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宫闱深深深几许 2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5753

高贵嫔叹了一声,流转的美眸中似有无限惆怅:“回皇上,臣妾与皇后娘娘素来和睦,似亲姐妹一般,如今她就这样去了,臣妾心中万般不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这一点哀思了。”

“你有这份心,朕很欣慰。”元恪轻轻拉起了她的手,“不过往后就别再穿了,看着倒还伤心,也许有些事情,总要让它慢慢过去……”

“皇上说的是,臣妾谨记。不过皇上也应该保重才好,皇后娘娘才去了没多久,您竟瘦了这么多,臣妾看在眼里,心底真不知有多疼!”高贵嫔说话的时候,漆黑的眸子里水波更甚,和方才浴房中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可是这招对付皇上却很奏效,他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挥挥手道:“不碍事,休养些日子就好了,今晚朕就在你这里安寝了。”

“是。”高贵嫔一面欢喜应承着,一面搀扶着皇上穿回廊,过殿堂,一直走进内殿的暖阁,扶上那张雕着龙凤呈祥的紫檀大床。

很快,流云般的纱幔由里向外,一层层地垂下。

华美的宫灯和烛台也被一盏盏地熄灭,四周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暖阁内的一双人影却黑暗中越贴越近,直至完全融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前垂落的纱幔倾泻在寝宫的地面上。

元恪穿着雪白的单衣,慵懒地坐在床边,看着已经起身的高贵嫔坐在梳妆台边整理自己的云鬓。

她的玉手握着一把雪白的象牙梳,优雅地在如瀑的乌发间穿梭,婀娜的身姿与黑缎般的长发勾勒出一副绝美的背影,让人觉得这一室的阳光都在为她而闪耀着。

元恪静静地打量着她。

此刻,他的乐趣是想象着背对他的那张花容上是怎样一副喜难自禁的神情,或许这个时候,他临幸天华宫的消息已经传遍整座皇宫,对于一个嫔妃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值得骄傲的事了!更何况,这还是皇后薨逝后的首度临幸,等于是让她在后宫的权谋之战中赢得了至关重要的一役。

昨夜的欢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她从中得到了傲视后宫的资本,让其它怀着同样野心的女人在皇后薨逝、六宫无主的日子里多一丝不安的揣测。

而他,则用一场不需要付出任何感情的占有填补了被伤痛掏空的心,同时,也借此宣誓着于皇后在他生命里真正的死亡。

从这座寝宫里走出去的那一刻,他将彻底摆脱醉酒时那个伤感失意的自己,重新披上皇袍,走上朝堂,变成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帝王。面对他所征服的天下和朝臣,他依然是永远的主宰,只要心念一转,就可以操纵着皇宫和天下所有人的一悲一喜,荣辱沉浮,这也是唯一能够让他忘记作为男人所品尝到的失意的解药。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总要失去一些什么……

那么,就让不断更迭的游戏和追逐,来填补心底黑暗空虚的沟壑吧!

他对着撒在脸上的阳光,露出了一丝没有温度的微笑。

同样的阳光,此刻也静静地撒在万寿堂的一间寝房里。

昏睡中的仙真,被明亮的光线刺得睁开了眼睛,望了望头顶华丽的锦丝床帐,又望了望四周陌生的摆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身在何地。就在恍惚之间,身体一个晃动,随后便听见“砰”的一声,整个人到了床下。

“好痛!”她捂着磕在地上的额头,觉得头顶一片星光闪烁。

青莲闻声赶忙从外面冲进来,掀开床前的纱帐,将她从地上扶起,同时关切地不停问道:“尚书大人,您没事吧,摔到哪儿了?”

“这是哪儿?”仙真扶着脑门,晕乎乎地望着她。

“这是您的寝房啊!您怎么忘了?”青莲瞪大眼睛,有点被吓住了。

“寝房……我昨晚不是在西昭殿吗?”仙真觉得头脑一片混乱。

“四更天的时候,那边的刘公公派人用一顶软轿,把您送回来了,那时您睡得正沉,奴婢就不敢惊动。”

青莲的一席话,使得仙真如梦初醒,记得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她又惊又困,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没想到不知不觉中,竟在龙榻上睡着了……

这么说,是他命人把她送回来的了?

瞬间,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近乎虚幻的完美脸庞,还有那番粗暴的、肆无忌惮的侵犯,她浑身一阵颤动,心凉得就像浸在寒冬的雪水里一样。

真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

日头渐渐升高,沉寂许久的万寿堂突然一下子热闹起来,正门前停放着各色华丽的辇车,空气里回荡着吟吟的说话声,原来是奉旨入宫的二十名官家小姐全部到齐了,在正殿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相识,聊天。

仙真也被苏容派人请到这里。

刚迈进殿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大片衣香鬓影,鲜艳得胜过夏天傍晚的彩霞,这些京城高官的女儿们,全都盛装来到宫中,脸上的表情或好奇,或兴奋,或担忧……仙真的目光慢慢掠过每一个人,突然停留在其中一人的身上,不由地眼前一亮。

她上着织锦缎绿蔷薇紧身小襦,下系银丝彩绣棉裙,如漆乌发挽成飞天髻,当中插着一支累丝镶宝石挑心簪,唇角带着娇俏的笑意,不正是她的闺友,郎中令魏偃的女儿魏月芳吗?

“月芳!”她脱出而出,唤起她的闺名。

魏月芳闻声转过头,一见是仙真,同样面露惊喜,提起裙摆就奔了上来。深宫之中,挚友相逢,自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仙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刚才进宫门的时候怎么没有看见你?”魏月芳执着仙真的手问。

“我昨晚就已经到了。”仙真笑着答道。

“昨晚?”魏月芳的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

“你又是什么时候接到圣旨?”仙真也问。

“我是今天早晨卯时接到的圣旨,辰时入宫的,其它姐妹也是一样,怎么就你比我们早到一夜?”

魏月芳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撞击着仙真的心,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滴冷汗也顺着额角流下,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她包围,心脏也跳动得越来越快,昨晚,初进万寿堂时觉察到的那阵诡异在此刻有了答案。

所有的人都是今晨才接到诏书,只有她是例外!

联想到昨夜在西昭殿里发生的事,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茫茫然扑进大网里的飞蛾,不知该如何才能逃生,也不知究竟能否逃生!

夜晚,在深冬的寒风中悄然来临。

寝房里的烛火将要燃尽,淋淋漓漓地淌满烛台,窗外北风低啸,吹得窗棂哗哗作响。

仙真原本手捧暖炉坐在南窗的榻暖榻上发着呆,没想到魏月芳又上门探望,还带了好些从家里带来的蜜果点心,两人便来到榻上,相对盘膝而坐,随意闲聊起来。

或许是今晚的坏天气弥漫着阴冷诡异的气氛,又或许是陌生的环境让人感觉不安,魏月芳望着飘摇不定的烛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惶惶不安地问道:“仙真,你可听说过后宫闹鬼的传闻?”

仙真微怔了一下,点点头:“听说我们这二十人的进宫,也与此事有关。”

魏月芳皱着眉头说:“听说于皇后薨逝以后,宫里莫名其妙死了好些人,你说咱们不会有事吧?”

“如果真的只是鬼也就罢了!”仙真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我其实并不怕鬼,因为鬼活着的时候也是人,和我们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一般厉鬼索命,肯定也是找她的仇人,我们跟她无冤无仇的,她来找我们做什么?”

哪知她的话刚一说完,窗外就刮起一阵狂风,风声似鬼魅般飘忽、阴冷,又好像夹杂着阵阵凄厉的嚎叫声,像哭,又像笑。

与此同时,烛火猛地跳窜了几下,倏地熄灭了。

黑暗寂静的房间里立刻回荡起魏月芳的惊叫声:“救……救命啊!”

“怕什么,只是蜡烛燃尽了而已。”仙真在黑暗中淡淡地说,“我让青莲去给我们拿支新蜡烛来。”

说着,她便高声呼唤起青莲的名字,可是接连唤了五、六声,都不见回音,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四周寂静无声,静得连呼吸的声音也能够清晰地听见。

好半天,魏月芳拖着哭腔,颤栗地问:“怎么办,是不是……是不是那东西来了?”

“不要自己吓自己,青莲可能回房去了。这样吧,我去找她,你在这里坐着别动。”

“不要啊!”魏月芳吓得在冰凉的榻上颤抖起来。

“那你跟我一起去吗?”仙真问。

“更不要!”魏月芳蜷成一团,拼命往榻边的墙角里缩。

“那你还是在这等着吧,我去去就回。”仙真说罢,就转身下榻,借着窗外一点暗淡的星光,走出寝房。

外廊上此刻也是昏暗一片,笔直的尽头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就像一个越来越深的陷阱,随时会把人吞噬了似的。

青莲所在的宫女房距此不远,仙真顺着外廊往前走,四周静极了,只有丝履划过地面时的微响,阵阵寒意从夜色中扑面而来,笼罩着她,将她像茧一样团团包裹起来。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白影子,但是很快一闪而过。

仙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难不成还真有……

顾不得多想,她立刻提起裙摆追了上去,就这样沿着外廊不停地跑,可是,当她好不容易跑到白影消失的地方,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只有不远处,庭院里的老树摇摆着魂幡似的枝桠在狞笑着。

正在惊疑间,不知从来吹来的一阵夜风,吹得后背一阵冷嗖嗖的寒意,就连头顶原本还露着淡淡星光的夜空也被一团来势汹汹的浓云给遮挡住了,大片大片的阴影投在地面上,使周围的气氛显得更加苍凉诡异。

就在这时,白影又出现了,向左一蹦一跃着,仿佛钻进了什么建筑里去了。

事已至此,仙真不愿放弃,决定鼓起勇气看个究竟,于是也随着它进了那座建筑。

跨进一尺多高的铁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紫檀供台,供台上堆积着如小山一般的供品,有糖、馒头、寿桃包、桂花糕……还有一对白烛在供桌两侧发出异样的嚓嚓声。最醒目的要属供桌中央高耸的黑漆灵牌,上面用古拙劲正的隶书写着:大魏于顺皇后之灵位!

原来这里是于皇后的灵堂,正当仙真睁大眼睛,被深深震住的同时,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地从背后伸到她的肩膀上,她的身体仿佛痉挛般抽动了一下,迟疑片刻才屏住呼吸,缓缓地把头转了过去,也就在那一刹那,她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叫了出来。

那是一张多可怕的脸啊!

整张面孔腐烂得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苍白的嘴唇,长长的舌头,猩红的眼睛大得吓人,仿佛随时可能涌出血来。

尽管有所准备,她还是被这张脸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趔趄着急速后退,不想脚踝却因为过度剧烈的扭动而挫伤,顿时,身子一歪,重重摔倒在地上。

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处传来,但比疼痛更加深入骨髓是一股流遍全身的寒意。

一步、二步、三步……女鬼步步逼近。

仙真本能的想要后退,可是双脚已经疼得失去知觉,根本无法挪动一下。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盯着她。

她那身褴褛的白色长衫拖曳在地上,像一滩流动的死水,发出瑟瑟声响,袖管里露出半截毒刺般的长指甲,散乱的长发蓬松地垂到脚踝,浑身弥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仙真已经完全不能够呼吸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供台上白蜡烛的光芒撒在女鬼的身上,连一根发丝都照耀得分明,也正是这道光芒,让仙真猛地发现,那张鬼脸那后面竟然系着一条细细的绳子,原来,这竟然只是一副鬼面具!

这么说,她并不是真的鬼?!

她立刻发出一声惊叫:“你是谁?”

对方飘飘然游移到她的面前,发出像是来自地府那样阴森森的声调:“我是于皇后的冤魂。”

仙真大声驳斥:“不,你不是!”

面具底下浑浊的眼睛微微一动,似有诧异:“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仙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真正的鬼还需要戴着面具吗?”

“呵呵……有意思!”白衣女子不但没有惊惧,反倒大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刺耳,“你是第一个敢这么长时间盯着我看的人!”

仙真故作镇静,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装鬼害人?”

白衣女子阴笑道:“我只装鬼,却不害人,真正害人的,是那些活着的鬼!”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黑乎乎的手贪婪地抓起桌上的供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借着烛光,仙真又发现她的身形削瘦单薄,必是长期挨冷受冻,三餐不继。

她,究竟是谁?为何竟沦落得要靠偷死人的饭食过活?

白衣女子在一眨眼的功夫,吃完好几个馒头,又停下来,瞪着仙真说:“总之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想活命的话,就不许把你看到的事情说出去,听见没有?”

仙真摇了摇头:“不可能!就是因为你在这里装神弄鬼,害得宫里的人以为于皇后阴魂不散,在后宫作乱,也是因为这样我们这二十人才被逼进宫,只要我能揭开事实真相,那么我们也不用留在这里,可以回家去了!”

哈哈哈……白衣女子再度发出一阵阴森狂傲的笑声。

“你想出宫?你以为皇宫是你们家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像你这种天真的小姑娘我是见得多了,但能活着走出去的,还真的没有!”

说着,她又晃动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仙真一番。

“再加上你又这么美,一个很美但是更蠢的女人,在后宫能得到什么下场,你知道吗?

仙真微微一颤,没有回答她的话。

“信不信,你很快就会大难临头?”白衣女子又说。

仙真依然屏着气,不作答,但心脏却已经怦怦跳动起来。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供我每晚一顿饱饭,我呢,则教你怎么在这宫里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幸许还能挨到出宫的那一天!”白衣女子的声音里,充满着诱惑。

仙真冷冷一笑:“我就算再不聪明,也不可能和你这种不人不鬼的家伙做什么交易!”

白衣女子也针锋相对道:“那你很快就会相信我说的话,另外我还要告诉你,在后宫里,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可怕,最痛苦、最折磨人、同时也最容易得到的,是生不如死!”

说话未落,只听见“嘶”的一声,一团黑影从供桌上跳下来,从仙真的脚边闪电般窜过,她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白衣女人却用极其敏捷的动作,伸手捉起那团黑影,紧紧掐在手上。

黑影发出刺耳尖厉的叫声,仙真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普通的老鼠。不过女孩子都怕老鼠,仙真是娇身惯养的官家小姐,自然更不例外。

望着它削尖的脑袋,肮脏猥琐的身子,拼命甩动的尾巴,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然而白衣女子却极兴奋地说:“哈哈……吃了那么久的素斋,总算看到点一点荤肉了,我要带回去慢慢享用!”

说着,她还下手加重了力道,手指一根根绷紧,连青筋都暴了出来。小老鼠被掐得吱吱乱叫,极力挣扎,声音凄惨。

仙真再也看不下去了,此时,她的脚也稍稍好了些,可以勉强站起来。于是,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房间逃去。

她要远远的,远远的离开这个梦魇一般的地方。

死寂的空气里回荡着她凌乱的脚步声。

可是隔得很远,身后又传来宛若幽灵般的声音:“你不妨再考虑考虑,想通了,可以再来找我!”

声音一直伴随着她消失在长廊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