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宫闱深深深几许 3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5765

仙真顾不得脚踝的巨痛,咬着牙,不停地朝前狂奔,伴随着疯狂的心跳,黑暗中模糊的景物不断向后倒退,耳畔响彻着呼啸的风声,就连庭院里的大树也在身后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有一只野兽践踏过那些干枯的树叶,戏谑地朝她追赶过来。

就这样,穿过重重回廊和迂回的走道,她终于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寝房,而且,房里不知何时又亮起了灯,在一片黑暗的包裹下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她踉踉跄跄地推门进去,一下子把房里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目光相对的瞬间,彼此眼里都有惊诧的神色,魏月芳和青莲见她这副异状,更是赶紧扑上来搀扶。

“主子,您这是去哪了儿?”青莲抢先惊问道。

“我看见了……看见了……”仙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看见什么了?”魏月芳也急切地问。

“我看见了鬼……”她刚想往下吐出“面具”二字,却又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将它吞回肚子里。

如果就这样揭穿真相,自己就真的能够如愿出宫吗?

那白衣女子能够随意出入皇后灵堂装神弄鬼而不被人发觉,自然也非泛泛之辈,而且自己又当着她的面说过要揭穿她的身份,必定也会引起她的防犯之心。这就如同对付一条毒蛇,打蛇打七寸,若是一次出击未能打死,等它缓过劲来肯定会反咬一口,弄不好毒害未除,还赔上性命。

想到这些,仙真突然觉得应该再冷静考虑一下再作决定。

然而,只是听见一个“鬼”字,魏月芳的脸色已经吓得煞白,见仙真迟迟没往下说,就更加惶恐,不停地问:“你看见了鬼,你真的看见了鬼?”

仙真没有回答她的话,作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转移话题道:“我的脚好痛……”

魏月芳和青莲随之将目光抛向她的脚踝,果然看到一大块充血的淤伤,于是刚紧扶她上榻。

“奴婢去传御医吧!”青莲望着主子沁着冷汗的额头,焦急地说。

“不用了,我没事的。只是刚才跑得太急,所以一停下来才会这么痛!”尽管浑身疲惫,还有一种啃噬般的痛感顺着脚踝流遍全身,仙真还是强撑着,不想惊动外人。

然而一向直脾气的魏月芳却不明白仙真的这番苦心,她既对好友的受伤感到心疼,又被今晚一连串的诡异事件吓慌了神,竟不顾一切地喊道:“我要去告诉苏容大人,这里真的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仙真无奈地挑瞪着她:“你也不看看现在几更天了,苏容大人早休息了,再说这样的事,万寿堂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否则咱们还用得着进宫吗?”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魏月芳咬着嘴唇,露出委屈的模样。

“你要怕,今晚就留在我这里休息吧,有什么事等到明早再说。”仙真安然镇定的语调就如同咒语,具有安抚人心的奇效。

“好吧,那我要跟你一起睡哦!而且不许熄灯!”魏月芳勉勉强强地应了下来。

“好!青莲,你再去给她拿床被子过来。”仙真在昏黄的烛光下,暗暗舒了口气。

夜更深了,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深夜里冷得彻骨的寒气,包围着整座宫殿。

铺着软褥的雕花大床上,仙真与魏月芳相倚而卧。

可是,当睡在床内侧的魏月芳早已合上双眼进入梦乡,被沉重的心事压迫着的仙真却仍然辗转难眠。

她眯着眼睛,透过床前的纱帐,远远地望着寝房一隅的长明灯,觉得那烛光忽明忽暗,就像被什么人暗中操纵的一样,随着烛火摇曳的律动,周围也跟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眼前先是模糊,随后又突然清晰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红光从烛火中迸出,转眼之间,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纱一般的雾气的萦绕下,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一瞬间,是惊怔吗?就算真的怔住了,也是因为她的绝美。

在飘渺的雾气之中,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可周身散发出的光华仍然让人不可逼视。那种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贵气度,是一种光芒四射的、令人屏息的美丽。她面似芙蓉,眼若秋水,眉宇间几缕淡淡忧愁更为娇容增了几分韵色。即使穿着一身累赘繁冗的金丝绣凤宫服,依然掩盖不住她婀娜的身段和盈盈楚腰。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仔细端详,都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

目光交错的刹那,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我一直在等你!

四周依然死寂,女子的朱唇一动未动,所有的交流是是通过意念传递。

“你在等我?”仙真瞪大眼睛,满脸的诧异。

是呵,难道你竟没有发现,我们有着一样的眼睛吗?

女子说着,转瞬间便移至仙真近前,仙真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发现,她的眼睛,竟是与自己一样的蓝色。

那一刻,她的目光被紧紧地锁住了,心脏也跟着咚咚剧烈跳动起来,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你是鬼吗?”仙真不禁问道。

是啊!你现在所睡的地方,就曾经就是我的寝宫!

“难道你是……”

没等仙真说出那个尊贵的名号,女子已经默认地点了点头。

“你……你为什么没有投胎?”

枉死之鬼,怨念太重,是无法投胎的。

“枉死?可是讣告上不是说,你是患病而死的吗?”

女子静默了一会儿,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要你帮我超度!

“好,你想听哪部经,我为你诚心诵念就是了。”

不,那些经文只会使我头疼,我要的是真正的超度。

女子绝美的脸上略略有点扭曲。

“真正的超度?”

对,找出谋害我的凶手,替我报仇,化解我的怨气,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得到解脱!不然,我便会一直跟着你!

说着,一阵阴风吹过,鬼女的长发飘散下来,表情渐渐变得狰狞,双眼向上斜吊着,一条血痕从嘴角蜿蜒而出,华贵的衣裙也像魂幡一样在空中舞动。

仙真没有防备,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叫声过后,四周突然寂静下来,等她缓过神后一看,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温暖的大床上,窗外早已天光大亮,阳光透过轻柔的纱幔倾泻在脸上。

她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原来只是做了一场梦,可这真的是梦吗?那女人绝美的姿容,还有她说过的话,都字字句句回荡在脑海里。

难道是于皇后的阴灵来向她托梦,难道她真的遭人暗害,死后阴魂不散,那害她的人又在哪里?又为何非要找她替她报仇?无数疑问缠绕着她的思绪,伴随着心脏在胸腔里毫无规律地狂跳着,她只能依靠不停地深呼吸,来维持头脑里仅存的最后一丝冷静。

不知过了多久。

魏月芳也打着哈欠醒来了,望着身边的闺友,似乎已经忘了昨夜的恐惧,只是揉着睡眼,含含糊糊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一觉睡得真沉……”

仙真这才回过神来,压抑住内心情绪,转头望着窗外的天光道:“怕是已过卯时了,赶紧起床漱洗吧。”

说着,她拖着无尽的疲惫,挣扎地起了身,一边唤着青莲的名字,一边朝床帐外走去。

可这一脚踏出去,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立刻从脚踝蔓延到全身,疼得她一下子坚持不住,重重跌倒在地上,还撞翻了一旁巨大的飞凤烛台,顿时,一声巨响回荡在整间寝房。

魏月芳听到异响,一下子被吓得清醒过来,赶忙下床扶住了仙真,又见她额头上冒着豆大颗的冷汗,双手紧紧压着脚踝,不由地大惊。拿开她的手一看,只见脚踝处早已肿得像馒头一般大小,红得透血。

她顿时脸色大变:“昨晚青莲就说要传御医,你偏说没事,这下可好,一夜之间就变得这么严重,若是伤到筋骨,可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房门又被推开,青莲领着一名女官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青莲一见自己的主子瘫倒在地上,自然赶紧飞奔上前照顾,然而,跟在她身后的那名女官却还在自顾自说道:“皇上下朝之后就要来万寿堂上香,苏容大人吩咐凡五品以上女官须即刻到大门外接驾,不得有误!”

一听皇上要来,仙真立刻感觉全身的神经在一瞬间猛然绷紧,一种莫名的寒意从体内流过,仿佛又陷入那晚恶梦般的回忆之中,耳边也响起当时他粗暴地撕扯自己衣服的声音……

她不由地作出一副更加痛苦的样子,虚弱地说:“女官姐姐请代我禀明苏容大人,仙真腿骨意外受伤,怕是无法接驾……”

青莲也心疼地帮她说话:“是啊!胡尚书昨晚脚骨就受伤了,是怕惊扰大家休息,才强撑着不传御医,忍了一夜的疼,这会子恐怕早伤及筋骨了!”

女官瞟了一眼仙真脚踝上的伤,皱着眉道:“那我去回禀苏大人,看她如何定夺!”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门。

隔了一会儿,御医来了,苏容也派人传过话,让仙真在房内好好休息,不必出门接驾,仙真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逃过了一劫。

大约半个时辰后。

一辆金色的九龙辇在长长一队太监宫娥的簇拥下,沉稳地停在万寿堂的正门前,黄毡门帘被拉开,皇帝元恪穿着一身繁冗的朝服缓步走下辇阶,显然是一下朝就直奔此地而来。

在他面前,万寿堂的主事苏容领着一众女官跪立接驾,紧随其后第一排的就是刚刚获封入宫为皇后守灵的二十名少女,元恪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却又犀利地从她们脸上飞掠而过,直到最后一张脸也从他视线中退出,他皱起眉,像是失落了什么。

“这里的主事在哪?”

“奴婢在。”苏容赶紧跪出一步听命。

“跟在你身后的,就是刚进宫的二十名女尚书吗?”

“回皇上,正是。”苏容小心翼翼地答道。

“人全部到齐了吗?”

听到这话,苏容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赶紧回禀道:“胡仙真胡尚书昨夜不慎失足摔伤,行动不便,因此未能出迎接驾,还望皇上恕罪!”

“胡仙真……”元恪顿了一下,眼中出现一丝变化,“她摔伤了?”

“是。”苏容再次应声。

“带路,朕要亲自去看看她!”

元恪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说出这句话,在场所有的人无不为之惊动,堂堂的一国之君居然要亲自去探视一名刚进宫的小女官,这样的事情不要说亲眼见到,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倒是紧跟在皇上身边的内侍总管刘腾,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此时,在绛云殿的寝房内,仙真正倚坐在床头,看着青莲小心翼翼地在帮她上药,药膏敷过之处,创口先是感到一阵火烧般灼痛,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薄荷草一般的清凉,疼痛也被带走不少。

不知为什么,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想家,想瑶光寺的静凡姑姑,可是,正如昨晚那个白衣女子所说的那样,皇宫不是自家大门,想进就可以进,想出就可以出的……

真不知自己前世究竟犯了什么罪过,竟要被囚在这华丽的牢笼之中,她叹了口气,神思恍惚地将目光抛向窗外的天空。

正在这时,一阵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仙真不由地一惊,这房内哪来的其它人?

就在她转头向外望去的同时,床前的纱幔也被无声地掀开,窗外的强光肆无忌惮地侵入,直射在她的脸上,一名男子的身影便伫立在这光线中央,与它融为一体。

他身形修长,眼眸深沉,外罩着一袭金黄灿辉的皇袍,竟是当今皇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仙真的心跳几乎停止。

青莲更是惶恐地放下手中的药膏,赶紧伏地请安,入宫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皇上,内心的慌乱全部都写在脸上。

元恪将主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上前一步坐到仙真的床边,轻轻地将手伸向她的脚踝:“伤得如何,给朕看看!”

哪知仙真就像躲避毒蛇猛兽似的避开他的手,下意识地朝大床内侧躲闪,浑身都绷得紧紧的。

“朕有那么可怕吗?”元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蓝色的眼睛,纯净得如同雨后的晴空。

又像是世外仙境里飘渺的湖泊。

那是世间最美丽的所在。

他的心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有种久违的暖意,一点一点地渗进身体。

仙真怔了一下,也感觉皇上和那晚相比有些不同,但是,初见时的寒意早就深入骨髓,不是几句轻言细语就可以消除的。是他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是他毁了她原本宁静的生活,也是他亲手拔除了她心底最初萌发的一点悸动。

想到这些,她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元恪又俯下身,俊美的脸孔凑近她的脸:“朕知道你还记挂着前晚那件事,对不对?”

仙真还是没有回答,不过冷漠的表情等同于默认。

元恪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转而付诸一笑:“那么,朕想个办法弥补你如何?”

仙真的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但是又飞快地挪开了。

“朕可以给你一个名份,封你为妃,你愿意吗?”元恪紧盯着她,突然问道。

仙真蜷缩的身体猛然一颤,险些跌落床下,她完全没料到皇上会说出这样的话,给她名份,做他的妃子……这恐怕是世间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更何况面前的这位皇上,面容俊雅,英姿勃发,又不知胜过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然而,她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元恪显然非常意外。

“因为……”仙真深吸一口气,一句一句地说,“我——讨——厌——你!”

此话一出口,元恪还没有作出反应,床边的青莲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主子是不是疯了,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污辱皇上,这可是诛族的大罪啊!

“你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元恪的眼眸黯了下去。

“怕!但是如果因此说谎,就等于欺君,一样是杀头之罪!更何况仙真学佛多年,恪守五戒,这五戒之一就是‘不妄语’,如果犯戒,死后便会堕入地狱受无尽苦,所以,仙真宁愿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元恪响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朕登基这么久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老实地跟朕说话,因此,朕不能不赏你,刘腾——”

守在门外的刘腾一听到传召,立刻飞奔进门,跪在一旁听旨。

“传朕的旨意,封胡仙真为充华,位列九嫔,赐居承香殿,此外……”元恪故意顿了一顿,以便仙真能把他所说的每个字听清,“安排她明晚侍寝!”

“遵旨。”刘腾领命之后,就立刻退下安排一切事宜。

寝房内的空气顷刻间一片死寂,如同隔绝了光明和氧气的深海。

望着刘腾远去的背影,仙真的身体就像被人抽去所有的力量,沿着床头一点点瘫软下去。她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让元恪看见自己的失态,可是太难了,一股悲凉的水气自心底慢慢弥漫开来,最后涌上眼眶,顺着苍白的面颊缓缓而落。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根本不想靠近这个男人,他太危险,就像血红的罂粟花,迷魂的外表下是饱满的毒液,哪怕一滴也能夺人的性命。她更无心入宫,与无数女子争抢同一个丈夫,将自己的一悲一喜,荣辱浮沉,全系于一身。对于那些争宠的妃子,她甚至极度不屑,觉得她们的执念近乎可笑,可如今,这样的命运怎会降临到她头上,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

元恪紧紧盯着她,唇角勾起胜利者的弧度。

“你怕死后下地狱,那么,被你讨厌的人拥有,成为他的女人,对你而言,是不是活着的地狱呢?”

说完,他便甩身走出寝房,在一干随众的簇拥下,起驾回了西昭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