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庭院深深 1
作者:爆爆豌儿      更新:2019-08-31 13:57      字数:3957

积墨的沉云散去,露出一点明晃晃的日头来。官道两旁的梧桐叶皆染上了风雨的潮气,摇曳间,透下稀稀疏疏,并不分明的光影。

一辆押运囚犯的木槛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在梧桐树阴下,囚车内,数十个男男女女挨挤在一起,充斥着难闻的腥气和骚臭的汗味。

一团光斑避开宽厚的梧桐树叶,漏进囚车里,正好打在角落处一张清瘦的脸上。

夏清时只觉眼皮一烫,紧闭的眼前是一片灼热的血红,仿佛看到了每个夜晚都让她痛不欲生的噩梦,那铺天盖地的鲜血,和被鲜血模糊了的熟悉的面容……

夏清时猛地睁开眼睛,汗涔涔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因惊惧与悲伤微微颤抖的唇瓣轻张,急促的呼吸着。良久,方才安定下来,抬眼望向不远处一片金碧辉煌的宫殿屋宇,白亮的贝齿死死地咬紧双唇,眸光冷冽如刀,只余下无尽的恨意。

有马鞭带着腥风啪的一声,抽在囚车上。

夏清时转过脸,将一旁受惊的稚儿揽在怀里,下巴抵着她毛茸茸的头顶,轻声安抚道:“别怕。”

稚儿年仅十五,比清时小一岁,是她被关进这囚车里来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人。

他们这一车的囚犯,几乎都是家族受累,九族被诛,因未满十六而侥幸得活,却也只能归入奴籍,一并被纳入了三皇子段南唐的如意馆中。

囚车刚停,就有侍卫拿着鞭子赶他们下车:“女的充入汁香院,男的拉去蛊室。”

在狭小拥挤的车里坐得久了,甫一动身,夏清时只觉双腿麻得厉害。幸好她从小跟着阿爹征战在外,行军埋伏,常常会麻痹双腿,因此习得些快速缓解的小绝招。

夏清时跳下马车,高高的举起两只手臂,挥动两三下,双腿立时便恢复了知觉,一转眼,却发现稚儿已经拉着她的袖子哭了出来。

“他们说汁香院是妓院,清时……怎么办……”

话音未落,一道马鞭狠狠的抽上稚儿的胳膊,雪白的手臂上,顿时显出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

夏清时眯了眯眼,仿佛闻到了从伤口处传来的血腥味。

侍卫骑在高头骏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俩:“还在磨蹭些什么?”

夏清时捏了捏稚儿的手,飞快的说了一句:“去汁香院至少还有命在,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能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她的眸光明亮如斯,让稚儿瞬间止住了哭泣。

夏清时微微一笑,转身跟在一群男人身后,往蛊室走去。

蛊室在如意馆外院,一个茂林修竹掩映的隐僻之处。

是由青石累成的,一间百尺见方的石室。遍生青苔,只有一排安着铁栅栏的小窗,紧闭的石门上方,刻着两个小字:蛊室。

字里行间早被青苔给模糊了轮廓。

侍卫将石门拉开,一股腐烂冲鼻的气味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昂头让清时他们走进石室里去。

“你们会后悔没有干干净净的死在外头的。”

夏清时在走进石门之前,听到那侍卫阴测测的低声嘟囔了一句。

一阵寒凉炸得她汗毛全都一根根立了起来,下意识的回头望去,石门已砰然关上了。

一群人摸不着头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疑惑间,只听那侍卫的声音从石室外传了进来。

“从此刻起,你们将会一直关在这间石室里面,每日会送三次饭,不过,仅仅是一人份的,想要从这里出来,那就让整间石室只剩你一个活着的人吧。”

“别试图逃跑,也别心存侥幸,只有当石室里只剩你一个活人时,石室的门才会再次打开。”

蛊:取百虫放于一罐中饿上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仅剩的一只虫,便是吃尽其它虫子活到最后的蛊虫。

这蛊室是让人如虫一般相互厮杀,泯灭人性的地方。

夏清时拢了拢破碎的衣衫,退到了蛊室的角落里去。为了活命,人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动物。

夏清时从小除了舞文弄墨外,还喜欢舞刀弄枪,男扮女装跟着阿爹南征北战惯了,战场如同修罗场,什么样残忍的对手没有见过,可此刻仍然是忍不住心底发寒。

再说,这么多男人在一间石室里……想了想,她将裹在胸间的胸衣紧了紧,对于死到临头的男人们来说,若是发现他们中间有一个女人,后果不堪设想……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石室里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夏清时靠在潮湿的石墙角落里,闭着眼睛,侧耳倾听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她压低了呼吸,尽量不让人察觉到自己的所在。

黑暗是最好的伪装,又有多少凶险在虎视眈眈。

一下沉闷的钝器击打血肉的声音传来,有人来不及呼喊就被砸倒在了地上。

石室里一时间混乱不已,众人不分敌友,只争死活。

夏清时咬紧了牙,直起身子紧紧的贴着石室的墙壁,忽然间眼前寒光一现,月亮移至中天,朦胧的光亮照进了石室之中。

地上的一把长刀反射着月亮的光芒,晃了晃她的眼。

夏清时刚想将长刀捡起,一个人影窜了过来,身手飞快的把长刀拿到了手里,他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惊恐胆寒间,捡到一把锋利的长刀,如同有了傍身的利器,挥舞双臂胡乱撕砍,惨叫声起,石室里涌起一阵血腥气味。

亮光一闪,刀刃向下,狠厉而来,挨着夏清时不远处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抱着头,低声啜泣。

砰的一声,刀刃瞬间没入男孩的头颅,如刨开一个西瓜一样清脆简单。

男孩悄无声息的瘫软了身子,半边脑袋耷拉着倒向夏清时脚边,白花花的脑浆混合着刺目的鲜血喷射而出,来不及睁开的眼角边,缓缓的滑下一滴泪痕。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还有比性命重要千倍万倍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完成。”夏清时深吸口气,看着狭小的石室内扭打缠斗在一团的人咬紧了牙。

说是男人,其实都还是未长成的孩子们,那么稚嫩单薄的身躯,本该生机勃勃的奔跑、蹴鞠、或是爬上杏花头看邻墙穿粉衣的少女,却在这晦暗潮湿的囹圄里,在顷刻间变成一地毫无生气的残肢断臂。

左侧挥舞的刀尖贴着夏清时的胳膊划过,一下子拉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出来,夏清时捏紧拳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一直等到那人砍来砍去累得长刀几欲脱手,夏清时看准时机,欺身上前,一把夺过了那人手里的刀,将他往前一推,自己借着推力又隐在了月光照不进的角落里。

夏清时绷直了身子闭着眼睛,手中的刀柄上满是粘稠温热的液体。

耳旁是炼狱一般哀恸惊魂的惨叫,鼻息间血腥的臭味混合着咸湿。竟让她忽然想起了五岁那年的夏天傍晚,牵着阿爹阿妈的手坐在在后院池畔仰头望着整个天幕的星斗。

那时池塘里泛起的潮湿腥气,和此时血肉混合着的咸湿腥味,竟是如此的相似……

溪云初起日沉阁。

第二日辰时已过,天光仍旧昏昏沉沉,大片的墨色云雾翻卷而来,将整个如意馆压抑得如同深不见底的牢笼一般。

本就晦暗的蛊室里,更是昏天黑地得如同山雨欲来的傍晚。

借着微亮的天光,夏清时扫眼间,只见不大的石室中,已然堆满了尸体。

或有拖着残破的身躯,奄奄一息的,眼看着也活不成了。

仅仅一个晚上的光景,蛊室中,仅余了夏清时一个人。

她浑身脱力般从墙角退了出来,刚将身形显露到暗淡的光影里,就听石室外,一个尖利的嗓音响起:“三殿下,还有一个活人!”

一个身影在石室的窗口处一现而过,明暗交替间,有什么反光的事物一闪,耀得夏清时几乎睁不开眼。

紧接着,一道劲风朝着她的面门正中而来。

夏清时下意识的身形灵活一闪,极速的侧身后跃,狠辣的厉气擦面而过,刮得她面颊生疼。

回首望去,一柄凤翅镏金的长箭牢牢的钉在身后的石墙之上。

夏清时呼吸一滞,抬眼向窗外望去。

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形,正一动不动的立在窗边,逆着光,夏清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容貌,相隔十尺有余,却仍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

还未回过神,第二支箭已接连而来,窗口那人箭法精准无匹,凌厉非常,朝着夏清时胸口激射而去,每一箭都是直击要害。

恨不得一夕之间取了她的性命。

夏清时应变神速,左腿飞快的蹬在石室的墙面上,借着力道向上腾空翻跃而起,本可以避开这飞来的一箭,哪知石室长年累月的潮湿,布满了滑腻的青苔,脚下一松,竟硬生生的滑下了半寸。

仅这半寸,便让那锋利的箭尖在夏清时腰背上划过,割出一道深长的伤口来。

夏清时吃痛,跌落在地。

腰背处衣衫溃烂,皮肉外翻。

殷红的鲜血从皎白的肌肤深处渗透而出,在半明半暗的光照下,晃得窗外那人眉头微蹙。

天下哪有男人有如此细嫩的肌肤,玲珑纤细的身段?

搭在弓箭上的手微微一偏,又一支箭羽破空而出。

喘息间已到夏清时的眼前,利箭直刺她柔软的咽喉,此时她小小的身躯匍匐在地,已避无可避,只得伸手将长刀挥出。砰的一声脆响,箭羽在半空中折断为两截,哪知这箭竟攻势惊人,箭尾掉落在地,箭尖却仍朝着夏清时飞去。

情急之下,夏清时头一歪,朱唇轻启,啪嗒一声,堪堪将飞箭咬在了唇间。

口齿中,一股甜猩味涌起,她起身仰头,冲着窗前那模糊的身影,呼的一下将箭头吐去。

窗外的人一把握住飞来的镏金箭头,凝目看向石室之中。

那沾满血迹泥污仍难掩稚嫩的脸庞上,一双秋水般清澄澄的眸子,也正望着他。

那眸光里,有不甘,有倔强,还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势头,却偏偏没有恨意……

“砰”紧闭的石门终于再次打开。

夏清时刚走出石室,热烈的暴雨便铺天盖地的下了起来。

透过濛濛雨雾,她看到不远处,身穿褐色联珠纹锦袍的三皇子段南唐正坐在一座高轿子上,手里松松的携着一把弓。

他的眉眼如山水般契阔长流,却又最是无情冷冽。

他看向风雨中浑身湿漉漉的夏清时,如同看向一只小狗或是野猫。

一旁的宦官禾惠急慌慌的拿了伞来遮住了段南唐的一身雨气。

半晌,他方开口:“录下姓名,纳入内院留用。”

看着段南唐远去的背影,站在雨中的夏清时埋下了脑袋。

夏清时的面容笼在阴影中让人看不分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的欣喜若然。

终于成功了。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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