她很奇怪她总是能听懂他说的方言,既使不完全听懂,她也能猜懂意思,也许就因为他不骂她罢。

其实结婚一年来,她甜的感觉一般就是他这个丈夫给她的,他们也有矛盾,但是不会吵架,他也不会骂她。他们还没有越过“客气”这道门槛,用古人好听的词来形容他们是:相敬如宾。他们之间没有爱慕,甚至感情都有一种潜意识里的距离。说得透彻点,他们是不太相干的两个人,而不是关系密切的一个家庭。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谁说没有爱情的夫妻不是好夫妻?因为没有爱,他们才没有过多的牵挂,没有过高的要求,没有为了要维持它而必须付出的浇灌,更没有为担心失去而提的无谓的心。没有爱情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

他也是难捉摸的,因此她也不费心去捉摸。他不高兴了回家来,会摔下皮包,把领带扔在地上,或者故意弄乱房间,再不一头钻进书房,告诉她:不要进来打扰我,连一杯茶都不要送!不送就不送,这时她从不去巴结他,也决不追着他问。有时他不这样吩咐,只自己闷在里面,闷够了大声叫她:阿云,你进来――叫进去了,什么都不说,只是让她陪他坐一会儿,或者读报纸给他听。而她呢,也从不拿她的烦恼分给他,比如受婆婆的气,比如她想家,思念亲人,惦记母亲,她从来不跟他说。她觉得说了她也不能不气不想,不思念不惦记,那说它干什么呢。

说起母亲来,有一件事他做得很让她感动,那就是她婚前提出来的母亲每月必要的生活费用,他从来没让她再开过口,每月必按时把钱给她让她寄出,有时他多给了,但是她不会多寄,绝对按照约定的数目寄出,回来把收据给他。他收收据的时候很有意思,开始的时候他是收起来,后来是笑着塞进口袋,再后来他说:“阿云,假如你很喜欢收藏这些收据的话,呐,梳妆台上有两个小抽屉,你可以从左右两个当中任选一个,做为专收之用,不要老是来送给我,宝贝儿。男人并不喜欢这些小纸条,而且――”看她一眼,撇嘴笑着走开了。她不管他的撇嘴,这个建议不错,她便真的选了一个抽屉,认真地把这些小纸条按逆序排列夹起来放在里面,别人遵守规则,那她就不能违规。有一次,他望着她说:我真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榆木脑子的女人。那次是结婚不久之后,过节,他给她钱让她寄给母亲,她没有要,因为不到寄钱的日子,第二次她再不要的时候,他便这样望着她说道。后来过春节了,他没再给她,过后回来告诉她:他让人给母亲寄了点钱,因为过节了。总的说来,他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也正是有了他这一生活的调味剂,她遥远而陌生的远嫁生活才没有干得象一块硬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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