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庭院深深 2
作者:爆爆豌儿      更新:2019-08-31 13:57      字数:4427

棠梨叶落胭脂色,汉白玉铺就的庭院石阶上,凋敝的草木摇散了一地银霜。

有清雅的白兰花香味顺着微凉的晚风拂面而来。

夏清时双膝着地,跪在石阶跟前,腰背挺得笔直,眸光眨也不眨的盯着石阶之上,坐得从容儒雅的三皇子段南唐。

这是夏清时从蛊室里出来之后,时隔三个月,再一次见到他。

从炎炎夏日到萧瑟的初秋。

每一次,都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自己。

仿若她只是天地间的一只刍狗。

天气已凉,石阶冰得厉害,很不凑巧,夏清时又正来了月信。没一会儿,便有一股酸涩的胀痛从下腹部传来。

她咬紧了牙,反而将身躯立得更直了些。

“大胆贱奴,竟敢偷三殿下最爱的玲珑玉石壶,你可知罪?”

段南唐近身的宦官禾惠话音刚落,一旁的侍卫长扬起马鞭“啪嗒”一下,狠狠的抽在了夏清时的背上。

夏清时吃痛,微眯了眼睛,冷汗从额间簌簌而下,良久,她压低了嗓音,一字一句道:“奴才不曾偷过。”

从蛊室出来后,夏清时便被分编到了如意馆内院侍卫队,日常守卫站岗,巡逻行走,与一大群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她各种小心机敏,谨慎行事,三个月来一直未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只是让人觉得她较腼腆文秀一些。

行走侍卫职位低下,加之目前正在翻修三年前汁香院中被大火焚毁的锦茵阁,夏清时这样的侍卫自然要被派去做做苦力什么的,每日里早出晚归,与三皇子段南唐接触的机会几近于无。

好不容易今日,段南唐回馆尚早,夏清时在汁香院忙完向侍卫长请了假,刚溜到段南唐长居的折梅院,便被人抓了个正着。

“三殿下的宝物刚丢,我一出门便瞧见了你鬼鬼祟祟的俯在窗沿旁,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

侍卫长又是一鞭子往夏清时身上胡乱的抽去,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接着说:“也只有你一人,今日早早的便给我告了假!还要狡赖吗?”

“三殿下,此人本是罪奴出身,卑职定当替您找回宝物,再将这罪奴鞭挞至死,以消殿下心头之恨!”

段南唐没有说话,只是冷淡的目光一扫而过。

侍卫长自知话多,赶紧跪身,瑟缩着闭住了嘴。

三皇子段南唐阴戾狠辣是出了名的,从不对人手下留情,稍不顺他的心意,便是一个死。

段南唐的眸光越过侍卫长,又扫了一眼夏清时,移向庭院里,那株映日成华盖,香醉往来人的白兰花树。

“你说你不曾偷过,可有证据吗?”

段南唐收回远眺的视线,再次落到夏清时身上。

夏清时摇了摇头。

段南唐面无表情,显得远离世俗般淡漠疏离:“没有证据证明自己,那便是妄言。”

说完招了招手,侍卫长立即领悟,起身扬起鞭子又要打下。

“我虽没有证据证明自己不曾偷窃三殿下的玲珑玉石壶,却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真正的小偷找出来!”

夏清时不卑不亢。

“胡言乱语!”侍卫长手中里的鞭子一甩,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便烙在了夏清时的颈项间,“小偷就是你这罪奴,我看你这是想要拖延时间!”

说着将鞭子凌空一扬,这一次竟直直的朝着夏清时高昂起的面颊上抽去。

夏清时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左手一抬,已牢牢的将迎面而来的长鞭握在了手中,长鞭厉辣的力道勒得她的手生涩的抽痛。

可她连眉头也未皱一下,眸光点点黑白分明的望着侍卫长:“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长一愣,收了收手,欲将鞭子给撤回来,哪知那鞭子竟被那只柔荑般纤细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分毫未动。

侍卫长恼羞成怒:“你这罪奴,在我手下做了三个来月,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夏清时嘴角一扬,竟然笑了:“我知道,只是想要记得更清楚些,毕竟今日过去,这三皇子的如意馆内再不会有你这个人了。”

侍卫长眉毛一扬:“什么意思?”

夏清时不急不慢:“奴才答殿下的话,殿下还未表态,你区区一个侍卫长竟先妄自做主了,岂不是越俎代庖?在你心中自是将自己放得比殿下更高,何曾把三殿下放在眼里……”

“你放屁!”侍卫长吓得脸色苍白,飞起一脚,就要朝着夏清时踹去。

“我便给你一个时辰。”

侍卫长的脚尖还未踹到,段南唐突然出声,惊得他硬生生将飞出去的脚给收了回来,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样子狼狈不堪却也顾不得了,只是扑在地上,哀嚎着殿下恕罪。

段南唐不理睬趴在地上的侍卫长,只是望着夏清时:“只有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后,你找不出那个贼,我便当那玲珑玉石壶是被你给偷了。”

“在我的如意馆内,偷窃东西不仅要把双手剁了喂狗,还要杖责五十以儆效尤。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夏清时闻言悚然一惊。

那么多男人日日与自己混在一起都难以察觉自己是一个女子,这三皇子段南唐仅仅见过两次,就已将自己的身份看穿。

外人皆说这三皇子残暴不堪,顽劣成性,难成大器,她夏清时倒觉得此人定不简单。

“至多一个时辰。不过首先,还得要殿下将这折梅院里的丫鬟、小厮、老嬷、侍卫一个不落全都叫到这庭院中来。”

“好!”

仅半盏茶的功夫,折梅院中,十六名内院侍卫,东西厢房十名洒扫和丫鬟,八个小厮,四名庭院管事,十二名帮厨,加上茶室、书房、巡更共六十个下人皆跪在了庭院中。

此时暮色四合,漫天纷飞的晚霞散漫得如同暮春开到极致的海棠花。

段南唐身着月白色长袍,悠闲自得的捏着琉璃杯品一盏雨前桂花茶。

夏清时看向他,映衬在霞光之中,恍若青山顶上的一抹雪色,有种与生俱来、不可直视的高贵气魄,相隔甚远,仍然感到冷冽。

“众所周知,这玲珑玉石壶是去年我军大败契兰族从契兰人的军营中搜出来的。该玉石壶内遍嵌宝石,通体莹光玉润,熠熠生辉,传闻是契兰王子的御用物品。三殿下甚是喜爱,特意托人从押运进京陵的战利品里分了出来,直接送进了这如意馆来。”

夏清时徐徐说到。

“不过送来有些时日了,馆中却无一人知晓这玲珑玉石壶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众说纷纭间,该珍宝便被搁置了,由殿下放于折梅院珍宝库房内。该小偷定是认为,以三皇子的玩性,早已将这宝物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这才大着胆子,去将它给偷了出来,却没想到,他前脚刚刚偷走,还没有来得及变卖,三皇子后脚便发现了。”

“不过,此刻他定又在庆幸,有我这个替罪羊帮他背了锅。”

夏清时一边说,一边将跪在庭院中的下人一一扫过,说完最后一句,已见到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小厮,后背微乎其微的抖了抖。

段南唐抿了口茶,漫不经心的抬眼看向天边。

“不过这玲珑玉石壶的妙用我却一清二楚。”夏清时看了眼段南唐手中捏着的茶杯,接着说,“这玲珑玉石壶又叫拾光琉璃酒盏,是契兰族最为珍贵的宝物。专门用于盛放名贵的佳酿,盛得多了,哪怕是放一杯清水进去,也能溢出满盏的酒香。甚至是一个空壶,只要密封不严,就会飘散出阵阵浓郁的酒香。正是由此,这玉石壶一经丢失,库房内酒香尽散,立时便被发现了。”

夏清时话音一落,果见那小厮抖得更厉害了。

夏清时微微一笑,朗声说道:“殿下,奴才出自酿酒世家,对于酒香极其的敏锐。不出一个时辰,定能顺着香味找到那小偷藏匿玲珑玉石壶的地方,在其周围定有蛛丝马迹,可以将那人给揪出来,殿下只要稍等便是……”

夏清时说完,庭院里跪在中央的小厮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浑身上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殿下饶命阿殿下,奴才的老娘患了重病危在旦夕,早就没钱看病了,奴才向侍卫长央求过先支出后一年的月钱,可侍卫长说咱们如意馆向来没有这个规矩,奴才实在走投无路了……”

果然中了招,夏清时暗道,只是没想到这小厮如此的不经吓,她刚说三言两语还未来得及大展身手,这小贼便已统统招了,兴许是这段南唐手段太过残暴,下人心中畏惧。

段南唐刚刚喝完杯里的雨前桂花,手中的琉璃杯一放:“唔,还是涩了些,摘星,下回这种有南风的傍晚还是泡银针梅片更适宜些。”

三皇子身边的小丫鬟摘星点了头,将茶具收进了内室。

那小厮面如土色,汗流浃背,还欲再说。

段南唐挥了挥手:“拖下去剁了双手喂狗,杖责五十,赶出王府永不再用。”

“殿下饶命……”小厮的声音越来越远,半晌后,只余一声凄厉惨淡的嘶叫从院墙外传来。

“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摘星一声吩咐,跪在庭前的下人们全都如同大赦,纷纷退去。

“你留下。”段南唐伸手一点,指向夏清时,侧头向摘星道,“烧桶热水来。”

摘星看了两眼跪在下首的夏清时,领命退下了。

段南唐声音不大,让人不得不竖起耳朵听得仔细:“你说这玲珑玉石壶是装酒的?”

夏清时回到:“殿下那只是奴才随口胡诌的,其实在契兰盛产玉石,玉石资源并不十分珍贵,这玲珑玉石壶实则是一个尿壶。”

“哦?”段南唐玩味一笑,“那你出自酿酒世家也是随口胡诌的?”

夏清时点点头:“正是!”

“你胆子真大。”

“殿下谬赞,奴才只是使小计为自己洗脱冤屈。”夏清时俯首跪拜,恭谨回道,“奴才名叫夏清时,是日前被满门抄斩的夏文渊,夏大将军的独生女儿。只因抄家时,奴才正身处蜀中父亲旧部家里养伤,得以逃过一劫。”

段南唐来了兴致:“如此说来,你是罪臣之女,不远走高飞找处僻静之地过活,反倒回到京陵天子脚下,自投罗网。还毫不隐瞒的告诉我这些,是不想活了么?”

夏清时磊落道:“苟且偷生不如了此余生,凭殿下的能力,要查到奴才的背景来历不过须臾,不如自己坦坦荡荡的将一切都说出来。奴才不是不想活了,而是想过得更好!恕奴才斗胆,冒充奴籍,费尽心机进入如意馆,不过都只是为了能见到殿下您而已。”

段南唐站起了身来,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走近夏清时。

这是夏清时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向他,他的眉眼狭长如远山云雾,面色带着常年少见阳光的苍白,仿佛罩上了一层水汽,让人看不出情绪,神韵间凝着一股阴戾又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夏清时从未见过有人长得这般好看,又是这般的生冷淡漠得不可捉摸。

“不惜牺牲性命只为见到您。”夏清时又补了一句。

灼灼的眸光动人心魄。

段南唐看也不看夏清时一眼,径直走过了她,向庭中的白玉兰下走去。

有声音从夏清时背后传来:“既然不惜性命,那我便赐你死罪。”

夏清时眸光一颤:“殿下,我可以帮助您。”

“这世上从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我可以助您废掉太子,坐上皇位,一统南玉。”

“好大的口气!只因太子上奏灭了你夏家满门?你这报仇的手段还真是迂回。”

夏清时咬牙:“我已别无他法,只有和您合作,才能双赢。”

“这世上也从没有人可以和我合作。”

夏清时捏紧了拳头,流下的汗珠滚到刚刚被鞭子抽出的伤口上,一阵噬咬般的疼痛。

段南唐捻起一朵刚开的白玉兰,重新走回夏清时跟前:“在这世间想要帮助我,或是想要和我合作的人,最后都死得很惨。”

说着,他俯身将那朵刚摘的白玉兰别在了夏清时的鬓角。

耳畔一凉,有淡雅的香味扑鼻而来。

“殿下,热水好了。”摘星话语远远传来。

段南唐推开内室的门,自顾自的走了进去,刚走到沐浴的木桶旁边,便回过头来冲着夏清时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