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佛予蝶
作者:佛予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058

“佛予蝶!”空柳兴冲冲地跑进屋来,“听说你要嫁人?!”

我正坐于铜镜前,让醉枫帮我解下髻梳理长。闻言便侧过头去看着他。

他跑到我跟前,双眼光,“这衣裳真好看!你是要穿这个出嫁么?”说着忍不住拉起我的青纱广袖爱不释手,“摸起来也很舒服……”

我淡淡地笑道:“不是,出嫁的时候有专门的嫁衣,比这个更好看。”

“当真?还有比这个更好看的衣裳可以穿?”空柳露出惊叹的神色,随机却又黯然下来,看着我说:“你怎么突然就要嫁人了?那你出嫁后,是不是就只能跟别人在一起了?你不同我和师父去云游了?”

我苦笑着点头,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才好。他那颗单纯不知愁的心,也许对异性根本还没什么概念,更不会懂得成年男女之间扑朔迷离的感情……反正,从前在玉关寺里师徒三人其乐融融的日子是不可能再复返了……

空柳又说:“可是……那个墨施主,总是一副不爱说话也不肯搭理人的模样,还爱穿一身黑,看上去有点骇人……佛予蝶,你当真要跟那样的人在一起?你不害怕么?”

我依旧只能苦笑,不知该说什么好。空柳,你说的那个骇人的墨施主的侍卫就站在我身后,我敢说什么?

“你们都是怎么回事?我方才问师父,师父不肯回答我,我只好直接来问你,没想到你也不肯回答……最近为何都变得如此奇怪……”空柳撇撇嘴,一脸不满地嘟囔,“前几天你一直闭门不出不肯见人,而师父也一直待在房里诵经打坐,每日只肯吃一小碗米粥,有时还会剩下半碗……莫非你们都在闭关苦修?”

“闭关苦修?”我不由得失笑,“师父大概是在苦修,我可没那种修为,不过是想清静点养伤罢了。”师父每日只吃一小碗粥?难怪看起来消瘦那么多……

“那我现在可有吵着你了?”空柳忙懂事地问。

“没有没有。我地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欢迎随时骚扰!”我忙摸摸他地头。道:“下次师兄还是劝师父多吃点罢。毕竟高僧也还是人。吃那么少身体怎么受得了?”

空柳点点头。说:“嗯。刚开始还以为是客栈地饭食不合师父胃口。可是接连好几天都不怎么进食。那就令人担心了……说起来。今天一早端到他房中地那碗粥好像根本没碰。我这就去给他换一碗热地去。顺便劝他多吃点!”

我笑着点头道:“师兄好体贴。那就劳烦你了。”

于是空柳又转身兴冲冲地跑出门去。我看着他地背影消失在门外地阳光中。不禁在心中叹道:我这颗蒙尘之心。怕是永远不可能达到他那般地明净了罢。所以。终究无法像他那样永远伴随师父左右……

身后一直保持沉默地醉枫突然开口道:“莫非小姐并不情愿嫁与少主?”

我一怔。随即叹道:“情愿又怎样。不情愿又怎样?现在我已经懒得较这些真了。”

“可是少主对小姐一片痴心。”

我笑,带着几分嘲弄:“是么?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醉枫道:“少主不过是不善言辞罢了,其实小姐不肯出门的这几天,少主每天都会仔细向在下询问小姐的情况,甚是关切。”

我有些不悦地笑道:“好醉枫,有冷连当他墨松冉的说客就已经足够了,怎么连你也唠叨了起来?我已经答应这门婚事,不会再反悔了,你就放心罢。”

“在下只是希望小姐能对少主真心相待,别无它意。”

“真心相待?”我看着铜镜中那个披头散的女人露出冷笑,“虽然有点困难,但看在你的份上,我会尽力。”

醉枫没再多言语,只是继续为我梳理长,木梳由根一直缓缓滑至梢。这头,全然不知我心中的纠结……

突然,门外传来空柳凄厉的哭喊:“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我猛然起身,拎着长裙跑出门去。

循着空柳的声音冲进离这不远的房间里,赫然看见师父正伏倒在床榻上,双肩剧烈**,紧捂住嘴的手指缝中正往外涌着鲜血,月白色的衣襟与淡青色的床单已被染上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空柳从没见过这等的血腥,只是抚着师父的背不知所措地哭喊。

我忙对紧跟身后的醉枫说:“快去找大夫!”然后冲到床边,拉开空柳,对他喊道:“快,给我找纸巾,不,找汗巾来!”

我扳起师父的身子,令他侧卧在床上,又用手臂托起他的头令他往后斜仰。

此时的师父面色煞白,修眉纠结,凤眼紧闭,张开涌血的嘴剧烈地喘息。我接过空柳递来的汗巾,让空柳掰开师父捂嘴的手,自己则用汗巾为他蘸去口中的鲜血。后来,他口中渐渐不再涌血,我换了方干净的汗巾拭去他唇边的血渍,露出青紫的薄唇来。

待做完这一切,师父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我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将他的头搂入怀中,舍不得再放开。

我抬头对同样满面泪痕的空柳说:“劳烦师兄去厨房取点盐来,好放进清水给师父漱口。”

空柳虽然一脸的不解,但还是立即动身跑出门去。

师父在我怀中凤眼微张地望着我,青紫的薄唇微弱地张合:“予蝶……是……你……”一边费力地抬起手来,欲为我拭去脸上一直不停滚落的泪。

我握住他的手,努力对他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师父,是我……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想不要动,闭上眼安心睡一觉。你若是睡不着,徒儿就给你唱支歌……”

师父脸上露出虚弱地微笑,颤声道:“睡不……着,想……听你唱……歌……”

于是我抚着他瘦削的面颊,低声吟唱:“……月儿弯弯摇,摇到外婆桥,甜甜的夜空,流星在闪动,大地的孩子睡了。谁把小小天堂的……幸福……,未来从……此……不会怕……辜负……”唱到后来,却是止不住的呜咽……

………………………………………

“大师这是劳倦与饥饿过度,身子虚弱再加心绪纠结,于是肝气郁结郁而化火,继而肝火犯胃,吐血如涌。还好止血及时,又平定了心绪,现已无大碍。老夫这就为他开个方子,将汤药按时煎服,还有,切记让他安静卧床休息,饮食调量适宜,静养十天半月就会好起来了。”前来为师父诊病的大夫如是说。

我闻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肝火犯胃,若是肺痨什么的,在这古代可就算是绝症了。

送走大夫之后,空柳拉住我的衣袖,用崇拜的眼神望着我说:“佛予蝶,你刚才好厉害,全亏你救了师父,莫非你真的懂医术?”

“呃,那是,别忘了我可是精魅!”我将下巴一抬,心里却有点虚,刚才不过是我以前偶然学到的面对吐血症状时的急救措施,但在21世纪还真从没派上过用场。若是换作其它疑难杂症,那我肯定就没辙了。

“那你有空教教我!”空柳兴奋起来。

“嘘~!”我对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说:“师父好不容易睡过去,别吵醒他了。”

空柳吐吐舌头,小声说:“哦,那我不在这里吵师父了,我去给师父抓药。”然后蹑手蹑脚地推开门退了出去。

我折返回床边,望着师父熟睡中安详的脸,那脸瘦得令人心疼……令我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又要涌出……

醉枫在我身边轻声劝道:“小姐先回去换件干净衣裳罢。”

我点点头,也走出门去。

刚走出门,在走廊上正好迎头遇上外出而归的冷连与墨松冉两人。

墨松冉的脸骤然变色,快步走上来把住我的肩,目光扫视着我红肿的双眼和身上的血迹,急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看他也没有出声,于是身后的醉枫替我说道:“少主,是静好大师肝火犯胃,方才吐血如涌,幸好小姐及时为大师止血,再经由大夫诊治,现已无大碍了。”

“肝火犯胃?”冷连忙道:“我进去看看。”

“不行!”我挣开墨松冉的手拦住冷连,“师父刚睡下,需要清静休息,请冷公子不要打扰。”

冷连微眯桃花眼看着我,“小姐莫非又想悔婚?”

“我可没说要悔婚,不过是师父病重,需要休养半月,身为弟子的我需侍奉床前,所以暂时不能跟你们动身前往知州完婚。”我神色不历而内茬地说道。

“好,就再相信小姐这一回。”冷连挑眉道:“那我和松冉也暂且不回知州,留下来陪小姐一起照顾大师。”

“随你!”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径自走向我的房间。要监视就监视好了,师父病得那样重,我还能拐着他一起逃跑不成?

而且我现在对师父的感情,已不是单纯的想要去占有那么简单……

回房间换上醉枫拿来的另一套衣裳,白纱曳地长裙套浅翠色镶银边小袄,简单地将长在脑后束起,就又走出门去。肩上的伤一直隐隐作痛,但现在已无暇顾及那么多。

出门看见空柳正匆匆跑过庭院,就问他药抓好了没,他停下来为难地说:“客栈的小药房里品种不全,房子上有几味药没抓着,我去街上其它药房找找看。”

药房……我略微沉吟一下,便说:“我也去!”

一旁的醉枫道:“那在下也随小姐一同前去。”

于是我对空柳说:“师兄你留下来照看师父罢,我和醉枫去抓药就行了。”

………………………………………

“好醉枫,对不起啊,我真的不知道你不敢吃辣的,对不起……”回客栈的路上我一直在向醉枫道歉。

醉枫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摆手道:“小姐不必介怀,在下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就好,那你先回房歇着吧,我自己去厨房给师父煎药就行了。”我体贴地说道。

“那……在下暂且告退……”

我目送着可怜的醉枫带着虚脱的表情走回房去,然后摊开手掌,看着手中的两个小药包露出笑意。

我怎会不知道醉枫平时饮食清淡得几乎能与师父媲美呢?但方才在街上时为了支开醉枫,迫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非要去一家小店吃东西,什么麻辣点什么,还一个劲给醉枫夹菜笑劝她多吃点,自己却没怎么动筷。一向恭顺有礼的醉枫怎么可能不吃我夹给她的菜?于是苦着脸全吃了下去,走出小店没多久就腹痛如绞,待走到药房时已经满头大汗,于是我体贴地叫她快去如厕,而我自己则买好药在店里等她,顺便……多买了两包药。

醉枫,真的很抱歉,你若不是墨松冉的侍卫该多好……

回房间将那两小包药藏好,然后就去厨房给师父煎药。正弄得满头大汗之时,空柳跑进厨房来,问我:“药好了没?师父已经醒了。”

“貌似……差不多了……”虽然经过厨房的人细心指点,第一次用柴火熬药的我还是没啥信心,抹抹额上的汗对他说:“师兄你先把药端去给师父喝了,我再让厨房的人给师父弄点有营养的饭菜。”

“好。”空柳拿起碗和勺一边盛汤药一边跟我嘟囔,“对了,佛予蝶,那大夫说什么师父心绪纠结引起肝火,莫非师父最近心情不好?”

“你天天跟在师父身边,师父心情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反问。

“我……我还真的看不出来……”空柳一脸迷茫地说:“只知道师父整日整日的诵经打坐,比在寺里之时还要勤力呢。只是……师父在寺里打坐之时表情平和,在这里却老皱着眉头……”

我闻言心中一颤,却佯装不经意地笑道:“什么心绪纠结,估计就是那大夫妄自猜测的呗,用不着理他!你还是别瞎想了,快端药去给师父吧。记住,师父的病受不得吵扰,你可别缠着师父问这问那的惹师父心烦。”

“哦,知道了……”空柳端起药碗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情走出厨房去了。

师父那般性情平和之人,怎会有肝火?而且严重到如此地步……莫非……是被我给气的?这也难怪,亲眼目睹自己教出来的弟子的淫/乱行径……就算是高僧,也该又生气又失望了罢?

而且,事后我不仅不向他表示悔过,反倒对他爱搭不理,甚至没求得他的肯就私自答应墨松冉的婚约……师父会不会觉得自己养了一头白眼狼,因而气火攻心,肝火犯胃?

唉,我怎会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师父是这个世界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我不仅没有报答他,反倒因自己单方面的“求不得”而报复他……待会见到师父,一定要好好向他道歉悔过……

我亲手端着红枣梗米粥和几样清淡的素菜走进师父房间之时,师父正斜倚在床头,由空柳喂药。见我进门来,便抬起凤眼望着我。

被他这一望,我又有些不自在,大概是心中有愧,自知无颜再面对他……径自将手中的托盘置于桌上,然后走到床边,鼓起勇气问道:“师父,您可觉得身子好些了?”

师父刚一点头,脸就变了色,俯头紧捂住胃部,轻轻推开空柳手中的药勺。

我忙过去抚住师父的背,为他揉揉胃,见那药碗里还剩有大半碗汤药,便对空柳说:“看来这药太苦,师父的脾胃吃不消。那就先别喂药了,我先喂他吃点粥,过会儿再继续喂药罢。”

空柳苦着脸点点头,将药碗放回桌上,端来粥碗给我。我接过粥碗,舀起一小勺粥,吹了吹,又放在嘴边试了试温,然后喂至师父嘴边。

师父却只是紧闭着唇看着我。

他真的很生我的气,连我碰过的粥也不肯喝?我心里一阵抽痛,不敢仔细去辨别师父眼中的情绪,只是垂下眼轻声说:“师父,您就多少吃一点罢,你要是不想吃这碗,我给您去换一碗干净的来,让师兄喂给您吃……”

刚要将手缩回,师父却张口轻含住勺沿,我大喜,小心地给他送进嘴里,看他费力地吞咽下去之后,又继续喂下一勺。

眼看这一勺一勺地喂下去,我的心情终于好转起来,于是试探着问师父:“还有些素菜,师父也吃一点,好不好?”

师父微微点头,我惊喜地望着空柳,空柳也开心地笑起来,赶紧跑去将素菜端来床边,他喂菜我喂粥,一人一口地往师父肚里填。

一碗粥喂完,空柳问师父:“师父再吃一碗?”

师父微皱修眉,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忙对空柳说:“好了好了,能吃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师父前一阵子进食那么少,突然吃太多进去,会受不了的。”

“嘿嘿,也对!”空柳现在也心情大好,在一旁憨笑。

我掏出与衣裳配套的轻绸绣花汗巾,轻拭去师父额上的汗,又给他擦擦嘴角,笑道:“师父您先好好歇着,待会继续给您喂药。”

师父摇头,轻声道:“为师不累……”

我就说:“您要是不嫌我们吵,那我们就陪你说话解闷?”

师父的凤眼微露笑意,点头。

空柳便抢着说道:“对了!师父,您上次让弟子背的赞佛诗,弟子已经背熟了,那现在就背给您听听?”

师父又点头。

于是空柳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三春迭云谢,夏含珠明。祥祥令日泰,朗朗玄夕清。菩萨彩灵和,眇然因化生。四王应期来,矫掌承玉形。飞天鼓弱罗,腾……腾……腾……”硬是憋不出下文来了。

我在一旁忍俊不住地笑道:“师兄,你哪里疼?”

师父也莞尔,轻声接道:“腾擢散芝英。”

空柳小脸通红,很不爽地对我说:“笑什么?这诗可难了,很拗口,还有很多奇怪的字词。你笑,那你背来听听!”

“赞佛诗太难,我可不会背。”我很老实地承认,“你们古诗讲究太多,就算不押韵还非得凑成押韵。我们的诗就没这么多规矩,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需要章法,用词也简单,短诗听一遍就能记住了。”

空柳睁大眼睛,“你说话好生奇异,什么你们我们的……”

“呃……你们是指这个世界的人类,我们呢,就是指的精魅……”我只好如此解释。

“精魅的诗?你快念一给我和师父听听!”空柳倒来了兴趣。

我问师父,“师父想听吗?”

师父颔道:“想听。”

我只好轻声念到:“前世我是一叶轻蝶/翩然掠过深山古寺/歇落在你肩头听你诵经/蝴蝶命薄不过朝夕/来世我愿化作青萝上的晨露/每日沾湿你拂过的行衣。”

空柳露出一脸神往的表情,“这就是精魅的诗?果真是一点章法也没有,但是,很好记,也很好听……”末了又问:“这诗叫什么名字?”

我迟疑,“这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写的诗,那时年少,忘了给它起名字……”其实不过是我1o年前得自闭症时随手涂鸦出来的诗,遗忘了好久,不知为何最近又突然忆起。

“很久很久以前?难道是你还是一只蝴蝶的时候?”空柳眼中充满了好奇。

我摇头笑道:“那时我还只是茧,尚未成蝶。”这小和尚真有意思,总是对我是蝴蝶精魅一事深信不疑。

“佛予蝶……”师父突然轻声说道。

“啊?师父,您是在叫我吗?”我侧头望向师父。

师父凤眼含笑,道:“为师想说,这诗,应该也叫做佛予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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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女主给师父唱的那催眠曲是赵鹏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歌词和曲调都还不错,只可惜是个男人唱的,总觉得,催眠曲还是得清越的女声唱起来好听。

2,空柳给师父背的诗是支遁的《四月八日赞佛诗》。

3,前世我是一叶轻蝶/翩然掠过深山古寺/歇落在你肩头听你诵经/蝴蝶命薄不过朝夕/来世我愿化作青萝上的晨露/每日沾湿你拂过的行衣。——这诗真的是多年前的拙作,写这部文是突然想起的,信手拿来用了,请原谅我的懒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