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月下沚鸿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376

如此过得几月。这一日,老爷子趁儿子不在,特来拜会夫子。

“老哥这些日子还住得惯么?”老爷子含笑道。

夫子笑道:“二达老弟就甭跟老朽客套了。想当年老朽孤身一人自北国逃回大宋,族人亲眷尽数陷于战火……再给荣王殿下作了这多年幕僚,直至老迈告老归田。而今是孑然一身,无家无业,如非老弟收留,老家伙只好睡大街喽!”

老爷子呵呵笑了,“老哥说笑了,以兄之大才,肯纾尊教诲小儿,是小儿几世修来的造化。”

“惭愧。”夫子苦笑。

老爷子问道:“不知犬子可堪调教否?”

夫子苦笑连连摇头,叹道:“说来愧煞无已,老朽……教不了令郞……”

老爷子大吃一惊,勃然作色:“可是孽子顽劣不堪?老哥不须顾忌,只管拿老大的戒尺敲他贱骨头。”

“非为如此,令公子禀赋大异常人,胸中所蕴经纶……哎,老朽识浅,尚不敢妄加测度……”

“怎么说?”

“深不可测!”

老爷子掂量着这句话的斤两,只觉好笑,道:“他不过一个小孩子……”

“是个孩子,”夫子接道:“是个三岁不识书具,提笔却能成诗的孩子!”

“那依老哥之见,又该如何?”老爷子轻捻长髯,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夫子沉吟道:“令公子,天降异才,难以循寻常仕途行径搏取功名,不如放任……”

“放任!”老爷子吓了老大一跳,“那还不被他翻了天去?”

“只不逼他背死书即可,他自会博览群书。”

夫子又笑道:“即便老弟逼他,他就乖乖听话了吗?”

老爷子也是无奈,揶揄道:“我拿这儿子真没法儿,打轻了他全然不当回事,打重了又心疼……无怪乎先贤易子而教,吾今知之矣!”

“那就托老哥多多照看了。”

“喛哟!”夫子笑道:“这便宜老头子占大了!当西席的只须陪孩子看看书便了,天下怎有这般好事!”

老爷子也笑了起来。

“不过,老哥心里还挂着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夫子收了笑颜,渐趋凝重。

“老哥有事但说无妨。”

“平日二达老弟还是多多留心令郞为要,以免惹出什么滔天祸事来,害了贤弟一门全家。”

“你是说……”老爷子神色一紧。

夫子指指嘴巴,“祸从口出!”长叹道:“朝中尚有几位故人,对贤弟挂念得紧呢!”

老爷子骤然一惊,忿道:“我一避十数年,他们还待怎样?”

“自然不能怎样,太祖皇帝立有祖训‘不杀大臣’,贤弟辞官返乡,天大的事故也揭过了。可倘或乞儿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要不落井下石——都对不起他们一世的恶名。”

老爷子冷着脸默然。

夫子笑笑道:“现如今,贾似道小儿弄权,蹂躏天下,他未必就忘了与老弟当年的小过结。”

老爷子拍案大笑,“哈,贾似道!那玩虫竖子!如今也上了台面……哈哈,当真‘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皇上呢?皇上在干什么?”

夫子淡淡道:“皇上病了。”

两人相对大笑。

老爷子拎来坛酒,笑个不住:“来来来!今儿咱哥儿俩一醉方休,我们都是乡野布衣了,还管他什么天下大事!”

“去他娘的大宋朝廷!这花花江山,他赵家子孙自个儿都不矝惜,我等平头小民矝惜什么?去他娘的愚主奸相!哈,辞官的好!眼不见为净,哈哈哈……痛快!痛快……”

酣酒高歌,哪管人间岁月何。

光阴荏苒,转霎又是四年过去。

每逢老爷子过寿诞,照例要大宴宾客,铺张庆贺一番。这年这日也是合当有事。

一屋子人闹轰轰的。酒酣耳热之际,天南地北瞎诌一气,胡唚海侃,蜩螗沸羹,热热闹闹。

十二岁的子玉一杯接一杯品着西域传来的名酒——“葡萄酒”,不觉酒意上脸,生出股子莫名的豪气,击节而歌:“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哈几人回……”

众人嘻嘻哈哈敲敲打打和之,一曲歌毕,纷纷叫好。

子玉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朗声道:“祝父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华年永驻,嘿嘿……红包拿来……”

大伙乐了,鼓噪起来吵吵嚷嚷说一定要给,不给不吉利。

夫人笑道:“这孩子,真缠人!跟娘讲,想要什么?”

子玉打着饱嗝嘻嘻一笑,道:“要什么都可以吗?”

老爷子举手抚须,微笑颔首。

“嘿嘿!我要女人,嘿嘿……”他嬉皮笑脸。

众人“轰”的一声乐坏了,数不清的人当面表示对他敬仰得五体投地。

夫人见老爷子脸色渐渐转黑,忙叱道:“小孩子别乱开玩笑!”使个眼色,向身旁努嘴儿。

子玉酒一醒,立时转舵:“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的和乐安康,对孩儿来说便是世上最最珍贵的礼物!”

老爷子这才浮上一抹笑意,吩咐管家王普,“取我宝剑来。”

王普不多时捧回柄长剑,递给老爷。

老爷子左手执剑,右手轻轻抚过剑身,眼中微现潮气,慨然道:“这是我王家的传家之宝,剑名‘离秋’,如今传给你了!”

子玉恭恭敬敬接了。

剑身细窄,长三尺七寸,外观古朴雅致,工艺精雕细琢,色泽素而不艳。正是一柄典型文士佩饰剑。却不甚起眼。

他嘀咕道:“老头子糊弄我哩!”拔剑一瞧……

但闻一声呛啷龙吟,一片青光激射而出,厅中烛光火把黯然失色,剑身青濛濛一层雾气,光华隐隐流转,森森寒意摄人心神。

堂中一阵赞叹,总镖头左劲刀是识货的,“好剑!这是柄切金断玉的宝剑哪,乞哥儿可要好生收藏。”

子玉应了,收剑入鞘,喜滋滋佩挂在腰间。

这时有人凑趣笑道:“小公子是不是又要作诗了?”

另一人接口道:“十余年来,小公子年年作诗,似乎一直比头回的没甚进展呢!且看今年如何。”

子玉捏起杯酒,一饮而尽,咂咂嘴笑道:“今儿咱不作诗,咱要泄露一回天机,告诉大家一件惊天动地的秘密,好叫尔等苟全性命于乱世!”

周围迅即寂阒下来,屏息以待。

“咳咳,”子玉吊吊嗓子,“话说天道循环,盛衰更替,这大宋朝嘛,三百多年江山,气数将尽!各位要是聪明的,听小子一言:即刻回去变卖家产,携家带眷去北国投靠蒙古大汗忽必烈……”

众人伫立原地,一个个笑容僵在脸上,呆若木鸡。

唉,瞧把他们吓的!子玉肚内酒劲发作,醺醺欲醉,看着众人竟没来由生出股子罪恶感,“你们别害怕呀别害怕……蒙古人固然是未开化的蛮子,但蒙主忽必烈汉化极深,最喜欢汉人投奔他了。这样一来,你们的小命不就保住了么,总比他日蒙古人百万大军下江南时,为南宋小朝廷殉葬的好……历史大势注定如此,非人力所能抗拒,反正早晚都躲不过一个投降,晚投便不如早早主动投了的好!往开里想也不就那么回事儿……”

一言未了,只听得“砰”的一声,老爷子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孽畜!”捋起袖子就要冲过去大义灭亲。

众客人如梦方醒,纷纷起身拦上去,七手八脚好歹将老爷子拖住了。

“王老爷息怒,小公子不还小么!小孩儿懂得什么家国大事,日后慢慢调教也不为迟!”

“就是就是,小哥儿喝醉了,酒后胡言乱语人皆如此,作不得准的……”

子玉吓得神志一清,酒也醒了,看老爹暴怒的情状,丝毫不怀疑老爹是真心诚意想把自己生生灭了,一时唬得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忙道:“儿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过来娘瞧瞧!”

子玉眼珠一转,立时叫道:“孩儿……嗯,孩儿却才一阵迷糊,想是醉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在众宾客的劝解下,一场不大的风波渐渐消弭于无形,受了这一意想不到的冲击,人人心下不免有些不豫,尔后欢热的气氛不再,草草用完寿筵后,相继告辞离去。

子玉坐夫人身旁,胆战心惊,一下子变得好乖好乖。

老爷子阴沉着老脸,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向夫子苦叹道:“被老哥不幸言中!唉,这么个孽子,真恨不得打死了干净!该当如何是好?”

夫子老先生一声长叹,起身道:“这孩子……关一辈子好了!”

“关!关!今后休想跨出家门一步……”老爷子已是哽咽失声。

夫子坐下,继续自斟自酌,喝闷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