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道杀人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16

1985年*月*日晴出发之前

明天,我有一个秘密行动,现在,我很紧张。#手打吧随风手打 #不知道我这样做真的对吗?

刚才我去邻居家还妈早上借的扳手,无意中从他们家的电视里看到一家外地酒店来市里的劳动局招服务员的广告,已经招了两天了,明天还有最后一天,我想试试。

从邻居家回家的五十米距离,我做了这个决定。最后一天?这有可能是上帝推开的那扇窗子。

酒店服务员?我对它很陌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好,但我真的太需要一份工作了,我需要我有一个位置站在这个世界上,一想到这,我就在那一瞬间里决定了――去试。不为别的,只因为,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位置。

姐有两百块钱存在我们以前曾居住的那个镇,已经到期了,但一直没有空去取回来,那个镇在我和市里之间,于是我有一个堂皇的理由到外地,而不需要撒谎――帮姐姐去取钱。我会先去市里应招这份工作,回来再去给姐取钱,我没告诉妈,因为我知道遥远的距离,加上服务员的工作,她是不会让我去的。

现在我的难题是:我的钱不太够。妈只给了我去小镇的路费钱,要去市里还差一半呢,我刚刚去把小时候夹在书里面舍不得花的新票拿出来,一共是九元七角,带上它,我的路费就够了。感谢老天!

现在,我有些兴奋了,我一定行的,姐就说过我气质很好,邻居们说我太傲,我知道他们一直把我看成是异类。他们从山里给我介绍对象,我嫌没文化,他们就笑我还想找什么样的,文化不能当饭吃。这次,我就吃给你们看看。

对了,前几天,我去韦姨家,碰到一件很好笑的事:一个男人,列了十八条条款找妻子。他自己不过是一家夜总会的老板,却把这个女人要求得要到上帝那里订做。条款写的倒满有文化,可惜――他和我一样穷,一样可怜,他穷得只剩下钱,可怜得以为有钱就能买到“妻子”;我穷得就缺钱,可怜得一切都没钱买。

刘冰云,晚安。你会有工作的,也会有钱的!

1985年*月*日阴要命的面试

我又回家了,回到家了。前天我曾经憧憬的美好的希望,经过了昨天之后,已匆匆变成了一个变好的梦想了。

灯下翻开日记,回来不过六七个小时,而一切的故事已恍如隔世。我曾经走过,又回来过吗?

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知道。虽然它们已遥远得需要用回忆来回想了。

出了站台,望着那黑压压的人群,我有一种不知向哪里举步的茫然,我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好在我现在有希望,这种东西给了我极大的勇气,它让我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往前走,当我终于穿过城市繁华的车水马龙找到市劳动局时,我不禁对自己肃然起敬。劳动局已经中午下班了,我决定在那里等。

我穿太多了,凌晨上火车时穿的毛衣到了中午已不合时宜,而市里的气温也似乎比家里高许多,这里的春天比山里早。

我刚刚在楼影的阴凉里站了不久,便发现稀稀落落的有人来了,我判断出他们也一定是来应招这份工作的,他们大多数的人非常轻车熟路,态度也自如得多,也有少数的人和我一样生疏而谨慎地站在楼影里,有的是父母带着子女,有的是伙伴,看得出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刚刚才到的。我看了看表(我庆幸我把妈妈的手表带来了),十二点半多一点儿,那些轻车熟路的人有的进楼去了,我便邀上和我站得最近的一对母女也一起进去,在进去之前,我掏出口袋里的小镜子照了照,这才发现满脸油腻腻的,而且粘满了灰尘,忙掏出手帕细细地擦了,又拿小梳子把头发梳整齐。那个小姑娘,我这么称呼她,因为她一直很拘谨,总是把手伸在她妈妈的臂弯里。那个小姑娘的母亲看我这样,也向我借了梳子帮女儿细细地把头发梳整齐。

我们被人群引着到了三楼一个门玻璃上贴着一张红纸条,写着“招工办公室”字样的房间外,大楼非常气派,我以前从没有到过这种地方,现在便仔仔细细地四面打量了一遍。那“招工办公室”的门旁边有一个很大的窗子,从没拉好的窗帘的缝隙里,我能看到里面的一切,房间里四面摆着漂亮的沙发,沙发上盖着白色的绣着花边的布帘,地上铺着印着花的地毯,我觉得它不是办公室,而应该是会议室或会客室之类。房间的里面还有一道门,里面应该还有一间,但门关着,我再看不见里面。在这扇窗子上,贴着一张公告,是本次招工的条件,和楼外面那一张是一样的,但它旁边还有一张小纸:男子面试结束,已经招满,下面是录用名单。幸好女子还没招满,我在心里庆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一直在等待,直等得我把我的思绪、我的准备都整理得僵直了,招工办公室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一点半了,我开始惦记起那趟两点五十二分的最后一班火车。等待,等待,我焦急的心情在等待中有增无减,等我终于不再想我自己时,等我终于把自己想厌了时,我的目光开始被廊上一群活跃的人群吸引了,我开始打量他们――那一群嘻笑自若的少男少女。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了我的不入时――没有人穿我这样的毛衣了。男孩子的服装比较简单,基本可分为两种,一种是西服,一种是衬衫长裤。但女孩子们则明显是走到季节的“前沿”去了,就不要说落下我多远了,她们中有的已穿起了纱质的长裙,有几个的裙子厚一些,是金丝绒的,她们中间最突出的是一位头上戴着一顶漂亮而小巧的凉帽的女子,帽子的一边还插着一束彩色的羽毛,好像欧洲小说里的人物。她非常自信,有超乎一般人的优越感,也不知是她超群的服装起了作用,还是她心理上的自我优越起了作用,或者这两者兼而有之,总之,她尽情地和那帮男孩女孩说笑着,并不时地用手去扶一下她的小帽,或者摸一下那束羽毛,动作是戏剧的优雅。有几位家长站在他们不远,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大概是他们其中几位的父母吧。在他们这一小“堆”人不远,另外还有几个女孩和男孩,他们组成了另一小“堆”儿,他们穿的是这个季节的衣服,裤子是刚刚流行起来的喇叭裤,紧紧地绷在他们青春而弹性的腿上,宽大的裤脚盖住脚面,几乎看不到鞋子。男孩的上衣比较随便一些,没法归类,女孩的上衣却要新潮多了,其中有两位的衣服我根本就说不出它叫什么,那紧身的针织品衬得她们体形毕露,领子开得特别大,带着漂亮的花边。他们对第一阵营不屑一顾,这从他们看他们的眼神里就能得到证明。他们基本没有家长陪伴,他们自由、而漫不经心,完全没有“面试”应有的紧张。除了这个阵营之外,?上还剩下另一部分人,他们穿着朴素,但也很明显地,他们信心不足。他们不聚“堆”儿,零散地分散在走廊上,家长们多数和孩子们站在一起。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看完了廊上所有的人,便很想把自己归一下类,可看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类。我感到惭愧。

我没事可做,便又去看那公告,因为我瞧见那里站着一个女孩,也是一个人,在有意无意地看那份名单,神态悠闲,好像手里面握着姜太公的直钓钩。

“男的已经招满了。”我搭话道。

“昨天就招满了。”她了我一眼,笑了,“你是今天刚来的?”

“嗯。你呢?”

“我昨天来的。”

我便问了她一些面试的情况,从她嘴里,我知道了廊上那两“堆”儿人多数是昨天报名已通过了初试的,今天来复试。她告诉我等“那些人”(招工者)来了,我要先填表报名。我听着这么正式的名词,不但不更加紧张,反而更多了一些信心――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公平的机会。我问她初试都考什么,她耸耸肩,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大概保密吧,我不好再问,但觉得无所谓,他考什么我都不怕。在后来的交谈中,我知道她是来住在市里的姑姑家玩,知道了这里在招工就来看看,后来我还知道她就快结婚了。但她“看”得一本正经的,也报了名,并且通过了初试。我觉得她这种心理挺有趣的。

等待,仍然是等待。我的焦急在等待中增加,廊上那群活泼而新潮的人群使我对自己不入时的服装愈加自惭形秽,我已有近三年没有买过什么衣服了。我真的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开去,但又很快被一个娇滴滴的笑声打断了,是那个带小帽的女子。我看得出她是他们那个小圈子的中心人物,她一直都在不停地笑着、说着,常常漫不经心地优雅地扶一下她的小帽子。她很骄傲,并且知道自己的骄傲。但是她毫无深度,她的话那样浅薄而无知,她的笑那样做作、苍白而缺少内容,她很漂亮,但不美丽,甚至,有一点轻浮。她娇滴滴地做着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她却来应招这样一份酒店服务员的工作。

所有的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那些圈子其实就是等待的产物,而这种特殊产品是那么自然而分毫不差地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我感到有些嘲弄。其实那些稀稀落落分散在廊上的、看似毫不相干、各自站在自己的角落里的人,实际上是一个大圈子,我也是这个大圈子中的一员,我不禁感到有些自卑,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但虚荣心占了很大的成份――我不愿自己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但又不希望自己属于另外两个圈子。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些私家官员一定是陪那些公家官员喝酒去了。”我听见“喇叭裤”阵营里的人这么说道,他们好像知道得非常多,社会阅历丰富。

两点一刻,楼梯上鱼贯走上来一群人,小圈子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不着痕迹地散开合一了。那么,这是主考官大人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那间白色的辉煌的大厅的,我只记得,它在一楼,我跑出来时,西天是一轮苍白的斜阳。

我只知道:我失败了。我又被生活淘汰了。而且,我错过了回家的末班车。

我记得我曾忿然地喊出了这句话,对那个我恳求、他却仍然拒绝我的人。我告诉他我是多么希望能获得这份工作,我告诉他我将如何努力地去做好一切,然而,他却仍然拒绝我,他们那样坚持原则得让我佩服,我感到一份彻底的失望。考试?只是让你读一段报纸,看看你口齿是否清晰,我想起那个女孩耸肩,我不禁也要耸肩了,可我需要一份工作!可他却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小姑娘,人生有很多机会,这里并不是唯一的。你会有更好的机会的”。

我没有!我根本没有!我转过头,他正拿一双小眼睛望着我,眼光如炬。“为了等你们面试,我错过了回家的最后一班车!”我恨恨地对他说。

“孩子,那只是今天。”

今天?这还不够吗?他还想以生道杀人呢,让我虽死都不怨杀者。他剥夺了别人最后的希望,这还是生道吗?见鬼!我不再理他,但是我恨你们!我几乎咬牙切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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