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月下沚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09

书香浸润的纸张一页页翻开,岁月自男孩指间轻轻滑过。其间几度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几度人间悲喜,沧海桑田。

大宋理宗皇帝驾崩,荣王之子赵禥即位,是为度宗。

新皇登基,照例大赦天下,封赏百官。皇恩浩荡,顾念老臣,连赋闲多时的王老爷子也得了个“苍州团练使”虚衔,按月支领几十两纹银,算是养老。

贾似道越发春风得意,度宗“每朝必答拜,称之曰‘师臣’而不名,朝臣皆称为‘周公’”。再授“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左右二相之上,自是大小朝政,一人而决。

相对南朝君臣一副及时行乐,活一天赚一天的德性,北国蛮夷就活力四射多多。

忽必烈击败其弟阿里不哥,夺得汗位,再平李璮叛乱,将都城由和林迁至大都,建国号“元”。

元朝遣使东渡劝降岛国扶桑,五度遭拒。忽必烈蒙羞,下令高丽国主大造战船,酝酿跨海远征。

元主忽必烈采降将刘整灭宋之策,“先攻襄阳,撤其捍蔽”,“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也。”命大将阿术为元帅,与刘整等经略襄樊。

临安城内依旧繁花似锦,杨柳垂荫。上下夜夜笙箫,歌舞升平,君臣相得,直喜得浑身上下搔不到痒处。

不觉已是咸淳六年,襄樊之战打打停停,进入第三个年头。

洪州城中,忧郁而孤独的男孩蜕化长成为英拔挺立的少年,王老爷子被无情的岁月吹白了皓首,夫子老先生也已然作古多时。

作为江南西路首府,朝廷将洪州升格为“隆兴府”,穆知州也水涨船高成为穆知府,由正三品升为从二品。

匆匆岁月轮回二十载,又是腊月初六。

大清早府上便闹腾开了,季氏夫人硬逼着儿子起床,去城隍庙拜谢送子观音,说今儿是你的孕日不去不行。

子玉一听就蒙了,从来只知有生日,不晓世上还有“孕日”一说,涎着脸笑道:“娘亲好棒喔!孕日都算得出来……”

被夫人敲了下头,骂道:“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于是又开始讲那二十年前凄风冷雨之夜的故事。

这传奇般魔幻离奇的故事他从小听到大,耳朵都长茧了,抗议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他原本有病!对症下药,一粒丹丸下去,自然便好了。”

“那神符呢?”

“至于神符嘛,”他扑哧一笑,“街上多的是,几文钱一张,孩儿也会画。要您伴水喝下……估计是看您念得口渴了,骗你喝点水印印喉咙……哇!娘亲别冲动,我去去去!去还不成吗……”

这事儿是夫人的逆鳞,老爷子都不敢多啰嗦,再唧唧歪歪夫人也是会打人的。

片刻后,王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往城隍庙谢菩萨。

天地阴沉沉的,降着场小雪,朔风挟着雪花呜呜呼呼席卷大地。

小庙主持每逢这天只笑得合不拢嘴。二十年来夫人成了这最大的主顾,不仅本身所施足以维持日常用度,影响所及,更有无数施主慕名而来。使这小小一座破庙宇成了香火鼎盛之所。

子玉随夫人磕了几个头,无趣的很。退在一旁等夫人念通篇《法华经》。

小堂内香烟弥漫,游人如织,人声鼎沸。香客们忙着求签烧香拜佛念经,无比虔诚恭敬。他感觉自己幽游于熙熙攘攘人群中,像个全然不相干的多余人,局外人。

因之那遥远得宛如梦中的世界,要他信神信佛——着实难得紧。

他踱到红漆木窗前,寒风凉冽如刀,扑面而来。但见一片银装素裹,天地纯净一色。鹅毛般的皎洁雪花,悠悠扬扬飘过眼前,洒落矮墙湿泥上——没了踪影。不觉心灵一阵悸动,一时灵感迸发,文思如泉涌,遂提诗一首于壁上:

黄梁一梦天时晓,

繄吾离尘岁月悲。

含屈忍辱二十载,

莫名其妙一轮回。

书罢,掷笔大笑。

不想却给一留心的小丫头瞧见,她且不伸张,只暗暗记在心里,回去后禀明老爷。

老爷子一听,这还了得,反了反了!家法伺候,给我打,打,往死里打!

子玉尚不知哪头来的事儿。他挨打挨出心得了,待小厮打得十几下,突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一动不动。

两个小厮唬得哪敢再打,惊恐地只拿眼望老爷。

老爷子上前夺过一条脊杖,亲自操刀,劈头盖脸又是一顿好打,才叫抬回房去裹伤。

夫人心酸不已,“何必如此动怒,孩子一时糊涂……”

“何止糊涂,”老爷子能不气嘛,“他三岁便能作诗,被人视为神童,而今已快弱冠,还胡诌些个打油诗。这十几年算白活了!”

他叫苦不迭。当年的神童沦落到连一篇像样的诗赋都作不出来,原先还指望在他身上振兴门楣,光宗耀祖……现在看来却被当年夫子老哥不幸言中了,万万不可让他参加科举,不惟无益,更有诸多料想不到的害处。

夫人以帕拭泪,凄凄哀哀,“官人这是怎么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大动肝火。孩子不就作首浑诗么,他不作诗你打,这会儿作了你也打……叫我们娘儿俩怎么过啊……”

老爷子烦得很,眼见自己头上白多黑少,身子骨一年弱似一年,不由仰天喟然一声长叹,“我老了!夫人也年近半百。夫人想想,日后你我终有一天撒手人寰,乞儿又如何过活?这偌大家业非给他败了不可。”

夫人听不下这些,只管诉苦:“这孩子生来古怪,官人不是打定主意将他关一辈子么,那怎么还打他。孩子虽说大了,可长得文文弱弱,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呜呜……”

老爷子心中猛地一动,被撩拨起一件遗忘已久的事。“对呀!他长大了……儿子不争气,那把他关家里生孙子好了……”

子玉趴在床上让王习上跌打药,心里那个委屈就甭提了。“不行,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我、我要离家出走……”

“少爷你说啥?”王习浑身一颤,药瓶滚在床上。

子玉一脸倒霉相,心说低声自言自语你也能听到,真个耳朵贼尖,他笑道:“别害怕!小书僮,少爷自会带你一块走的。我藏了点钱,等少爷伤好了,我们一起逃离这魔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呸呸呸!我跟你安什么家!与你些钱,我们分道扬镳……”

“啊!”王习不知所措。

“得了得了,少爷跟你开个玩笑,对玩笑,呵别往心里去!”

“哦。”小书僮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