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水月错
作者:佛予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917

调整好心绪,我缓缓迈入前厅。

前厅的一侧空地上,摆放着几只盖着锦缎的红木雕花大箱子,一看就知道应该盛满价值不菲的礼品。

上座端坐着墨松冉及来客,那来客身着玄青色织锦华服,套一袭玉色薄纱外罩,即使只是端坐,也能看出身姿挺拔,器宇非凡。碍于初次见面,我不好直视来客的脸,只是微低着头朝他们莲步轻移。

貌似王妃就应该做出一副端庄娴淑的模样罢?头一次以王妃的身份见客,难免有些装模作样,借以掩饰心中的紧张。

走近之后,先朝墨松冉微微俯头行礼,墨松冉将下巴微微侧向身旁的来客,对我道:“蝶儿,来见过项逸南项将军。”

蝶儿?!第一次听他这么唤我……心中的不安反倒愈加浓烈……

于是又向来客俯头行礼道:“见过项将军。”想来我是尚未受封的无品王妃,面对有品级的大将军好像应该行礼才是。

“王妃不必多礼,项某实在受之不起。”这声音,有些熟悉……

我缓缓抬头望去——那张与师父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是前往长乐寺途中遇见的“易南”!项逸南,易南……咳……

卸下铠甲换上华服的他,少了几分英武多了几分风流,一双凤眼正直直地盯着我看,此刻俊脸上的神色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惊疑。

我有点懵,但能感到墨松冉也正在一旁看着我,神色凝重,于是忙将头转向墨松冉,问道:“不知王爷找我来所为何事?”

墨松冉朝我伸出手来。道:“蝶儿。你今天身子不适。过来坐下说话。”

又一声“蝶儿”。听得我这叫个别扭……但还是顺从地将手放入他掌中。坐到他身畔。

墨松冉执着我地手不放。侧过头来问我:“项将军此番来访。是要寻一个昨日曾前往长乐寺地名叫小蝶地侍女。蝶儿你可有印象?”

这句话问得我手心汗。垂着眼答道:“回王爷。昨日前往长乐寺地侍女之中。没有叫做小蝶地……”

墨松冉闻言露出一丝意味不明地笑意。道:“除了你地闺名中有个蝶字以外。我也不记得府中还有谁叫做小蝶。”然后将头转向来客。“莫非是项将军记错了。那小蝶不是我九王府地人?”

那项逸南倒也识趣。笑道:“那大概就是项某记错了罢。昨日结识地那位小蝶姑娘兴许不是王爷府上地侍女。”言语间。却刻意将“侍女”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墨松冉便开始下逐客令,“既然如此,项将军寻人之事,请恕本王无能为力。请将军将带来的重礼再带回去,本王不能安然受之。”

“王爷此言差矣,项某今日到府上叨扰,并非只是为了寻人,其实本意更想来拜访王爷。素闻九王爷不好权势淡泊名利,项某早已暗自心生敬意。可自从项某上任之后,太子及其他七位王爷都已见过,唯独九王爷没有机会相见,实在是美中不足。而今日不仅得以与王爷结识,还有幸见到深居简出的王妃,这样的荣幸,又岂是区区薄礼足以言明?这些东西,不过都是项某在边陲搜集的有趣玩意,并不珍奇,就赠与王爷与王妃赏玩,权且当作见面礼。”

这番话说得,任谁都不好推辞,墨松冉只得道:“那就多谢项将军,本王改日再到府上回礼。”

“好,那项某就随时恭候王爷的大驾光临,项某斗胆,希望王妃也能赏脸一同前来,不知可不可以?”我的视线完全被墨松冉给挡住,看不见项逸南那张与师父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更看不见他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这姓项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墨松冉执着我的手暗自用力,表面上却对他笑着客套道:“项将军不必客气,蝶儿向来体弱多病,一同前来府上拜访之事,到时再从长计议。”

“也罢,那项某就不为难王爷,项某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向王爷与王妃告辞。”他放弃得如此爽快,可算让我松了一口气。

项逸南说罢就起身向我和墨松冉行礼,临行前还再看上我一眼,吓得我慌忙垂下眼去。

可算捱到了他离开,可墨松冉还是没有松手放我走,仍旧坐在前厅,沉默得令人压抑。

我只好盯着前厅里摆放的盆栽水仙与金桔,婀娜多姿却毫无喜气。又望向外面庭院中的腊梅,初春的晨光被它分外纠结的身姿切割成一道又一道殷红的光影。

良久,墨松冉终于开了口,“项将军的脸,可有让你觉得很怀念?”

事到如今,我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于是继续坐在他身畔缄默不语。

他又冷笑着低语:“从今以后,没我在你身边,你哪里都不许去!”

果然,事情展到最坏的局面——好不容易消除墨松冉的戒心,又费力将冷连搞定,没想到又有一个项逸南跑出来搅局!

师父,置身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到底应该如何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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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您快去看看!王爷他正在前厅的园子里大雷霆地烧东西呢!”祈雨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来嚷嚷。

我正手持一本《孙子兵法》很费力地研究,古文实在难懂,研究了大半天了,连第一篇的庙算都没能搞清楚。于是闻言只是略微抬了抬眼,口气有些不耐烦,“他烧什么东西?”

祈雨答道:“烧的是今早项将军送来的那几箱子礼品……”

他冲那几箱子东西什么脾气?我不置可否,爱理不理,“要烧就任他烧去呗,只要他心里乐意,别把这整个王府都烧了就行。”

“你也不问问项将军送的都是什么礼品。”冷连的声音,原来他还赖在王府没有离去。

祈雨见冷连来了,习惯性地行礼之后要退出去,我忙叫住她说:“祈雨,留下来伺候,哪也别去。”一想到又要与冷连单独相处,我就不由得心生恐惧。

即便有祈雨在,冷连倒也不介意,径直说道:“一整箱都是绣有蝴蝶的各色织物,又一整箱都是各种蝴蝶形状的贵重饰品,还有一整箱……都是你的画像,每张画像上的你,都神态各异,有愤怒有欣喜,有顾盼有沉吟……看来这项将军不仅仗打得好,画技也颇为高明。松冉看见这样的礼品,怎能不气火攻心?!”

这项逸南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竟然如此**裸地挑衅!但我仍然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是吗?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最好烧个一干二净。”

“跟你没关系?!”冷连冷笑道:“你自己在外面勾搭的汉子亲自找上门来挑衅,你也不去安慰几句你那恩爱的夫君?”

我冷冷地斜了他一眼,道:“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跟哥哥你又有什么关系?”

冷连幽然叹了一口气,“今日总算是明白了,怎样的女人最无情……被自己深爱着却把心放在别人身上的女人最无情……”

我眼波一转,看着他轻笑道:“怎么?惺惺相惜?”

他微皱着眉头看着我,眼中的桃花忽开忽谢,良久终于咬牙道:“你真是个……碰不得的妖精!”说完这句便要转身拂袖离去。

这时,另一个侍女走进屋来对我行礼道:“殿下,青筝夫人求见。”

青筝?!我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一惊,今天都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正月里,应该不是四月一号愚人节……

“青筝?那不是死去的猫吗?奴婢怎么从未听说过府里有这样一个人?”祈雨在一旁好生纳闷。

冷连原本要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回转身来看着我,看样子是不打算离开。

不过有他在,我反倒莫名地安心了一点。于是对前来通报的侍女说:“快请她进来。”

一身青衣的青筝款款迈进门来,长不再披散,而是挽成了简洁的髻,还点缀着珠翠与金钗,显得正式而又庄重,礼数周全。

她缓缓朝我俯身行礼,声音娇弱婉转:“贱妾青筝,给王妃请安。”继而又转向冷连,“给冷公子请安。”

我也不过去扶起她,只是保持距离对她笑道:“青筝夫人不必多礼,你比我先进王府,照理我还该敬称你一声姐姐。”

冷连只是冷冷地对她说:“深居简出的青筝夫人突然出山,不知所为何事?”

青筝抬起头看了看冷连,又看着我,好一双清灵的杏眼,几乎已泪光闪闪,“被王妃称作姐姐,贱妾可消受不起!殿下进府时日已过半年,贱妾由于身体不适,一直未来正式拜见,望殿下切勿介怀。”

好强的表演力,我甘拜下风自叹不如!于是脸上努力挤出微笑,也对她柔声道:“姐姐真是端庄娴淑,品貌双全,面对这样的美人,我又怎能介怀?上次误入姐姐的园子与姐姐初见,觉得甚为投缘,一直念着要再去叨扰姐姐,却又怕搅了姐姐的清静,所以就只能在心中挂念。”

青筝闻言对我展露欣喜的笑颜,道:“上次与殿下初见,后来也一直甚为想念。恰逢正月,贱妾今日在园中备好了点心与酒菜,特来恳请殿下屈尊移驾至寒舍,让贱妾有幸再为殿下献筝一曲,以了贱妾回报知音的心愿。”

我不好推辞,但又犹疑着不敢应允,这时冷连插话进来:“不知冷某能否有幸沾王妃的光,一同前去?”

青筝便对冷连笑道:“冷公子若能一同前来,自然让贱妾更加荣幸不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只得点头应允。这青筝为何要突然现身出来与我正面交锋?对此我也深感好奇。而且地点在她自家园里,谅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将我怎么地。

于是,趁着墨松冉正在前厅烧东西,我带上祈雨还有另外几个侍女,同冷连一起随着青筝前往她的宅邸。

进了园门,果然看见园中的石桌上放有筝,另一张八仙桌上则摆满了酒菜与瓜果点心。青筝对我和冷连嫣然笑道:“殿下与冷公子,这边请。”

我们便随她入座,祈雨及其她一干侍女也走上前来,取出银针一一试毒。青筝的神色泰然自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们确认无毒之后,便抬手姿态优雅地向我和冷连面前的杯中斟酒。

我急忙制止道:“我喝茶就行,姐姐不必为我斟酒!”我那酒量,一喝就醉。

青筝却不置可否地笑道:“这酒并不浓烈,不仅不容易醉,正月里喝了还可以用于暖身。贱妾也不为难殿下,就喝一杯,只为应个景尽个兴,如何?”说着,还是为我给斟满了。

然后她又一边为冷连斟酒一边说:“大唐天朝有‘贵妃醉酒’,据说倾城倾国倾天下,咱们今儿个若是来场‘王妃醉酒’,想来定不会比那贵妃差到哪去罢?你说是吗,冷公子?”

冷连闻言挑眉笑道:“听夫人如此一说,冷某还真想见识见识。”说罢便将桃花眼斜飞向我,却又被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青筝又为自己杯中斟满酒,十指纤纤双手举杯,对我殷切地笑道:“贱妾先敬殿下与冷公子一杯,喝完这杯就去为殿下弹筝。”然后便以袖掩杯一饮而尽。

冷连也举杯饮尽,我只得硬着头皮先抿了一口,这酒果真是不浓烈,而是非常之浓烈!只是小抿一口,火辣的酒气就已熏得我脸烫头晕,忙捂着嘴皱起眉无法再喝下去。

冷连拿过我手中的酒盏,道:“这杯酒还是冷某代弟妹喝了罢。”然后仰头饮尽。

青筝有些不依不饶地说:“这是贱妾敬殿下的酒,冷公子怎的就突然代饮?这未免唐突了点。”

我忙抚住头闭眼做头晕状,身子摇摇欲坠,声音飘忽地说:“我……头好晕……怎的突然就……浑身无力……”为了让你尽早放弃,我装醉还不行吗?反正我一碰酒就上脸,很容易就蒙混过去。

冷连忙伸手扶住我,有些无奈地说道:“没想到你竟如此不胜酒力……”

青筝也有些慌了神,道:“早知殿下如此不胜酒力,贱妾就不为难殿下了!贱妾还是先扶殿下进屋去稍作歇息,醒醒酒罢……”

冷连却一把抱起我说:“醉成这样,还是我抱她进屋去罢。”他该不会想趁机揩油?!还好我是装醉不是真醉……

青筝竟然也不拒绝,只是笑道:“好,那就有劳冷公子,这边请。”

于是冷连将我抱进青筝屋里,轻轻放到床上。不知是谁为我脱去了鞋,然后又帮我盖上被子。然后青筝的声音响起:“殿下需要好好歇息,你们都先退下罢。”尔后便是侍女们悄然退出去的细微的脚步声。

青筝的声音又响起:“冷公子也出来罢,你一个男子守在殿下床边多有不便。”

冷连却说:“冷某既然陪弟妹来了,自然得守着她,以防不测。”

青筝轻笑道:“冷公子真会说笑,你我这一退下,屋里就只剩殿下一人了,又会有何不测?”

冷连平静地说:“正因为不知会有何不测,冷某才更应该守着不走。”

我听到轻轻关门的声音,然后是冷连的低声惊呼,“项将军……”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睁开眼偷偷望去,早晨才在前厅出现过的玄青色的身影,此时竟又出现在青筝的闺房里!我就知道来了青筝这里断然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情……

项逸南低沉威武地对冷连说:“你退下去,我有话要对王妃说几句。”

“可是将军……”冷连只是迟疑。

“嗯?”项逸南的凤眼朝他冷冷地扫过去,冷连竟不再言语,攥紧双拳退了出去。

腹黑冷连竟会如此听话?莫非……这个项逸南就是他与青筝口中的“上面”,也就是幕后主使?!如果是幕后主使,那就是要除掉我的那个人?!

待项逸南转过头来走向床边,我已坐起身缩到床角,拔出头上的长簪子做出自卫的姿态,喝道:“你想干什么?!不要过来!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项逸南毫不介意地对我笑道:“原来你并没有醉?你不必紧张,我不过是要与你说话,绝不会为难你。”

我丝毫不肯松懈,依然举着簪子对他说:“想说什么就快说,就站在那里,不要离我太近!”

于是他停住脚步,立于原地有些讶异地看着我说:“小蝶,我就如此让你感到惊惧?”

我皱着眉头说道:“你明明是将军,却扮作骑兵糊弄我,还故意带我们绕道去长乐寺。这些尚且不提,今日你竟然还直接登门向王爷挑衅!说罢,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说起来,如果他真的是幕后主使,那他做的这些事情就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项逸南闻言挑了挑那双比师父稍浓的修眉,不置可否地笑道:“就许你扮作侍女,我就不能扮作骑兵?带你绕道,只不过想趁机与你多聊几句,至于什么登门挑衅,那可真是冤枉,来王府之前,我一直认定你就是王府的侍女,带那些礼品来也不过是为了讨你的欢心,想要将你带回去。没想到……你竟然不是什么侍女,而是九王爷的爱妻……”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又为何要将礼品留下,让我尴尬,又令王爷生气?!”我愈加不爽。

“这原本并非我的本意。”他凤眼中闪露一丝邪魅,“倘若看到你与九王爷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那也许我就只能忍痛放弃,但我亲眼看见你与王爷相处时的战战兢兢,反倒不忍心留你在他身边继续受气……”

我几欲绝倒,叹了口气说:“我哪有战战兢兢?!王爷对我很好,多谢你多余的关心!再说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也用不着将军你来操心!”不要告诉我你一时兴起毁了我的逃脱大计,纯属出于你多余的同情心?!

项逸南也皱起了眉头,道:“但我的确是看到了你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与昨日在外面遇见的你判若两人,完全被磨灭了灵气……告诉我,小蝶,你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我的难言之隐多到连我自己也数不清……我刚想对他说不必他费心,但转念一想,也许……也许他有能力助我从王府逃离?但是青筝和冷连都对他俯听命,我能否相信他的花言巧语?

他看出了我的迟疑,继续轻声劝诱道:“告诉我,小蝶,或许我可以帮你。”

难道他真的不知道我和师父的事情?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已经到了最坏的结局,不如再赌上一局,毕竟这是目前唯一的转机……我于是垂下眼去,声音近乎呜咽:“我原本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被一户好心人家拣去做了养女,但不小心被微服出游的王爷看上了,便将我强抢了去。我现在虽然是锦衣玉食的王妃,但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可怜我的养父母年事已高,却无人照应……现在,将军应该明白我昨日为何一看见有人强抢民女就愤恨不已地冲上前去打抱不平……”

项逸南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抽去我手上的簪子,抚住我的脸低声说:“小蝶,不要伤心,我能帮你逃出去,也会让你的养父母有人照应……”

我微微抬起眼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要想逃过王爷的手掌心,又谈何容易……”

他轻笑道:“这个你放心,我既然有本事潜入这王府里单独与你见面,自然就有本事带你逃出去。”

我继续迟疑,“可是……事成之后,你会不会要我以身相许?”

“我是真心喜欢你,如果你肯以身相许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我自会想办法让你真心愿意……”

才见过我两面的人,就对我说真心喜欢我?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算了,豁出去了,权且相信……

我又问他:“青筝和冷连是你什么人?为何都愿意听命于你?”

他微微皱眉道:“这个你不必过问,等以后你若真肯对我以身相许,成了自己人,我再如实告诉你。”

我便低声说:“那好,我不多问便是。但是他们毕竟是王爷的表兄与侧妃,你助我逃离王府这件事,我不希望他俩知情……”

他沉吟片刻,便抬起凤眼来对我说:“好罢,我答应你就是。”

我满意地笑了,将头偎到他的肩上,道:“多谢项将军。”好像是麝香,但又比麝香更为淡雅一些。

他伸手将我搂住,低声说:“小蝶,叫我逸南就可以。”

让一个跟师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助我逃离王府然后与师父私奔去?这样的事情,想想都觉得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