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庭院深深 3
作者:爆爆豌儿      更新:2019-08-31 13:57      字数:4089

层层叠叠的帘帐后面,是缭绕的烟雾。

夏清时刚走进屋内,摘星便从外面关上了门。

段南唐站在一个盛满温水的木桶前,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早听说三皇子不仅阴戾,而且还极其的好色,几乎是来者不拒,夏清时咽了咽口水,有些慌乱,难不成他这是要和自己鸳鸯浴?

段南唐见夏清时一动不动,面露难色,忽然间向前一步,与她近在咫尺,便连呼吸也纠缠在了一起。

“怎么,不是说为了见我连性命都可以不顾,此刻却连身体也犹疑了?”

夏清时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女扮男装随阿爹出征虽然辛苦,身为将军的独女也是处处受人呵护的,哪里听到过如此轻浮的言语,脸颊不由自主的烧了起来。

踌躇间,她闭上了双眼。

眼前是她日日夜夜,一刻也不敢忘却的噩梦。

阿爹提着笔眉眼含笑的画碧波里的那一支风荷,娘亲亲手做了芸豆卷正遥遥走来,喜儿拿着团扇驱赶围绕在老爷身旁的蚊虫,忙里偷闲的逗弄低飞的蜻蜓,福伯领了一众小厮在荷塘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摸藕,嚷嚷着小姐向来好动,要熬了藕香羹来替她驱驱暑气。

下一瞬,整个天地皆是一片血色。

那一张张熟悉而又生动的面容,在顷刻间失去了鲜活,他们的血肉之躯如同刺猬般浑身插满箭羽倒在血泊之中……

巨大的悲痛撕扯着夏清时的神经,她深吸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从来不敢想象他们有多痛,自己的身体比起夏府二百零一口人的灭门之仇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夏清时咬牙,伸手刚要去解腰间的带子,段南唐便淡淡的开口:“仇人越强大,恨意越深刻,更要在心里把自己放得越低,才能走得下去。我身边向来没有污秽的女人,自己清理干净吧。”

夏清时一怔之下,下意识的扭头往身下看去。刚刚跪得太久,又没有及时的更换,殷红的月信已透过衣衫浸透了出来,污迹斑斑……

一时间羞愧难当。

段南唐却仿佛毫不在意,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也不知多久没洗过澡,都快馊了,一个女人在男人堆里确实不便,收拾干净,便在这折梅院里跟着摘星吧。”

说完,人已身在屋外,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段南唐站在门口,摊开手掌,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掌中那枚镏金的箭头。

这是三月前从夏清时口中吐出来的那一枚。

一个人若能将性命、尊严统统抛在脑后不顾,又有着出色的身手和机敏的头脑,那便是他寻找良久,最趁手的一把利剑。

“摘星,把那小厮和玲珑玉石壶一起处理掉,他也算演得不错,只可惜马脚露得太早了些,枉费了一出好戏。记得给他家里送去一笔银子,让他娘去药房抓几次药。”

摘星颔首:“殿下真是一丝不漏。”

夏清时沐浴干净,便跟着摘星在这折梅院西厢房里住下了。

第二日一早,她换上丫鬟送来三殿下贴身侍女的藕荷色襦裙,披上青缎子背心。段南唐一早便带了摘星进宫去了,见自己分内无事可做,便前去汁香院探望好久不见的稚儿。

送入如意馆内的奴籍,男的关进蛊室,出来的那个便充入府内侍卫队;女的进到汁香院训练为歌伎、舞伎,成为段南唐与别的王公贵族交易的物件,虽说是妓女,却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觊觎的。

汁香院分为小东苑和小南苑,原本还有个小西苑,却因三年前那场大火给烧得所剩无几,贴了封条,近日才又重新开启修葺。

稚儿住在小南苑漪水阁,半开的小轩窗后边一墙之隔便是早已面目全非的锦茵阁。

漪水阁里的姑娘们一早便被禾惠公公唤去操练半月后的中秋宴,独余了稚儿一人告了病假还留在阁中。

一见夏清时,稚儿一双杏儿般的大眼便水汪汪的含了泪:“清时,你不知道,这几日里我日日夜里都做噩梦。”

稚儿脸色惨白,眼眶泛青,一提起噩梦仍然心有余悸般颤抖不已。

“怎么了?”夏清时眉头一皱。

稚儿抹了抹脸上的泪:“你没有听说吗?三年前,汁香院里有四个艳绝京陵的美人,艺名分别叫烟绮罗,紫菱川,云初和白芙。”

说到最后两个名字,稚儿压低了声音,缩了缩脖子。

“嗯,当年确实名满京陵,只怕远在江南的人,也听闻过她们的艳名。据说她们四人是同时进的汁香院,又一同出了名,相互之间的情谊比亲姐妹还要深厚许多。”

稚儿点头:“不仅如此,她们四人皆是舞伎,曾共同排了一曲月夜踏歌凌仙舞,跳这舞时,四人皆蒙上绢丝织成的面纱,让观舞的人将目光注视在她们婀娜多姿的身形和翩跹化仙的舞姿上,直到最后一刻,三人围聚成月形半圈,独余一人立于中间掀起朦胧的面纱。”

夏清时也听说过,这舞是她们四人独创,跳起来不仅惊为天人,更妙的是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致。她们四人轮流着在舞毕时立于中间,掀开面纱前,谁也不知道会看到哪一张绝美的脸,因此观舞时怀抱着期待与好奇,最后又总能收获惊艳与惊喜。

如此一来,该舞迅速在京陵城中风靡,甚至传进了宫里,传到了当今圣上的耳中。

稚儿神色一紧,有些惶恐:“在三年前的一次中秋夜宴上,三皇子殿下邀了当今皇上、皇后、佳乐贵妃、太子殿下等等一干人,来到如意馆。在夜宴最后,自然是请出了她们四个,为陛下献上了这一支月夜踏歌凌仙舞。临到最后结束之时,也不知道是那舞伎初见圣驾太过紧张还是怎么,竟呆愣愣的立在三人中间,忘了将面纱摘下。”

“不过,没有料到,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回宫之后却是茶不思饭不想,一心想要再见那舞伎一面,甚至动了想接她进宫的念头。”

稚儿缓了缓气,侧头看向窗外,红墙外面,露出锦茵阁一截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檐角。

她浑身战栗般的一抖,连忙起身,将半开着的窗扉关得严严实实。

这才坐回来,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抿上一口后接着说:“于是皇上再次来到了如意馆,找出了中秋夜宴那晚站在中间的舞伎白芙,不顾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反对,硬是将白芙给带进了宫去……”

“唔……”夏清时了然,紧接着却又泛起了疑惑,“那白芙定是如今的锦妃娘娘了,都说锦妃娘娘最恨别人提起她的过去,没曾想她竟是奴籍出身的舞伎。不过这和你的噩梦有什么关系?”

稚儿不置可否,她紧张的搓了搓手,小心而又忐忑的开口,仿佛她要说的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东西:“这对于当时的她们四人来说本是一件喜事,可万万没有想到,在白芙进宫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锦茵阁便莫名其妙的燃了场大火,把四人中的舞伎云初给活活烧死在了屋子里。”

“当时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京陵城,却愣是没有人听到一声呼叫求救的喊声。后来……后来便有人说,当日中秋夜宴站在中间的那人本是云初,却教白芙冒充顶替了去,待白芙进宫做了主子后,害怕东窗事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云初给活活烧死在了锦茵阁里。”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总有人在半夜里路过锦茵阁外时,听见一阵女人的哭声,谣言四起,三皇子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道士,作完法事后便将锦茵阁给封了起来。那道士说要将锦茵阁内的怨气消散需要足足三年的时间,三年后这锦茵阁才能再次开启。”

“上个月三年之期刚好满了,三皇子这才命人找来木匠,工头,要重新修葺锦茵阁。”

说到这儿,稚儿一把握住了夏清时的手。

夏清时只觉得稚儿的手冰凉得可怕,想也没想便反握回去,试图给予她些温暖。

“自从三个月前,我搬进这漪水阁后,每日夜晚总会梦到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焦黑的女人,流着血泪,让我还她的命……”

稚儿害怕得声音颤抖,再说不出话来,原本娇嫩妩媚的面容上尽是惊惧,形容狼狈不堪。

夏清时忙起身将稚儿揽在怀中,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安抚道:“只是噩梦,只是噩梦而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就是听多了谣言,想得太多,别放在心上,一切都有我在呢,我会护你周全。”

自从在囚车上一眼见到稚儿,夏清时便觉得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般,总是忍不住想要去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

见稚儿情绪渐渐稳定,夏清时将她扶了起来:“别害怕,这世上向来没有鬼怪,即便是有,鬼怪又哪里有人心可怕。”

夏清时携着稚儿往庭院走去:“秋日景致正佳,你呀,少忧虑些,多来庭院中透透气,自然不会再做那些噩梦了。”

许是外边天光云阔,让人心绪舒畅,不一会儿稚儿便没那么怕了,再加上夏清时时不时的逗她两句。

刚刚要破涕为笑的稚儿忽然注意到夏清时身穿的是殿下的贴身侍女服,脸又皱了起来:“还是你命好,转眼便到了三殿下跟前去做了贴身的侍女,不像我,说白了就是官妓,日后还得以色侍人。”

话音刚落,一个灰白大褂,浑身上下散发着松油味道的驼背男人,行色匆匆,直接往稚儿的身上撞来。

撞得两人一个趔趄。

“哎呦。”稚儿一声轻唤,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胸口。

驼背男人神色慌张,一双三角小眼流露出些猥琐狼狈的目光,砸砸嘴,略微低了下头表示歉意,眨眼又匆匆的往小西苑奔去。

夏清时见过那人两面,知道他便是请来馆中修葺锦茵阁的木匠老谭头,不过奇怪的是,这老谭头也不知做什么去了,裤腿湿了一圈,一路走过便留下一溜水洼洼的鞋印。

“呸,色胚子!”稚儿满脸的嫌弃,表情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这老谭头最爱趴窗沿偷看阁里的姑娘洗澡,上次玥奴晾在外边的亵衣不见了踪迹,我们本以为是被风给吹走了,没曾想竟是被这色老头给悄悄偷去藏在了枕头底下!这埋头往姑娘胸脯上撞,也是他最惯常用的下流手段。”

夏清时又回头望了眼老谭头驼着背踉踉跄跄往回奔的背影,总觉得刚刚他撞上稚儿流露出来的那一丝慌张和狼狈,并不像是装的。

正想着,只听一声尖叫从不远处的箬阑阁中传来。

待夏清时和稚儿赶到箬阑阁时,屋子内外已围了不少的人正议论纷纷。

“死人了!”

“这死法也太古怪……”

夏清时顺着人声一眼便看到了箬阑阁内室的大床上,那具引人尖叫的女人尸体。

粉色的幔帐和摇曳的璎珞之中,躺着一个一丝不挂,浑身赤裸的女人。

那女人纤细的双腿大大张开,玲珑的脊背略微拱起,嫩白的胸脯间竟埋首着一个木制的男人木偶。

人形木偶双手撑床,以一种侵略占有的姿势交叠在女人的双腿之间。

女人美艳的面颊上似乎还带着些微潮红,樱唇微张,双眸紧合,两道柳叶飞眉扭成一团,仿佛正经历着某种莫大的痛苦或者是极度的欢愉。

床榻之上,甚至还有些斑斑驳驳洇湿的痕迹……

死亡的人正是当年名动京陵的四人之一,烟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