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704

冰云发现,不管南方人也好,北方人也好,遇到伤心事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她看看伟健,后者正默默地坐着,桌上菜肴丰盛,二十七支蜡烛跳动着温暖的火焰,可大家的心却是那么的难过。

今天是她的小叔――那个叫周伟康的人,二十七岁生日。他正在一个遥远的劳改农场服刑,十年。伟健有兄弟姐妹四个人,大姐冠凤,嫁给上海知青,现定居上海,她和阿健结婚时,她回来,她见过她。二妹亚凤,现在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再有,便是这小叔,周伟康。伟健曾简单和她讲过他的故事,公公婆婆提起他来,总是简短的几句话之后便加上一个长长的叹息然后匆匆地结束。他是他们全家的心痛,她不敢多问,不敢去碰触那份伤痛,但她仍从他们平白的叙述与叹息中知道了故事的梗概与性质――悲剧。

故事很简单:一个地方官员的少爷强暴了小叔的女友,他气极之下一木棒打下去,木棒上一根铁钉从此葬送了那个少爷走路的能力,也同时葬送了他十年的青春。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如今已经是三年多过去了,他当年的女友早已是“落叶成荫籽满枝了。”十年,一眼望不到头的岁月啊!

“妈――”冰云轻轻叫一声,看见婆婆眼里漾满的泪滚下来。

“唉!唉!算了,老太婆。”公公叹息着,摇摇头,抬抬手:“吃吧,吃饭吧。”

周老太太抹了抹眼睛,“吃吧。吃饭吧。”

“妈,您别难过了,”伟健握住母亲的手,“只要阿康健健康康的,您就别往多了想了。不管多长的年头,总有过去的时候,是不是?”

亚凤坐在桌子另一边,不说话,也不动,怀里搂着孩子,文静地流着泪,孩子则抬手帮她妈妈擦眼泪。冰云便去帮婆婆擦眼泪,擦着擦着却发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她忽然之间想起母亲,她今年的生日,母亲也在家给她过吧?她是否也这样流着眼泪想她?她不由便感到一阵心酸,母亲的音容浮上眼前,她好像又看见她晚归时她站在门口的凝望,她好像又闻到她衣褶里的芬香。噢,母亲!她望着面前的老妇人,她也是一位母亲,在日夜思念她远方的儿子。母亲思念她只是思念,因为知道她一切安好。而她的思念中,有几许伤痛?几许牵挂?几许凄凉!她忽然就觉得她是那么的可怜,一位可怜的老母亲!她忘情地伸手搂住她,搂住那个哭泣着的苍老的身体,心中泛起一片温柔的情意。她感到有一片和熙的光照进她心中,从而焕发出一片金色的柔情。

她和他们相处快有一年了,她照顾他们,无微不至的;她尊敬他们,无一不周的。可是,只有她知道,只有她心中知道,她并没有当他们是她的亲人。不管她是多么周到地侍奉他们,不管她是多么认真地逗他们开心,她从没有当他们是她的亲人。他们只是她现实生活中的两位老人,她不得不与之朝夕相对的两位老人而矣,她善意地照顾他们,只此而已。如果说爱的话,她也只是在理智上“爱”着他们,她的心仍然挂在母亲的身上。是的,她为什么要爱他们?她以什么做基础来爱他们?没有。“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说的这句极简练的话道出了人类情感世界中最毫无包装、最原始的真理。不错,她不恨他们,因为无缘无故;但她也不爱他们,也因为无缘无故。

婆婆是个厉害而泼辣的人物,她有着这类女人特有的典型的多疑与锐敏。w-w-w.shouda8.c-o-m她的心灵没有经过教育的耕耘和知识的培养,所以那上头的成见就象长在石头缝里的野草一样的顽固、难以拔除。她一直都不能接受她嫁给伟健的方式,因为她的方式背叛了传统,也背离了她的道德所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她挑剔她,甚至置疑她的教养。如果没有阿健在中间给她周旋,她一定会为这挑剔付出多出今天十倍都不不止的艰难。尽管她身上具有的中国女性传统的美德和善良使她并不会“坏”到哪里去,但是,她对她的成见一直都在。

而公公,不言不语的,看上去很和气,可那一双小眼睛点缀在他那古铜色的饱经风霜的脸上,使人只要认真看上一看,便能感觉到他有多么的深不可测。他每天除了侍弄他的橘园,就是听听广播,看看电视,再不就喝喝茶,下下象棋。表面看去,他是什么事都以他的老伴马首是瞻的,而实际上他的意志才是最顽强的,他才是这个家的舵手。他对她这个儿媳妇是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虽然远不象婆婆那样的挑剔与霸道。可是他也可怕的紧,因为婆婆的挑剔与霸道还可以让你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公公,是任你怎么猜也猜不出来他木刻一般的表情之下蕴着是怎么样的心理与感情的。

所以,她是决不肯把她的心给他们的,有时她甚至还要忿恨母亲把她养大了,她不能照顾她,却要来照顾别人的母亲,每当这种时候,痛苦便会来啃噬她的心。母亲在那边是多么的贫困啊,而她却是如此的锦衣玉食。不!不!这时候她的心便会在痛苦中品尝一种难以形容的煎熬。可是那种忿恨过去之后,她还是得安静地面对现实的生活,幸好她还有一点可以用来安慰她的情感――她可以寄钱给母亲,这是她唯一一只可以用来安抚自己情感的手了。她告诉自己,她照顾他们就是在照顾母亲,她只是在用一种利益去交换另一种利益,这个世界本就是个利益交换的世界。这好像让她得到了一丝安慰,可往往这些安慰还没有抚平她褶皱的心,她的良知便又要遣责自己,遣责她不该如此的冷漠和寡情:“这样下去,你会沦落的!”她在心中骂自己。

好在她慢慢和他们熟悉了,朝夕的相处也磨去了开始时那凌利而分明的情感。开始的时候,她是很胆怯的,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引发什么“灾难”,她总是要极力去猜他们想什么?而她该怎么做?后来她发现他们是处了心不想让她知道他们怎么想,她便索性也不猜了,能不用脑子时,她倒也乐得节省,她只做一件事:认真地和他们一起生活,必要的时候照顾他们。但是她仍然是不爱他们的,在她的心深处。

就这样,他们转眼送走了夏秋冬,迎来了那一年一度的佳节――春节。“每逢佳节备思亲”,她第一次明白了这句话是用什么写成的。除夕夜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庆新春,可是只有她知道她心里是一点都不欢喜的,她心里是多么的难过的,难过得想哭的。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伟健拉着她出去放焰火,公公婆婆也一道观看,她放着放着,就发现自己早已在五光十色的烟花映照中泪流满面了。泪水冲掉了她精心的化妆,她躲在黑暗里抹着泪水想起母亲,她慈祥的笑容,她孤单的身影,交替浮现在她眼前,使她再也看不到别的任何东西,只有那思念铭心刻骨地在心头翻涌,她倔强地抹着眼泪,盯着头上飞散的烟花……

后来有一个祭祖的仪式,她跪在地上,她从前从未做过和亲见过这种仪式,她觉得好像是在演戏,一出很古老,很好笑的戏剧。可看看伟健却做得极为庄严和敬穆,她便在心中着着实实地感到好笑和迂腐。接下去是给父母亲拜年,她一个头磕下去,眼泪差一点没掉下来,因为母亲的面容又浮现在她眼前,而她的眼前又分明不是她的父母而是另外的人。那一刻,她心中的酸涩简直无法言喻,她站起来了,木然捏着手里的红包,脑子里是一片交错的记忆。

“阿健,给你岳母也拜个年。”她忽然听见公公说,“老人看不看到是一回事,你做儿子的得尽这个心。”她忽然就觉得心中郁着的那个冰冷的结,仿佛被一双手抚慰了。伟健拉着她,然后他们一起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向北方磕了个头,她忽然就觉得这不是戏剧了,她的情感好似一下子回卷到了她心中、她血脉中那一个古老而神奇的情感的源头之上,在那里铺展成一片碧绿的平湖……

“阿云呐,亲家母这份红包我和你妈先替她垫上,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可要替我们讨回来哟。”公公笑着。

她接过那红包,心里好高兴,好像就在那一瞬间,她心中的忿恨都被抹平了。如今,她手里握着这双老人的手,眼前是她风霜的容颜,她和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同呢?她养了四个儿女,现在不也是只有一个在身边吗?两个女儿,一个在异地,别一个虽然很近,却只能让她更操心。而这个小儿子又……她有多少牵挂?多少难过?她心中有多少难言的苦痛,多少无以言喻的惦念与悲伤?她搂着那个身体,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而同来的是一份发自内心深处的深深的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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