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困兽犹斗恨难平 1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5977

这是一座不知已废弃了多久的宫殿,放眼望去,四周环绕的围墙,多数都已倾圯,正面的宫门虚掩着,门楣上的牌匾掉下了一半,上面爬满深浅不一的裂痕,连深刻进去的镏金大字都已经风化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辩得半个“凤”字。

原来,这就是冷宫啊!

偌大的庭院,杂草丛生,比深秋的旷野更加寒冷清寂。

司马显姿被御林军推搡着,摇摇晃晃地进了大门,看不见满目繁华的雕梁画栋,也没有萦绕满室的薰香,有的只是挂满蛛丝的,残破不堪的桌椅,一张塌陷的小床,仅覆着一床肮脏的薄被,弥漫着令人作呕腐味。

窗外吹来的阵阵凉风,将糊在木窗上的白纸吹得呼啦啦的响,也将司马显姿披散的发丝吹得飘飞,可她黑色的眼睛却一动不动,像一汪黑色的深潭,泛不起任何情感波纹。

刘腾在旁望了她一眼,语中带刺地说了句:“娘娘,往后这就是您的寝宫了,一个人住在这,可要小心保重玉体。”

听着这话,司马显姿的脸上不仅没有出现受伤的神情,唇角还勾起一抹带笑的弧度,那笑虽浅,却带着无尽不明的意味,是不屑,是讥讽,还是绝望,刘腾看不明白,却觉得后背突然窜上一股冷嗖嗖的寒意。

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已经失势,可哪怕就在昨天,她还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

就连心机深重的高贵嫔,也整整苦等了五年,才找到机会将她除去,因此,无论何时都不能掉以轻心。

想到这,他苍老浑浊的眸子里变得更加幽深,脸上却轻轻笑了起来:“既然娘娘您已经安顿好了,老奴也就回去向皇上覆命了!”

说完,他又嘱咐了随同前来的御林军几句,便独自一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向门外。

渐渐的,四周安静下来。

司马显姿独坐在布满尘埃的茶桌边,远远望着守在宫门口的御林军,回忆着整件事的经过。想当初,她之所以收买太子的奶娘,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要借由她,牢牢抓住年幼的太子,即便抓不住,也要在皇上那头博得一个贤德的美名,尔今这样的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不明白,自己行事例来谨慎,奶娘那里也交待得仔细,皇上怎么会如此详尽地掌握到全部的证据。

除非,是她自己要暴露……

当这个念头猛地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时候,司马显姿惊得浑身一颤,这怎么可能呢!难道那个女人不明白,自己跟她是一条船上的人,这头遇险渗水,那头也是性命难保!

莫非,有什么更大的威胁逼着她要去这样做?

想到这里,她缓缓地,缓缓地转头望向窗外天华宫的方向,微眯的眼底燃起灼灼闪跃的怒意,手指也一根一根地绷紧。

高英,你果然够狠!

她一拳落在残破的茶桌上,扬起漫天尘硝,尘硝散尽之后,却变得愈加冷静下来,心念一转,又回到最初的起点,那个将她打入地狱的男人身上!就算证据确凿,就算她行赂奶娘,最多也只能代表她别有用心,却没对东宫造成任何伤害,为什么皇上会下如此重罚?

难道说,皇上是刻意为之?

想要除掉她的,不仅仅是高英,也包括皇上自己!

为什么……她拼命摇晃起脑袋,以她的处事风格,一向八面玲珑,绝不可能触犯龙威,为什么皇上会突然视她为眼中钉?

她开始细细回忆最近与她相关的所有事件,渐渐的,想到外廷支持她立后的诏书,紧接着,元禧、元祥……这一位位王爷的名字浮现在她的脑海。

莫非,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瞬间,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久久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夜渐渐降临。

寒意逼人的冷宫里,一灯如豆,司马显姿交叉双手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那张摇摇晃晃的小床上,望着倒映在墙头的灯影,面色苍白,脸上静静的,像死了一般。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像有什么人正在和守门的御林军说话,她顿时像被锐刺扎中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口。

片刻,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口出现一个身穿宫服的人影,月光从门外洒进,照在她的身上,便身形苍白得近乎虚幻,然而,司马显姿却一眼认出,她正是自己的贴身女官碧巧。

“巧儿!”她脱口而出,跌跌撞撞地奔上去,一把抱住她。

碧巧望着主子如今这番这番境,也心酸得泪流满面,大颗大颗的泪水划破面颊:“娘娘,您还好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司马显姿顾不得这些,只问:“快说说宫里的情况现在怎么,特别是小公主!”

碧巧哽咽地答道:“小公主没事,皇上暂时没动宫里其它人,还传下口谕,命奴婢好好照顾小公主。”

“这就好!”司马显姿长长地舒了口气。

碧巧望了她一眼,又露出黯淡的神色“可是傍晚时分,高贵嫔来了一趟,对我们百般刁难,还谴走了宫里好多人,奴婢担心,她下一步,就要对小公主不利!”

司马显姿的黑瞳深处立刻放射出愤怒的火焰:“我就知道这事少不了她!”

碧巧哭丧着脸:“娘娘,现在应该怎么办?如果真被高贵嫔掌控了大局,咱们可就全都完了!”

“只有拼死一搏了!”司马显姿狠狠说道,“你想办法出宫,到咸阳王府面见元禧,把宫里的情况告诉他,务必使他明白,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倘若我真的完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高英和高肇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碧巧擦干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娘娘请放心,碧巧一定想尽办法出宫,劝动王爷救您!”

深夜的咸阳王府,宴厅亮如白昼。

各个长案上摆放着丰盛的佳肴,有烤全羊、鹅鸭炙、驼蹄羹,还有江南的水果和西域的美酒,没有一道不让人垂涎三尺。

大厅中央,抹着鲜红胭脂的龟兹舞娘身穿紧身红裙,扭动纤腰,在乐师的伴奏下载歌载舞,屋顶高挂的枝状烛灯如繁星一般闪耀着,将光晕洒在她们的脸上,像绽开的花朵。

咸阳王元禧与他的客人,诸如北海王元祥,彭城王元勰,还有年轻一辈的子侄如元叉、元怿等都齐聚一堂,欣赏着曼妙的歌舞,把酒言欢。

突然,宴厅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众人刚觉得诧异,就见一个披着黑色斗蓬的女子在众人的拦阻下不顾一切闯进大厅,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下,当场泣不成声。

几位王爷面面相觑,元禧更是低头仔细端详了一番,不禁面色惊变:“巧姑娘,怎么是你?”

他知道这样的时辰,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必定是出了大事!

一只白皙的玉手掀下斗蓬,碧巧慢慢抬起眼,直视着元禧:“王爷还有心歌舞,只怕再过一阵子,听到的就不是这些艳曲,而是丧歌了!”

元禧的心骤然一跳,环顾左右,立刻驱散一切闲杂人等,只留下亲信的宗亲,然后一字一句地沉声问:“宫里出了什么事?”

碧巧自然是一番煽动的话,将元禧说得冷汗淋漓。

“您也知道,高贵嫔如此这般视贵妃娘娘为眼中盯,还不知道她身后站的是诸位王爷,是你们挡了高家一步登天的路……兔死狗烹,这个道理相信诸位也不是不懂!”

宴厅内沉默了。几道阴沉的目光在空气中微妙地交错着,他们心里都明白,若是高英顺势上位,无疑会使高家的权势扩张到无法收拾的局面,以这对叔侄阴险狠辣的性情来看,必然会对宿日的政敌斩草除根,作为朝中的死对头,他们绝对不会看着这一幕发生。

可就算如此,他们也不可能立即对碧巧承诺什么,于是,互相之间交换了一道心照不宣的眼神后,元禧第一个开腔道:“巧姑娘,事情我等都知道了,但关系重大,还要从长计议,就请你回去禀明贵妃娘娘,让她安心,只要能想出办法,咱们一定会全力相挺。“

这话钻进心急如焚的碧巧耳朵里,就成了一种推拖之词,她的手指用力攥紧成拳,急迫地喊道:“王爷,事件紧急,刻不容缓啊!请您务必力保贵妃娘娘……”

元禧点点头:“这些我自有分寸,不管怎样,都得等明天天亮再说,你先回宫,若是被天华宫的耳目知道了,反倒更不好!”

碧巧无话可说,她望了一夜窗外,发现夜色正在渐渐转淡,必须赶在天亮前回宫,否则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因此,也只能拼尽全身气力,伏下身,深深地叩拜下去,语气充满恳切的无奈:“那就拜托诸位王爷了!”

碧巧走后,王府的气氛有了很大改变,元禧领着众人默默离开宴厅,进入书房。

这里位于王府的东北角,隐藏在嶙峋的假山之后,被一片翠竹虚掩着,平常就很安静,最适合读书,然而,在深夜昏黄烛光的笼罩下,又是另外一种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寂然。

咸阳王元禧坐在灯下,面对着近前或多或少有些相似的面孔,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回荡,荡得很远:“诸位觉得,眼下这个局面,到底该如何是好?司马贵妃,咱们保还是不保?”

久久的一阵沉默。

彭城王元勰的脸孔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阴沉:“我觉得万万不可!眼下皇上虽然降罪于她,却未波及旁人,咱们一旦有任何动作,可就彻底和她拴在一起,想甩都甩不掉了!”

“我就知道六哥一定会这么说!”元禧与他对望的眼神中深藏着一抹不屑,“您一向只求自保,可那毕竟是从前,咱们可以利用司马显姿制衡高英的时候,如今,司马显姿这块拦路石被搬开了,后宫之中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登上后位!一旦她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咱们元氏宗族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你以为力保司马显姿就能阻止高贵嫔登上后位?皇上的意图很明显,他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就是要连根拔除她在后宫的势力,并断了她所有的念想,同时用这样的严惩警戒他人,咱们绝不能再执迷不悟!”元勰忧心忡忡地说。

元禧挑起了眉:“六哥的意思是,皇上是通过司马显姿之事在警戒我们?如果真是这样,皇上岂不是也将我等视作异已,若是高英再登上后位,岂不是更会联手对付咱们,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元勰刚要回他的话,却被一旁的北海王元祥抢先一步嚷道:“我支持九哥!最近高肇这老家伙暗中勾结了好多大臣,甚至是京外的封疆大吏,上表说尽了咱们的坏话,搞不好皇上就是看到这些奏章才起了厌心!如果再不救司马显姿,下一个倒霉的肯定是我们自己!”

元禧也没接他的话,却转头望向向坐在角落,一直一言不发的两位侄儿,元叉和元怿:“夜叉,小怿,你们怎么看?”

元叉随着他的唤声轻轻抬起头,目光复杂,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围绕着皇宫中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话题,他的心却盘旋在另一个名字之上,是的,只要任何人,提及任何与她相关的人和事,哪怕只沾着一点边,他都会无可抑制地想起她。

因此,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朝中大事,元叉全听叔叔们的,叔叔们决定怎么做,侄儿自然跟从。”

元禧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望向仍然沉默的元怿:“小怿,你呢?”

元怿身穿银色宽袍,安静地坐在烛光的阴影里,可这阴影并没能使他修长的身形变得晦暗无光,反倒透出一股神秘优雅的气息。在元禧凝视的目光中,他不经意望了一眼眉头深锁的六叔元勰,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不置可否地淡笑起来,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一场密谈最终还是无果而终,诸位王爷决定明日早朝再见机行事。从咸阳王府走出来,他们个个心事重重,彭城王元勰落在最后,花白的眉毛纠结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元怿走在他前面,似乎刻意放慢脚步,在等他跟上。

直到彼此距离相近,周围的人也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便突然回身面向他,又是淡然一笑。

元勰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低调地将他请到自己的车辇上,沿着王府前的大街,缓缓行进着。

宽敞的车座内,一片安静,只听得见车外马蹄踏地的声音。

元勰惴惴不安地盯着面前的侄子,叹息一声道:“小怿,我有预感,咸阳王他们这次必将闯下大祸,连累整个宗室!”

元怿望了他一眼,声音沉静:“我明白六叔的心,在诸多王叔之中,也只有您最谨慎睿智,能够放眼全局!”

元勰更加忧虑地说:“我们身为皇族,在朝中的位置原本就是高处不胜寒,和皇上的关系更是微妙,稍有差池就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想当初,咸阳王想要插手后宫之事,我就一再反对,如今,司马显姿的下场还是不能使他恍然醒悟,难道,非要等到自己也被卷入漩涡,死到临头才知道后悔吗?”

元怿停顿半晌,劝道:“六叔也不必过于担忧,也许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毕竟皇上只降罪于司马贵妃,却没动她身边任何人;咸阳王想要保她,也尚在犹豫,依我看,应该不会那么快动作!”

元勰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抛向他:“小怿,在皇上与宗室之间,就属你最游刃有余,想要知道皇上此刻所想,应该也不是难事……”

“六叔不必说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没等元勰说完,元怿就打断了他的话,“我明天一早就进宫,探探皇兄的口风!”

自此,元勰露出今夜唯一的一抹笑容,心,似乎稍稍安定了下来。

隔了片刻,他伸手掀开车帘,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轻声喃喃道:“六叔所做所想,全都是为了咱们元氏一族……”

此刻,在江阳王府,元叉也缓缓地从马车上走下,进入大门,穿过前庭,一路来到后院。府中的家眷早已入睡,上上下下一片寂静,可是寝房里的灯依然亮着,隔窗可见一个婀娜的倩影,在屋里来回徘徊着。

元叉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绷得更紧,一双黑眸愈来愈阴冷,他不动声色地推门进去,扫视了一下寝房,看见王妃胡仙琴穿戴整齐地站在窗边,微红的烛光下,她明亮的眼睛里温情脉脉,樱红的嘴唇笑意如春,在白皙的脸庞上闪动着耀眼光芒。

这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丽容颜。

同时,也与另一张倾城面容有着诸多相似。

可是,这样的相似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元叉的胸口,因为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他拥有的只是一件替代品。

“王爷,您回来了!”王妃第一眼看见夫君,就满脸惊喜地迎上来,想要替他脱去身上的披风。

元叉似乎早有准备,目光与身子同时一闪,避开王妃的手。

王妃微微一怔,似乎也习惯了,眼底虽然掠过一缕失望的神情,脸上却没有太多变化,又转身去茶桌边沏上一杯热茶。

“今晚又饮酒了吗?我为您备了醒酒茶。”

“不喝!那点酒又算得了什么!”元叉冷冷地拒绝。

“那我服侍您更衣。”王妃态度依然温柔。

“我还没想睡呢!”元叉白了她一眼。

王妃依然没往心里去,转头又对贴身侍女低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就见她从外面端了一大盆的热水进来。

王妃从侍女手中接过那盆水,亲自端到元叉面前放下,语带关切地说:“您在外奔波了一天,一定乏了吧,泡泡脚会舒服许多的。”

元叉低头望向那盆水,又望了望面前的娇妻,沉默片刻,全身一霎绷紧,突然抬起脚,狠狠地踢翻了脚盆:“都给我滚,本王今天烦着呢!”

王妃不由地愣了一下,脸上流过一阵痛感,眼眶也微微泛红。

元叉更加发作起来,盯着她怒吼道:“觉得委屈是吗?觉得委屈就快滚,少在本王面前装模作样!”

王妃终于忍不住,掩着面,泣不成声地跑出房间。

寝房里随之寂静下来。

被打翻的透明的温水,在光滑的地面慢慢扩散开来,冒着白色的水气,像冷冬旷野里的冰河,迷迷蒙蒙的,冻着人的心。

元叉望着水中的倒影,心底一阵喟叹。他并不想折磨这个无辜的女人,是她不该闯入这片不属于她的领地,这片领地,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此生唯一的主人,这中间的心酸无奈,有谁能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