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朝选在君王侧 1
作者:莎罗      更新:2019-10-12 08:12      字数:6098

承香殿,座落于御花园的东角,三面环水,后庭又被扶疏的花木环绕,一年四季花香不断,初春桃花满园,夏日荷叶田田,秋天桂花飘香,冬季腊梅傲雪,殿名因此而得。再加上殿外一泓清水上的水榭长廊,走入其中,丝毫感觉不到皇宫的威严肃穆,反倒处处透着江南庭园的清幽静雅。

当青莲搀扶着仙真走进这里的时候,立刻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睁大眼睛不住地留连张望,原来皇宫里还有这么秀美别致的地方,这水可真清,宫殿可真大花可真香啊……这真的是她们主仆俩的新住处吗?

很快,她便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连声赞道:“主子,奴婢在宫里当差这么久,都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地方,皇上对您的恩宠,实在是非同一般啊!”

仙真环顾着四周美景,眼眸中却看不到任何光芒,只剩下一片朦胧而模糊的雾气,她也完全听不见兴奋的青莲在说些什么,因为她的脑海里始终只回荡着昨日皇帝对刘腾说过那句话——安排她明晚侍寝!

经过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所谓的“明晚”已变成今朝,也就是她搬进承香殿的第一天。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他赐给她的是一座偏僻简陋的宫殿,哪怕冷宫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相反,他给的越多,她的心就越沉,因为她知道,他不过是站在权势的顶峰,昭示着他的主宰罢了,他能给她华美的宫殿,尊贵的封号,同样的,也就可以从她身上拿走想要的一切,予取予求,只随他的心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竟变得这样疯狂而不可控制,是从在瑶光寺,那个陌生男人将飞镖灌入静华师太手腕的那时起、还是从父亲志得意满地将她送进皇宫那时起,抑或是从西昭殿里她初见皇上那时起?

她真的迷茫了,佛家讲业力,讲“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难道这就是她的命,那个身披龙袍的男人亦是她命中注定的男人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一切反抗、挣扎就全部都是多余,毕竟,她的力量还没有足够强大到能和天抗争!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慈悲的佛祖真的会弃她不顾?

她面对头顶低垂地掠过天空的流云,闭上眼睛,陷入一片无意识的黑暗之中。

“仙真!”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唤声。

她恍惚的神思顿时被这声呼唤拉回现实之中,转头一望,猛地看见身穿女官服的魏月芳正站在曲折环绕的长廊之间,两旁池水的盈盈波光折射在她脸上,竟显得有些虚幻。

“月芳,你怎么来了?”她怔了一下,“苏容大人今天不是要教你们宫廷礼仪吗?”

“是啊!我就是受不了那套会把人练到吐血的礼仪才偷偷跑来找你的。”魏月芳一边说着,一边小跑地来到仙真面前。

“偷跑?你就不怕回头苏容大人找你麻烦!”仙真伸手出,为她理顺额前的乱发,姐妹深情,尽现于举手投足之间。

“她敢吗?只要我说充华娘娘今日喜迁承香殿,需要人帮忙料理,她怕是赞我都来不及呢!”魏月芳挑着眉说。

“你啊!不好好学规矩,竟然还拿我做挡箭牌!”仙真无奈地摇头一笑。

“当然啦!你现在可是位列九嫔的充华娘娘,往后我还指望着你的庇荫呢!”

说着,她便亲热地挽起这位好姐妹的手,充满好奇地往承香殿的深处走去,随着眼前景色不断的变化,渐渐的,她的眼底浮起一抹灼亮的光芒,脸上也掩藏不住艳羡的表情。

“皇上怕真的是被你给迷住了,竟赏你这么漂亮的住处!”

“你说什么呢!”仙真皱起了眉。

“本来就是啊!才进宫两天的女官就被封为充华娘娘,本朝恐怕还没有这样的先例,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哪像咱们,还要呆在那个跟坟墓一样的万寿堂,天天念经祷告……”魏月芳既羡慕又抱怨地说。

“那我回万寿堂,换你来当这个娘娘如何?”仙真唇角扬起促狭的笑意。

“讨厌,你取笑我!”

魏月芳脸上立刻飞来两片红云,嗔笑着就追她打闹起来,正在这个时候,一声尖细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刘总管到!”

“是他!”仙真皱起眉,对皇上身边的这个老宦官显然没有好印象。

下一刻,她就转头对青莲说:“你去替我应付他,就说我腿伤不便,不能相迎。”

说罢,便拉着魏月芳匆匆闪避到内殿去了。

青莲干唤了她几声,见她头也不回,也只能硬着头皮扛下这差事。

当她刚走到正殿门前,身穿湛青色金丝蟒袍,头戴漆纱笼冠的总管太监刘腾,已经领着一队宫人,气势浩大地走了进来。

青莲急忙向他躬身行礼:“刘总管,娘娘脚伤未愈,卧病在床,您有什么吩咐,请对青莲说吧!”

“只怕这事还得娘娘亲自定夺!”刘腾朝内殿瞥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色,“传皇上口谕,请充华娘娘任意挑选八位宫女、八位太监留在身边侍候。”

青莲赶紧应承道:“那我进去回禀娘娘。”

哪知她还没穿过殿堂,里面就悠悠地送出一个突兀冷淡的声音:“我素来清净惯了,不需要这么多人侍候。”

刘腾的脸色更加难看,隔空提着嗓子说:“这是宫里的规矩,娘娘是从二品的充华,身边没人侍候着怎么行呢?”

“不如就让奴婢替娘娘来挑选吧。”青莲又一次替主子捏了把汗,慌忙在中间打起圆场。

“我说过不要,这里也没什么可侍候的!”内殿里的声音依然一口回绝。

“那皇此番赏赐的珠冠、绫罗等物,娘娘也是一概不受了?”刘腾的声音尖细得近乎嚣张,像这样使性子的妃嫔他不是没有见过,多数是想做点出格的事情引起皇上注意,进而在三千佳丽中脱颖而出。不过这位胡充华是皇上的新宠,根本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一不小心,很可能会弄巧成拙,性命不保。

“我素来也不喜欢珠宝绫罗,就请公公拿回去,让皇上赏赐其它妃嫔吧!”

“好!那老奴就照直回禀皇上了。”刘腾冷冷一笑,突然很想看看皇上听闻这事后的反应,也算是这个沉闷的清晨唯一的乐趣了。

“娘娘……”青莲急得汗都下来了,若不是刘腾在场,真恨不得替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应下来。

然而,内殿深处依然一片寂然,仙真静静站着不动,就连身边的魏月芳都急得拼命拉扯她的胳膊,她还是无动于衷,就像一尊冰雕,周身泛着孤傲的白光,脸上也没有半分表情。

很快,刘腾等人就气势汹汹地回皇帝那里覆命去了,承香殿里又恢复之前的空旷宁静。

魏月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仙真,你再任性,也不该这样无所顾忌!俗话说,阎王好斗,小鬼难缠,像刘腾这样得势的太监,咱们巴结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得罪他呢?”

“你不会明白的,谁爱巴结就让她们巴结去吧,总之我有自己的打算!”说着,仙真便掀开层层纱幔,独自钻到寝殿里去了。

魏月芳直直盯着她绝美的背影,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上苍真是太不公平了,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入宫,可是为什么她就能轻易得皇上的宠爱,享有着尊贵的封号,奢华的宫殿,无尽的赏赐,却偏偏还这样不知惜福!

而她呢……

“皇上,该上朝了!”

内侍官纤细而又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天华宫的寝殿里,将清晨的寂静柔软地打破。

片刻,被层层纱幔笼罩的紫檀大床里,元恪微微睁开眼睛,转头望了一眼绽放在他脸颊边的如花娇容,这座宫殿的主人高贵嫔高英。

她也正睁着眼睛望着自己。

“爱妃,你也醒了?”他露出一抹眩目的浅笑。

“不,臣妾一直没有睡。”高英的玉手温柔地绕过他的脖颈。

“为什么,难道有心事吗?”元恪望着她。

“不,臣妾怕一闭上眼睛,就见不着皇上了。”高英情深无限地说着,既道出她的用情之深,又表明了渴望再得圣宠的心思,元恪又怎么听不出话里的弦外之音,却没在上面盘旋,翻身从床上坐起,对着外面唤了声:“更衣!”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掀开床帐,捧着漱洗用具进来,一番忙碌过后,元恪穿戴好冠服,随口哄了高英几句,也就匆匆上朝去了。

四周一片宁静。

微白的日光下,高英斜倚在床榻间,落寞的身影倒映在床前的汉白玉地面上,隐隐透出孤绝冷漠的味道。

心思辗转之间,她焦燥地翻了个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上已经连着两夜临幸天华宫,摆明着是要给她专宠,可为什么今天早晨又会突然变得这么冷漠,这其中必有缘故!此后,她立刻派出贴身女官香绡,让她去打听原委。

大约一柱香的功夫,香绡回来禀告说:“西昭殿那边得来的消息,皇上今晚要在承香殿临幸胡充华。”

高英一听就皱起了眉:“胡充华……这封号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生?”

“是皇上昨日刚刚册封的新嫔,就是前日被皇上召去西昭殿的那个胡仙真!”香绡小心翼翼地说。

“原来是她!”高英的心倏地下沉,“我早知她会是个心腹大患!”

“而且我还听说,皇上之所以对她这么有兴趣,是因为她和皇后娘娘一样,都有一双特别的蓝眸。”香绡又说。

“蓝眸,你是说她也有一双蓝眸?”高英尖锐的声音陡然回荡在寝殿上空。

“是,而且她的姿色远胜皇后娘娘,只怕这宫里除了贵嫔娘娘您,也就没有人能与之相比了!”香绡的头垂得更低了。

“与之相比?单论这双蓝眸,我就没法与她相比……”高英缩紧瞳仁,将目光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那一刻,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同样颜色的一双眼睛。很快,她脸上的表情跟着一点点纠结起来,甚至近乎扭曲,全身也升腾起一股烈焰灼身似的狂燥。

“娘娘别担心……”香绡望着主子的表情,终于抛出心底的话,“前日您让奴婢彻查她的家世背景,奴婢倒是得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收收获!”

说着,她便凑到高英耳边,压低嗓子,低语了一番。

渐渐的,高英脸上露出一丝舒缓的表情,如同水波那样缓缓荡漾开来,最终化成红唇间一弯高扬的笑意。

“好,简直天助我也!”

“那么,咱们是不是应该想办法,让皇上知道这件事?”香绡也附和着得意一笑。

高英想了一想,摇摇头:“不,这事不用我出面,也自然有人乐意替我去办这个差事。”

“真有这样的人?”香绡有些震惊。

高英斜倪着她,淡笑道:“前二天,我不是让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吗?”

“是。”香绡点点头,“娘娘不是说要用这份礼,稳住天琼宫的司马贵妃吗?”

“对啊!是时候给她送去了,给我备辇,这就摆驾天琼宫!”

天琼宫,座落于西昭殿东侧,是位列三夫人之首的司马贵妃的寝宫。

司马贵妃闺名显姿,是晋朝皇室后裔,她血统高贵,姿容绝色,初进宫时就被立为贵华夫人,此后一路恩宠不断,不到五年时间就已晋封为正一品的贵妃。于皇后薨世后,无论从地位还是声势来说,她都是名副其实的六宫之主,连皇上的亲表妹,娘家权势显赫的高贵嫔都要让她三分。

朝阳已经迈上枝头,司马显姿才打着哈欠,慵懒地从床上坐起身,宫娥们察觉到动静,纷纷来到床前,先是奉上早已准备好的清水供她洗漱,接着再为她更衣,当宽松的蚕丝睡袍顺着光滑的肌肤滑落地面,她的腹部即刻显露出五六个月身孕的腰身。

晨衣换好之后,又有几名宫女手捧托盘上前,请她挑选今天喜欢的发簪并为她梳头。

看似平淡的一天就这样有条不紊的展开,谁知此时寝房的大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她的亲信女官碧巧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整张脸写满惊惶不安。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司马显姿掠了掠鬓,透过面前的铜镜望着身后的她。

“回禀娘娘,皇上又册封了一位新嫔,封为充华,还赐她住进了承香殿。”碧巧喘着气说。

“册封新人而已,这算得上什么大事?”司马显姿淡然地从一旁的托盘里拿起一支金凤钗,对着头比了比。

“还有,皇上昨晚又临幸天华宫了,加上前个儿,已经连着两夜召高贵嫔伴寝了。”

司马显姿放下了那只金凤,映照在镜中的目光闪过一道阴霾,因为这道阴霾,就连造型柔美的铜镜也透出一股寒意,让人生畏。

“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不必大惊小怪。”司马显姿的话显然言不由衷,“再说皇后刚刚薨逝,皇上心里难过,正是需要人开解安慰的时候,高贵妃又是他表妹,这层关系宫里有谁能和她相比?”

“奴婢是替娘娘不甘啊!若不是娘娘您有孕在身,能被她抢了风头?”碧巧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接过一名宫女手中的象牙梳,亲自来替司马显姿梳头。

“哼!她若真有本事,便学于皇后,来个夜夜专宠,我便也服了,甘拜下风!”司马显姿又拿起了一支鹿角金步摇,那步摇通身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坠着各色宝石镶嵌的流苏,格外地华贵妩媚。

“呵呵……皇后娘娘再得恩宠,如今不也薨了吗?俗话说,花无百样红,人无千日好,风头太盛,迟早要吃亏的。”碧巧手握着银色的象牙梳,以灵巧的手势从头顶一路划至发梢。

司马显姿略略侧过了脸。

“你留下来侍候就行,让他们都下去吧!”她突然说。

碧巧立即会意,驱退了在场所有的宫人,并尾随至门口查探了一番,才将大门紧紧扣上,回到主子身边。

空旷的寝宫寂静得只剩下梳子穿过发丝的声响,就连时间也被无限拉长。

此后,碧巧低身俯下来,贴着司马显姿的耳根,轻轻地说:“娘娘,奴婢心中有些隐忧,不知该不该说?”

司马显姿闭起眼睛,头向后略微仰了仰:“说吧。”

“娘娘,如今皇后薨逝,后位空虚,后宫之中,论封号属您最为尊贵,入主中宫那是众望所归,只是您有孕在身,不能伴驾,若是被那些野心之人乘机钻了空子,您这多年的努力,岂不是要付诸东流了吗?”

司马显姿仍然闭着眼,许久没有说话,却看得出脑子里也有一番寻思。

碧巧也了解主子的性情,更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是手握着梳子在乌发间缓缓穿梭。

隔了好一会儿,司马显姿终于微微睁开眼帘。

“眼下若论争宠,我必败无疑。”她望着镜中自己略带虚浮的容颜,“所以,我只能以退为进,不和她争后位,但和她争一样——”

碧巧不由地顿了一下:“娘娘您说的是……”

司马显姿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反而将话题一转:“你先回答我,皇上对于皇后的感情如何?”

碧巧回答道:“皇后薨逝,皇上独守西昭殿四十几日,夜夜思念,自然是感情深厚!”

“所以,皇后留下的唯一骨血,四岁的元昌,皇上将来必定是要培养他作储君的,而且他年纪还小,尚需要人照料,按照祖制,皇上肯定要在妃嫔中为他挑选一位养母,若是能成为太子的养母,你说将来的前程又会是如何呢?”

碧巧立刻高声赞叹:“娘娘果然高明!”

“光是这样还不够!”司马显姿又说,“高贵嫔那里,也要找人替我压一压她的气焰,我看那位新册封的胡充华就很合适,待会,我会约上何淑仪、郑婕妤她们几个去御花园赏梅,你也去把她也给我召来,我要见一见她。”

“是,娘娘。”

俩人正密议着,寝宫外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通报:“娘娘,贵嫔娘娘求见!”

高贵嫔,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司马显姿不由地一怔,却也没有拒绝。

她倒要看看,这位连承了两夜恩泽的女人如今是怎样一番气象。

“请她到春禧殿用茶,我梳妆后马上就到。”她隔着门冷冷地说。

冬日寒冷的空气里充满了庭院里梅花的清香。

沉甸甸的花枝微微随风摇曳。

被请到春禧殿的高英,在香绡和另一名贴身宫女的陪伴下,坐在金银参镂的彩漆榻上,修长的手指轻托着碧玉茶盏,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的庭园。

淡白色的日光透过细密的花枝低低地折射进来,也在她的脸颊上投下迷离而朦胧的光晕,配上一身的凤纹织锦缎宫裙,远远望去,恰如牡丹迎风绽放,高贵而优雅,让人下意识地产生一种恭敬之心。

就在此时,春禧殿外,小太监的尖嗓子突然响起:“贵妃娘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