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猎手和猎物
作者:我的季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85

冰云默默望着这个小房间,六米的世界,将是她今夜的全部。

窗外玉宇无声,只偶尔从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声布谷鸟的低啼,这个诗书里的精灵是在诉它的寂寞?还是在唱它的欢乐?亦或只是一种生物简单的本能,只是我们人为地赋予了它太多的想象?她对窗站着,静心倾听,春的夜里有一种生命成长的声音,它属于森林、原野、以及有心的人。她站在那里,似乎是想把这最后一夜家的记忆刻进她的生命,以留作青春永远的记忆。

是的,最后一夜了,这个小屋将是最后一夜属于她,而她也将是最后一夜属于这里,过了今夜,她们将永远再不能彼此属于了。不,她根本没有想这么多,她脑子里是无物的宁静,这种少年强说的愁苦早已不属于她了,她现有的,是一种生命原始的寂静――静静地站在这里,听窗外春的声音。

“云呐,早点睡吧。”墙壁上传来母亲轻轻的敲击声。

“你先睡吧,妈。”

“明天――唉,早点睡吧。”

她从那声模糊的叹息里转回神来,明天?是的,明天。明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因为,明天,她要结婚了。从明天起,她将要坐上四天的火车,去参加那个婚礼,因此明天又好像十分遥远。

她要结婚了。那个人要来接她。明天。这几个概念第一次在她的脑子里清晰了,而一切有关昨天的记忆都在这一瞬间里如潮汐一般退去得遥远而模糊了。她转过身,望着案上的字:生,命。她忽然感到了一种生命没有了命运的空与明。不管是谁参透了谁,还是谁抛弃了谁,它们终于各自分界了,她的思维开始走进那三个概念支起的立体的空间里,但想象却并没有因立体而丰满。慢慢在炕沿上坐下来,无意识地掀开白木书箱的案头,一个精致的纸包躺在最上面,下面是一本蓝色封面的日记,然后是满满一箱向生命求索的陈列。她静静地望着,伸手把那个纸包拿出来,停了一下,又把那本日记拿出来,然后,她便抱着这两样东西定住了。

她的心格外的静,一种说不出来的波澜不惊。说实话,她对于明天的那个人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但是,那个人的影子却又清晰地存在于她心中,好像一个隐约的烙印,呼之不出,又抹之不去。她翻着那个蓝色的日记本,本子还没有记满,但她已经为它圈上句号了,就象为她的书圈上句号一样。最后一篇日记没有正文,它只有一行日期,因此那教条而忠实的本子即把它分划到“未使用”行列,让人一翻便翻到了――1985年5月27日晴。那是五个多星期前,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她还清楚地记得她是在第二天把这个日期写在本子上的,而正文她没有写一个字。她觉得这行日期已经足够了,她不用再写别的了,也没什么好写的了,生命中所有看似的偶然其实都是必然的结果,她特殊而贫苦的家庭,她求也不成的梦想,那一份又一份将她拒绝的工作,那一个又一个将她排除在世俗婚姻之外的男人……她无意识地将手指一翻,日子便到了1984年,她的眼睛盯着那些密密的文字,意识却并没有一起移过去,

“……姐说我灰暗,她说我在追求一种我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其实她不如说在这个庸俗的世界里,我不应该有做梦的权利。她给了我很多的说教,包括她拿钱来给我去买几套好看衣服,把我打扮一下,走出去创造一些结识男人的机会……与其说伤心不如说失望吧,那种失望让我说不出任何话来,我感到一种嘲弄,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今天的我不配有做梦的权利。她读了书,有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我的人生风雨再也淋不到她的天空,我们已是站在两个相离的圆上了……嘲弄我的,何止是我的邻人啊!”

冰云感到意识散乱,昔日的心痛已不再,她的书已经写完了,她的梦也做完了,一切曾经能够伤她的东西如今已经伤不了她了,她曾经敏感的心已经麻木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个包装精致的纸包上,也许因为它太精致了,与她现今粗砺的情感不能相融,她看着看着,然后,一份浓淡不一的酸楚开始在心底漫延,继而上升到喉咙间、鼻子里、双眼中……她终于要落尘了,她再也不是一个只会做梦的傻子,世俗人将再也看不出她的异类,也再也不用嘲笑她了,包括她的姐姐。一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便将下巴翘了翘,等到她意识到时,已经晚了,她为什么永远这么骄傲?!她无意识地翻着那个小小的本子,日子又跌到了1983年初,她瞧着那个日期,忽然想笑:谁说时间是个魔术师?现如今她坐在这里,她就是时间的魔术师!但是,随着她的目光落进那片文字,她的笑容也随即僵住了,因为她的厄运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看到人性中卑劣肮脏的一面,看到一种和野兽没有什么两样的动物的本能――那么的沉沦于**。”她看着那些字,看着自己的昨天,“我开始庆幸这是一个露天的工地了,尽管它在酷暑里给我汗水,在严寒里给我冰霜,我却开始庆幸了。我蹲下身去,把手上的板皮无声地放在地上,我发现我有一种骗人的本能,一种欺骗别人好来保护自己的本能。今天我是逃脱了,明天、后天呢?我该怎么办?”

冰云望着这个问题,寂然不动,往事开始向眼前涌,那一年,她刚好十八岁,那时候,她还在工厂上班,而那个人,是她的车间主任。那时她刚刚被从化验室时刷下来,因为她是临时工,她不是本地人,她没有背景,而另一个有背景的女人要顶替那个位置。她被调到木场码板材,那是一件极苦的体力工作,她仿佛又看到她手臂上被板子硌出的一道道的血痕……她分的活又没有干完,被留了下来,若大的工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个人就是在那时候走过来说鬼话做鬼事的。她不能再退了,她已退到了最边缘,她必须做出选择――要么顺从他,要么离开工厂。她盯着日记,十八岁的她留给二十岁的是她的,是一份倔强的迷惘。

1983年3月24日晴猎手与爱情

我就要失业了,却无法向妈解释。

我要自己承担这一切后果。我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惶恐,与其说它是一种害怕,不如说是一种无助更贴切些。是的,无助,一种无助之下的恐慌。有时候我很憎恨爸爸,恨他为什么生我到这个世间却又那么早的抛下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张肩膀可以容我哭泣,却有无数的难题要等我去面对。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不知道。

没有人教我如何去涉猎人生,而我自己又远远不是一个猎手。我好像一只被追逐的野兔,只有无休止的逃亡和毕生的奔跑才能够保全生命。

我不甘心做一只野兔。

而我又不愿做一个猎手。

猎手的本性往往贪婪、自私、凶残,他看到一份美丽的生命,便会有一种将之猎杀在枪膛下的**,在无休止的追逐与征服中,他泯灭的是自身美丽的情感。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我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不想做猎物。

也不想射猎别人。

我只是要求一种平等的相待,可是世界却不能给我。

丁说过一句话:你现实一点吧,冰云,这社会就这样儿!

我不现实,我死也无法接受我去做一个龌龊的女人。

我不懂爱情,却相信情爱至美。有一本书里说,爱情是盐水,喝的越多,就渴的越快。我不知道这位心理学家自己有没有经过爱情,我觉得在这种**裸的描白之下,爱情毫无美感,人性也失去魅力。我不相信这是爱情,这应该是丁嘴里说的那种所谓的“爱情”,他也是算准了我会相信这种爱情,所以才会不惜一切想骗我喝下这杯盐水,那么,你去见鬼吧!

冰云感叹她终于有一篇日记不是用问号结束了,但这个叹号里又潜藏着多少苦涩与艰辛是要她用未来漫长的日月来品尝与吞咽啊!她跳着看下去:

……各单位都在搞承包、裁员,我找不到工作。我扔掉了镇上唯一的大工厂的临时饭碗,就再也没有人愿意给我一碗饭了。我的履历已被烙上了不能吃苦,不服管教的标签,而我,必须沉默。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到角落里来了,但我是春风不度的灰尘。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我和妈妈一穷二白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而更让我感到拮据的是众人的不解和猜疑的目光。我们这三个不幸的女人,不仅要背负多舛的命运,更要背负世俗的审视,我感到人生的失重,我要崩溃了,我根本无法在灵魂的骄傲与现实的困苦中找到那条折中的路。

妈比我想象的坚强,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尽管她平时懦弱得象一根草。她用五块钱做本钱去火车站卖瓜子,还有,我们菜园里的黄瓜……但她不让我去,不讲任何理由,却到处讨要回一些废报纸给我练毛笔字。

我的字越写越好了,但我的心也似乎是那墨汁,被蘸着写干了……

冰云感到她的泪无声无息地漾进眼睛,然后淌下来,她从来没有感激母亲给了她一条生命,因为那不过是一次亿万分之一的偶然,但母亲在患难中给她的这一份相知相护的情义,却足够她无语地记一辈子。

母亲喜欢她读书,她没能供她上学,却希望她能做个有知识的人。

她开始写作了,她幻想用自己的笔叩开她和母亲明天的大门。那时她不知道她选择的是一条几乎没有成功的、布满荆棘的路,两年来,她废寝忘食地写着,她想向世界诉说她的青涩的认知、她的迷惘的问寻,以及她对于生活年轻的感悟。可是,一次次的退稿、无数的失败终于将她的心磨空了,拮据的生活也没收了她继续做梦的权利,她终于在生活的四面楚歌里跌倒了,她看不到她的明天。

她开始挎上篮子和母亲一起去卖货,她希望把自己粉碎了的同时也粉碎伤感。

如果把生活和她比做传说中的吴刚和桂树,她不知道她是吴刚还是她是树?吴刚砍树,千斧万斧,千年万年;桂树不断,折而复生,生而复折……她是吴刚还是树?如果生活是吴刚,她最终能不能被砍倒?如果她是吴刚,她最终能不能砍倒树?她究竟是吴刚还是树?她是生活的吴刚砍不倒的树?还是她是吴刚砍不倒生活的树?

她听到母亲下地的声音,然后是摩摩娑娑走过来的声音,她迅速地抽过一本书来,然后装作专心阅读的样子,她不想让人知道她今夜在想什么,尤其不想母亲知道。母亲对她的这场婚姻很失望,但是谁也阻止不了她。当她宣布六个星期之后她结婚时,母亲的叹息更是日日的伴在她耳边。她知道那种叹息是她不能安慰的,就象从前母亲不能安慰她的一样。不是因为她们不爱对方,而是因为她们同样的一无所有。

门开了,母亲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书:“怎么还没睡,明天――”

“妈,你先去睡吧。别冻着了。”

“――”

“我不看书就睡不着。”冰云笑着,“我一会儿去你被窝睡。”

母亲还想再说什么,终是没说,关上门,冰云听见她夹在脚步里轻声的叹息。母亲是怎么也不能接受她的这种远嫁的,她也不能理解她所说的“重生”,她认为这样不认不识的嫁人完全就是赌博,而她所说的重生就是撞大运。她列出她所能想象得出的一切“如果”来证明她未来的不幸,冰云什么也不反驳,因为她清醒地知道那些“如果”都有可能是她的未来。她不去想那如果的未来,只把全部心思都沉进她那最后的梦里,她要好好地做完一件事,再无怨无悔地去做另一件事。母亲在无可奈何与失望中转而开始恼恨那个结婚对象:一个三十三岁还象一个赌徒的人决不是什么好人!一个三十多岁还这么草率的人不是心理上有缺陷就是身体上有缺陷!

“你凭什么决定嫁给他?”姐姐问。

“不是我凭什么决定嫁给他,而是我怎么说服了让他娶我。”

在她平静而不是赌气的态度中,母亲大概也感到了什么,她不说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得以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无思无虑的一段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时光。她从来没有敢做这种奢望的,她做出这种决定本来就没有指望她的亲人会理解她,也更没指望世俗的尺子会容忍她,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明白她,那个人就是韦凤英,而这种明白是她不可能在她的亲人中得到的。她觉得两年多来,她失业的两年多来,她和母亲的感情好像生疏了,她们相依为命,但情感上却生疏了,因为她们一样的贫穷,一样的无奈,一样的摆脱不了命运巨手的蹂躏……这个繁华的世界终于用它独特的方式将她孤立了。

她不再想了,重温苦涩的记忆需要足够的勇气与精力,而这两样东西今夜的她都没有。况且,她终于要结婚了,她再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她早已不会恨,不会伤感了,生活在收走她做梦的权利的同时,把这些也一并收走了。是的,当她连母亲和姐姐的感情都失去了的时候,她还能去恨生命的哪一个章节?现在,一个月以来,她的婚事已在这个不大的小镇里传的沸沸扬扬了,这些她都知道,却根本不去理会了,那不过是一群傻子罢了!一群她做梦时骂她清高,她不做梦时骂她市侩的傻子罢了。在他们眼里,凭她这种家庭情况,她应该嫁一个更深山里的山民才对,那样他们才可以可怜她,才可以语重心长地嘱咐她:“丫头,这是命!这就是女人的命。女人整天写字没用,以后要好好学着侍候你男人……”而现在,她居然翻出世俗的圈外去了,一时间这个不到万人的小镇子迷惑了,他们开始揣测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最精彩的两个版本是:他是瘸子。另一个是:他有老婆,但不会生孩子,所以到山里买一个,回去生孩子。当她被面对面求证时,她笑了,她发现她好像一夜之间把所有的情感都埋葬了,任何的伤再也刺不痛她那波澜不惊的心了。没有人理会过她曾经长夜的痛哭,她曾经不堪反复的失败想要放弃这生命却又不能放弃的无奈与酸苦,她曾经被人象货品一样翻来捡去再淘汰出局的尴尬……这些都没有人理会,他们只在今天谴责她不守世俗就够了。可是她已经不受伤了,生活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抽走了她心中最细腻的情感,当她跑完了所有的奔跑,撞完了所有的死胡同,她再活着回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她把日记翻到最后,那里讲了一个混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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