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君恩如水向东流 2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6049

元恪低头望着面前奏折上落款的印鉴,眼光不由地微微一闪,因为,那是他的亲叔叔,咸阳王元禧。

“竟连他也赶着凑这份热闹。”他自语着,将那本奏折完全摊开“当择选后宫地位最尊,有统摄六宫之能者为后……”

他缓缓读过上面的字迹,心里跟着回味起来。

这字里行间呼之欲出的,是谁呢……

看来,宗室们是要鼎力支持她了,不过这也不奇怪,除她之外,宫中堪登后位的也就只有自己的表妹高英,站在高英身后的,又是自己的亲舅舅高肇。外戚与宗室,历朝历代都是水火不融,相争相伐。因此,与其说选择内宫哪位妃子,不如说是选择她们身后哪股势力!

当年,他之所以选择于熙瑶,一个屈屈侍中领军于忠的妹妹,不仅是因为她生得一双蓝眸,性情温婉,更因为他要震慑群臣,证明自己的独掌朝政的决心!

如今,经过几年的励精图治,朝政已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却需要一股稳固的力量替自己托着江山。

因此,当仙真出人意外地给了他一盆冷水过后,他开始像个真正的从政者那样,冷静地思考这件大事。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元昌的奶娘被带到元恪面前。

她隐隐感到空气中有种紧绷的气氛,因此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头压得极低。

元恪倒是显得不动声色,连眼都没抬,依旧专注地批着案上的奏折,看似不经意地问:“朕平日政务繁忙,无暇过问太子起居,这几日,他在东宫可规矩么?”

奶娘脸色忽变,结结巴巴地答道:“太子如今不常回东宫的,总是往承香殿跑,有时奴婢一天也难得见他几回。”

元恪握着朱笔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的声音微微一变:“他还是常往承香殿跑?”

奶娘赶忙回道:“是!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就算那日从承香殿回来,哭了一宿,可是第二天,又蹦蹦跳跳的去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元恪狭长的眼眸里透出一抹复杂的眼神:“这孩子倒和仙真特别投缘。”

奶娘似乎也有同感,感慨道:“是啊!太子总说,充华娘娘像他娘,尤其是眼睛。”

这话说得让元恪放下了朱笔,尘封的心绪在他心里翻滚,他无奈而又心酸地叹一声:“唉!孩子毕竟是孩子……”

可是,与此同时,他又想起那日,仙真摔进蔷薇花丛时伤痕累累的模样,心里又多了另一份痛,而且,这份痛,就像稍稍愈合的伤口被再次撕裂,相比于已经结痂的旧创,自然更加彻心彻骨。

隔了一会儿,他又问:“除了胡充华之外,他还与谁接触吗?”

奶娘的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静默片刻才回道:“贵妃娘娘常来看太子,而且每回总是送来好多礼物,堆得东宫都快放不下了!还总是嘱咐奴婢,要好好照料太子,细致到餐食、寝具都件件留心……”

听着她冗长的说词,元恪心中略感诧异:“贵妃娘娘,你是说司马显姿?”

奶娘用力地点了点头:“是!她对太子用心,不在充华娘娘之下。”

元恪缓缓抬起脸,瞟了跪在地上的奶娘一眼,又望了望刚刚被搁到一旁,咸阳王的奏折,心神在这一刻凝结,有种微妙的感觉在胸腔里回荡着。

他隐隐感到,在这夜幕笼罩的皇宫之下,看似一片漆黑,却有什么点滴丝缕地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更可怕的是,这些看似微小纤细的丝线,恐怕已经结成一张巨网,伸向皇宫乃至整个朝廷的各个角落,想到这些,一股阴森的寒气立刻从他头顶蔓延全身。

他开始暗暗打量面前这个女人,突然,视线停落在她的手腕上。

那一刻,他神色骤然一变,却又很快恢复常态,挥挥手道:“好,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奶娘一听这话,立刻告退,匆匆退出西昭殿。

“刘腾。”望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元恪低唤了一声。

“老奴在。”刘腾迅速来到主子的身边。

“你去查查她,包括身家背影,还有,看她和天琼宫那,私下有没有什么联系。”元恪冷冷地说。

“皇上,这是——”刘腾有些纳闷地偷望了他一眼。

“就算是太子的奶娘,身份比普通的宫婢高些,也不至于能够戴得起这样一只汉工纯碧翡翠镯吧!”

听到这句话,刘腾随之一震。

很快,他收回目光,低声应道:“老奴明白了,一定尽快查个仔细!”

夜,更加深了。

元恪批完所有的奏折,终于累得支撑不住,拖着疲倦的身体,上床休息去了。

刘腾细致熟练地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帐,转身退到门外。

就在这时,一轮弯月突然钻出云层,用它微弱的光芒撒下全部光亮照着皇宫。

刘腾望了夜空一眼,神情有些疲惫,但更显幽深。随口嘱咐了值夜的小太监一番,他就沿着西昭殿的外廊,慢慢踱了出去,消失在宫墙的尽头。

大片的乌云又随风漫过,遮住依稀的月光,刚刚抹上一层素银的庞大宫殿再度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飘荡在空气中的夜雾,更使它平添几分诡异的气息。

突然,御花园的偏僻角落,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弓着背,不停地往林子深处疾走,脚步匆忙而慌乱。

白天风景如画的御花园,夜色中却显得格外死寂,不时横生出来,挡住去路的枝杈就像一只只从地府伸出的鬼手,想要将人拖进无底的黑暗。

影子吓得几乎跑了起来,显然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然而越是这样,周围的一切就越与他作对,没跑出多远,已被尖利的树枝给划了好几下,疼得他一阵阵的惨叫,差点跌到地上。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刮来一阵夜风,吹得他后背一阵冷嗖嗖的寒意,接着,面前一团朦胧的白影呼啸而过。

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脸被惊得完全怔住了,仿佛一时间失去三魂七魄,嘴里疙疙瘩瘩地嘟囔着:“谁……是谁……”

没有回音,四周沉寂如死。

渐渐的,银月又从云层里探出半张脸,照出了林中这个黑影脸上的惊恐,正是刘腾。

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异状,他才又急忙朝林子的另一端赶去,直至身形完全隐没在林子深处。

位于御花园最北角的秋云堂,常年被人遗忘,冷清至极,今夜却亮着淡淡烛光,隐约还能听见里面传出的说话声。

刘腾气喘吁吁地赶到这里,没敢直接推门进去,而是恭敬地立于门前,连大气都不敢多出:“老奴刘腾给娘娘请安——”

“进来吧。”里面传出一个略带慵懒的女声。

刘腾不敢有误,速速入内,却不敢抬头直视面前的人,那态度简直比面对皇帝时还要谦卑三分!

坐在堂上的女人,穿着一袭光华的锦衣,头戴八翅累丝金凤钗,昏黄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使美艳的脸庞愈发显得迷离而孤绝,竟是高贵嫔——高英。

跪在她座下的,还有一个女人,置身于烛光的阴影里,她的眼眸好似一潭微澜不起的死水,身体也像没有骨架支撑一样,瘫软如泥。

一阵阵绝望的抽泣声随风而来,钻进刘腾的耳朵里,他低垂的视线也正好对上这个女人的脸,那一瞬间,他脸上血色尽失,他认出了她:“你……你不是太子的奶娘吗?”

那女人也慢慢抬起头,望了刘腾一眼,没有回答,却颤抖得体似筛糠。

高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轻轻一扯:“现在,你知道我让你今夜来跟我回话的原因了吧!怎么样,皇上有没有对她起疑心?”

“皇上确实对她起了疑心!”刘腾望着瘫在地上的奶娘,目光却仿佛想要穿透她,落在更远的地方,“皇上还命老奴彻查她的底细,显然心中已有了主意。”

“哈哈哈……”高英立刻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五年,没想到这只玉镯倒成了最大的功臣,很好!”

说着,她又转头望向奶娘。

“你放心吧,只要你一直这么乖乖地听话,事成之后,我一定会保你儿子平安无事!”

奶娘没有回答,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默默地划过面颊。

那表情,就像是一副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

高英望着她,脸上并无半点怜悯之色,甚至浮现出一种男子般的刚毅神情,对着身后说:“把东西交给刘公公。”

话音刚落,角落的阴影里就走出一名容貌秀丽的女官,正是高英最信任的亲信香绡,她将一个密封的黑漆匣子交到刘腾手中。

刘腾接过匣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这是——”

“这是天琼宫送给奶娘的礼单,还有藏匿的地点。”香绡淡淡地笑着说。

刘腾转眼就明白了高英的意图,将匣子紧紧攥在怀里,只道:“娘娘请放心,老奴一定按您的意思照办!”

高英笑着含颔道:“有劳公公了,将来,也一定不会忘了您的功劳!”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全是老奴应份的事,当年若不是您的姑母高娘娘,老奴绝不可能有今天这等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说到这里,他心底波澜起伏,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总之,老奴一定会倾尽全力,助您登上后位,实现高娘娘的遗愿!”

听着这话,高英神情没变,眼神却放得温和下来:“时辰不早,您先回吧!再过一会儿,皇上就该上朝了。”

刘腾立刻躬身道:“老奴告退。”

说完,他倒退着,一步步离开秋云堂。

望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高英的目光又一点点变得深沉起来,唇角高高地扬起道:“同样的计策,对付胡仙真未必奏效,可是对付你——司马显姿,却一定行!”

初夏的天气,艳阳高照,云淡风轻,万物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夏花交织盛开,比春季的桃李加热烈旺盛,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然而,今天的西昭殿,却显得冷寂异常,虽然午后的阳光直直地倾泻下来,空气里却丝毫感觉不到温度,仿佛被庭院里茂盛的树枝冷冷地挡在门外。

内殿里,元恪坐在龙案前,一言不发地望着面前一份布满墨迹的卷宗,和一份长长不尽的清单,脸色越来越沉,让人觉得如坠冰窟。

在他面前,还依次摆放着十多个大木箱,每个木箱里都是金灿灿的一片,里面装着各种珠宝、饰物、摆件……无一不是精雕细制,绝非市井之物。

“这些,全都是从太子的奶娘家搜出来的?”冷冷的声音回荡在西昭殿的上空。

“是!”躬身于龙案前的刘腾赶紧回答,“如今证据确凿,她本人也已招供,这些金银珠宝全都是贵妃娘娘送给她的!”

“司马显姿,朕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元恪的大手狠狠扣在龙案上,震得连厚厚的卷宗都在颤抖。

刘腾的唇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又说:“另外,据老奴此次搜证,发现贵妃娘娘不仅在太子一事上格外用心,就连过去对于顺皇后也是分外关注……”

这句欲言又止的话让元恪又是一惊,眼底一道黯光闪过:“你是说她和皇后的死也有牵连?”

刘腾低下头道:“尚未定案,但确有种种蛛丝马迹指向贵妃娘娘。”

元恪没有说话,却紧紧咬住了嘴唇。

刘腾偷偷瞥了他一眼,说:“老奴是否要将贵妃娘娘请来,让皇上当场问个明白?”

“不用问了,即刻派人将她打入冷宫!”元恪无比厌恶地挥了挥手,“之后,再继续派人调查,倘若她真的跟皇后之死有任何牵连,必定要严加惩处,绝不姑息!”

刘腾微微一怔,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达到了目的。

这司马显姿再怎么说也是后宫封号最高的贵妃,外廷的势力也不可忽视,可是皇上居然连讯问都不讯问就这样匆匆定罪,就好像迫不及待想要丢弃一件垃圾那样的嫌恶和鄙弃,难道曾经的恩宠都已经荡然无存,如今,皇上对她已无半点情份?

这后宫中的风云变幻,实在来得太急太快,有时候,就连他这样一个侍奉过两代君主,见过无数衰荣的老宫人也无法适应。

想起那晚,高贵嫔将那些罪证交给他时,脸上洋溢的淡淡笑容,他的心里更是莫名涌起一股寒气。

这宫里,永远没有绝对的赢家!

即便是有,也只有一位,就是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可以占有你的一切,也可以给予你一步登天的尊宠,同时,也可以在转眼之间将它们统统收回,干净得就好像一切从来不曾发生过的那样,予取予夺,只凭他的心意。

当刘腾领着大批御林军闯进天琼宫的时候,司马显姿正在内殿哄着刚满月的小公主午睡,似乎已嗅到某种异样的氛围,她抬起头,淡淡地扫了刘腾一眼,眼睛里不见平日的高贵从容,有的只是冰冷至深的淡漠。

“贵妃娘娘接旨——”

刘腾展开圣旨刚要宣读,却被司马显姿一口喝住:“慢着,有什么事情到外殿去说,不要吵到我的女儿。”

说完,她站起身,将小公主交给奶娘照看,领头第一个迈步走出殿外。

光线明亮的外殿,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寂静,连空气都近乎静止。然而刘腾那尖锐嘶哑的声音却打破了这层寂静,诵读圣旨的声音在四周往复回荡着……

当司马显姿清清楚楚地听见“废为庶人,打入冷宫”这八个字的时候,她的情绪终于彻底失控,就好像有把磨得雪亮的弯刀,深深刺进她的心里,那样有力而缓慢地剜了八次。

她的恨弥散全身,甚至冲上宫殿的顶端,那一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迈开脚步,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殿外。

她要去找那个男人,她要亲口问问他,凭什么只听他人的一面之词就要将她推入地狱,她的错,又何至于遭到如此严惩!

可是御林军很快围上来,抓住她的四肢,将她按住,双手反剪,不多一会儿的挣扎,她的凤钗掉了,头发乱了,绣着牡丹的织锦襦裙也被撕裂开来,整个人变得狼狈不堪。

“放开我,我要去见皇上!”愤怒的喊叫声几乎震动了整座天琼宫。

在场所有的宫女、太监,包括她的贴身女官碧巧全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面色煞白。

“皇上不会见你的,贵妃娘娘。”刘腾面无表情,虽然依然称她为贵妃,可是语气中并无往日的敬畏。

“让我见皇上,不然我今天就死在你们面前!”司马显姿剧烈挣扎,并且疯狂地叫道。

刘腾瞥了她一眼,眼神复杂,隔了一会儿才说:“只怕你现在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说完,他环顾左右的御林军,只轻轻吐了两个字:押走。

昔日尊宠无限的司马显姿就这样被御林军粗暴地拖曳着,出了天琼宫,朝皇宫最偏僻的东北角也就是冷宫的方向移去。

“我恨你啊!我恨你,元恪——”一路上,她不停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路过的宫人们听到动静,都不由停下脚步,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一幕,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真的是天琼宫里的贵妃娘娘?

真的是那个浑身散发出耀眼光芒,连高贵嫔都要畏避三分的女人吗?

相反,司马显姿此刻虽然被愤怒之火通身焚烧着,心底某个地方却没有过多的诧异,盛气凌人的她不是没料到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入宫五年以来,为了一步步爬上权势的顶峰,她做过数不清的恶事,也常常从恶梦中惊醒,眼前都是一些血肉模糊,或者狰狞可怖的影子……

她知道世间,有种叫做“因果报应”的力量,那些被她视作草芥的亡魂,恐怕早在暗处默默盯着她,只等时机一到,就一齐将她拖进地狱。她不意外,也不害怕,却有种彻骨的心寒让她比堕入地狱更加痛苦,因为,那个亲手推下她的人,是皇上!

更让她绝望的是,哪怕他将她召至面前,一顿痛斥,或是严刑拷问,她都能感觉到,至少在他心里还曾经活过,可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毅然决然就要将她打入冷宫,难道,所谓行赂奶娘之事仅仅只是一个借口,这是他很久以来就想去做,却总也找不到理由去做的一件事?

其实,从她诞下女儿那晚,他半夜匆匆的离去,她就应该预见到这一天的到来。

后宫的女人,争地位,争权势,究竟争的是什么呢?

争的,也不过是与他并肩而立,俯视天下的机会,因为,那是距离他最近最近的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