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拦河大战1
作者:宋思乙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2615

首元山得名的原因,一是它乃忘归之野周围最高最大的一座山,二则它在诸山之中距离忘归小镇最近。虽然如此,普通人想从镇上步行到山脚,清晨时分出发,黄昏之后才能抵达。当然,如果乘坐交通工具,比如善水家那条特别的中型木船的话,速度将大大提高。

伏龙河发源于首元山以西的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林木茂密,雨量充沛,足够的水源滋养着这条忘归之野的最大河流。穿越在山岭之间的那一段河流叫怒龙河,它奔腾咆哮,一泻千里,直到抵达忘归之野这片神奇的土地之后,奔腾的巨龙恬然低伏,惊涛骇浪复归于平静,展示着大自然的另一种美丽。

伏龙河是独一无二的。阿秀说,它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无论是动还是静,都将大自然的力和美发挥到了极致。

端木家的剑术,来自于对忘归之野的热爱和感悟,他们对这里的山川草木充满深情,当然,他们也从山川草木之中获取力量。

“很多人以为,端木家的宝剑蕴藏着奇异的力量,类似于各类珍贵稀少的神秘法器一般,其实是一种误会。法器能够蕴藏的力量再大,终究是有限的,我们的力量来自大自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宝剑只是让我们与大自然顺利沟通的工具而已。”

端木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详尽地对林雅解释,目的只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们眼下所处之地正是首元山。端木的武士对周围环境极端敏感,不必睁眼去看,也知道这里必定不是伏龙河下游的龙潜湖,当然更加不是隐龙河上游的归来峡谷。

“那,你们失去宝剑之后,一身武技岂不是毫无用处?”林雅终于有点相信了他的说话,却又生出另一份担心。

“不,只是会受一些影响罢了。家传宝剑用秘法打制,能够让我们更加方便快捷地与天地自然沟通,倘若武技修习到极至,即使手里没有特制宝剑,一样可以发挥出全部的力量,不受任何影响。敝家主正是这样的。”

木船已经停下,周围的人迅速离开,他们身旁似乎连一个看守的人员也没有了,可是阿秀知道,在视线可及的稍远之处,仍然有人张弓引箭,虎视眈眈监视着周围的动静,他们倘有异动,必然是利箭贯身的结局。端木三战士可以不惧,可是离火大叔夫妇与林雅就危险了。

阿秀担忧的是另一件事,却不将它说出来。他敏锐的感觉,早已察觉这附近居然伏着至少数百上千的人,他们一个个怒气冲冲,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个时候,哪里来的这许多人呢?

不,帝国军队数量没有这么多,而且,他们当中约摸一半的人应该仍在隐龙河上游的归来峡谷,先前挤坐在仅剩的几只大木筏中赶到忘归小镇的,顶多不过一百来人。

端木秀心中难以扼止的生出一股寒意。此时,忘归之野的投降派们全都留在小镇,喜气洋洋地欢迎帝国军队的到来;那么,怒气冲冲来到这里兴师问罪的,只能是五长老和四大家族一行人。难怪先前在镇上见不到他们,原来早已离开。可是帝国军队早就不在,这里只剩下一座空营,他们大老远地辛苦赶来,只能败兴而返,倘若帝国军队在这里作些布置,设下陷阱,他们甚至会遭到一些损失;待到垂头丧气返身回去,镇上早已没有了他们的立足之处,无可奈何之下,必定只有离开原野一途,这时,帝国军队再拣他们必经的要道设下埋伏……

他焦急地关注着远方的动静。奇怪的是,经过这样长的时间,他们虽然怒气冲冲,其实一直站在原地,既不立即挥师进攻首元山下的帝国空营,也不返身回去。

阿秀的猜测并没有错,此时,首元山下帝国空营之前,即将爆发一场大战。五长老和离火端木善水延铁四大家族一行人清晨整队出发,经过将近一整天的紧急行军才最终抵达这里,路途固然辛苦,大家激情高涨,甚至随身兵刃也发出铿锵的鸣响,渴望着立刻杀入帝国军营,为昨晚龙潜湖边的家小,还有端木华的五百战士报仇。只是,正当他们箭上弦刀出鞘,只等听到号令便发动攻击,冲进敌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一个决计不应该在此时此地见到的人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看见他,司戎长老即将冲出喉咙的命令又咽了回去,司礼长老双目圆睁,延铁威与端木长风攥紧了拳头,离火煌不时地在自己身上使劲掐着,其余诸人脸上也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表现各不相同。

绷紧了的弓弦又再松弛,手中紧握的兵刃也无力地垂到地上。

千人大军杀气腾腾的气势顿时缩减了一大半。

那人身上穿着的,正是如假包换的帝国军服。他年纪甚轻,从外形上,只是比普通人生得高大一些而已,没有三头六臂,手里甚至不带兵器。他静静看着大家,没有开口说话。

隔了好半晌,司戎长老在喉咙里憋了半天的说话终于吐露出来,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并且演变成了这样的内容:“阿天,是你么?”

面前那人点了点头,声音似乎有点发涩,说道:“是我!”

司农长老喃喃的道:“为什么……”

伏龙河水仍在远处静静流淌,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咦,是两个小孩子。”远处草丛里有人轻声说。

“相当机灵乖觉,居然能够察觉我们在这里。”另一人低声道。

“他们竟是从河里爬上来的呢。带过来让我们好生看看。”先前那人又道。

这两人的说话声音相当低,几乎是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却不知道,这些话全都一字不漏地被巧佩听到了。她向西羽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暂且忍耐一阵。这条河水流极速,他们上岸的地方,距离刚才入河之处已经相当远,这些人应该不知道他们是从对岸逃过来的。

两名身着忘归之野战士服的人过来,搜检了一下他们身上,没有发现兵刃,放下心来,也不对他们上绑。其中一名战士发现那两根风擎,见它们形状普通,所用材料极轻,而且非金非革的颇为奇怪,以为是小孩子的不知名玩具,没有在意。

“早知道,在水里浸泡折腾半天之后,依然免不了被人捉住,还不如当时直接从木筏上岸好了。”西羽向巧佩笑道。

巧佩尚未回答,旁边一人敲了敲他的脑袋,道:“闭嘴!随我来。”

一行人穿越茂草,在习习晚风中走向河边高地,早有两人背对月光立在那里,虽然看不清面容,西羽却感觉数道锐利的目光交叉着在自己身上来回扫视,不太舒服。巧佩年纪幼小,又是女孩子,是以那两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凝目看了一会,其中一人忽然迈步上前,抓住他的双臂用帝国话叫道:“三王子,你怎么在这里?”声音中透着亲热。

西羽好久不曾听到这个称呼,闻言吃了一惊,说道:“你是谁?怎么知道……”要知道,当初他以三王子身份见过面的,只有那一个中队的帝国战士,可是眼前这些人身上,绝对不是西羽最熟悉的帝国军服。

那人紧紧抓着他的臂膀,轻轻巧巧旋了个身,跟西羽对调方向,他的脸庞便整个暴露在月光之下,眉开眼笑的说道:“你不记得啦?我是雷特,曾经跟你一桌吃过饭的。”

西羽细看他的脸,果然似曾相识,应当不假,回想自己当初巧言哄骗中队长,这才得以见到天戈,最后和他成功逃走,心里有点发虚,不知雷特是否会跟自己算旧帐。他脑子里急速转动,脸上则勉力挤出几份笑容,说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小队长雷特,最喜欢说笑话的那一位。你怎么也在这里,还穿了这身衣服?你们中队长呢?”

一口气问出的这些问题,老实说他并不关心,只希望能够争取多一点的时间,想一想应该怎样为当初的事情辩解而已。

雷特见他脸容有异,却没有多想,处在这样的情景下,不害怕才是奇怪的。他也不说破,依然笑吟吟的道:“中队长另有重要任务,暂时不在这里,我也正有一个任务需要立即执行。”他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抬头对身旁那人道,“这是东离王国的三王子,博学多才,当初那二十个被食人花所伤的战友,就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其实那些人当中一大半都是帝国随军法医所救,西羽只是将营救方法告诉了他们。此时雷特为了替西羽造势,不惜夸大其辞。

那人身子一震,赶紧上前向西羽行礼,说道:“在下有一个相熟的兄弟,正是为食人花所伤的人之一。这里代他谢过三王子的救命之恩。”

西羽不明白雷特为何毫不追究他当初的举动,却也不敢追问,此事正是求之不得,更妙的是当事人中队长不在此地,又放下了一半心事。见两人对自己执礼甚恭,心怀大畅,忙道:“那只是小事一件,已经过去许久,不必再提。”

两人见他如此,更是喜欢,问起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西羽怎能告诉他们?当下敛了笑容,装出担心害怕的样子,含糊答道,“唉,现在镇上正胡乱抓人,一片混乱,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逃出来,真是一言难尽!你们既然有任务,咱们就此告辞。”

雷特怎能任他离去?一则眼前的任务甚是机密,决计不能够走漏风声,再则他的假冒身份也甚重要,当初与天戈的离去更是蹊跷,这时找到了他,也算了却一桩疑案,忙道:“三王子你当初跟……离开之后,贵国望先生非常着急,甚至跑到营中大闹了一场,他日思夜想的盼着你回去呢。当前这里遍地危险,请王子到安全所在暂歇,待我们任务结束之后,大家再好好叙谈。”说罢,安排两名战士带西羽下去歇息。

西羽跟雷特之间,又有什么好叙谈?好在他机灵过人,知道当前情形下,容不得自己拒绝,于是依言跟在那两人身后,朝河岸较远的高地行去,心里打定主意,只待距这些人较远之后,趁那两人不注意,立即撒腿逃离。他将这意思悄悄打手势告诉了巧佩。谁知行出不远,前面两名战士停住脚步,在茂草灌木之间揭开一大张草皮,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示意两人进去。

“里面是我们休息躲藏的地方,没有问题。待会儿我们全部都会躲到这里来的。”两名战士介绍道。

西羽如何肯进,摇头道:“那么,你们现在为何不进去?”

“因为时机未到,而且还有一些准备工作,需要加紧完成。”

“这个,里面太黑太闷,我们很害怕,不如就在这附近歇息,待会儿跟你们一起进去好了。”

两名战士只要他不乱跑,也由得他,于是四人一起坐在高地上,看着眼前月光下波光闪闪的河流,还有河边草丛中来回忙碌的人影,又是另一番景致,跟白天绿野繁花的美丽大不相同。这里地势平坦,河道宽泛,水流绕着弯,曲曲折折地前行,速度比别的河段缓慢一些。

河风使劲地吹,带来夜晚寒凉的气息,西羽刚从水里爬上来,浑身上下犹自湿漉漉的,被凉风一吹,不觉打了几个寒噤,身子缩了一缩。巧佩见状,伸手握住了他,将一股暖气热烘烘地送入他体内,西羽顿时不发抖了,向她点头致谢。两名战士讶然道:“这位小妹妹叫什么名字?真是好本领!像这样力量外发,通过身体影响到周围的人,必须是高级以上的武者才能做得到。你们刚才,真的是从河里游过来的么?”

“不错,若非没有选择,谁愿意冒险跳进这样的河流之中?”西羽谦逊了几句,又道:“我哪有什么本领,若非巧佩妹子相救,险些被淹死。妹子也只是天生有一些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并没有练过武,刚才,我们险些被河里的一条大龙鳞吞进肚子里面去呢。”

那两人更加讶异,叹道:“令妹天生就有这等程度的能力,真是天才!要知道,龙鳞是水上霸王,速度快力气大牙齿锋利,其危险和厉害的程度,只比龙潜湖的水怪稍差一些。你们居然能从它们的牙齿下面逃离,本领端的非同凡响!”

西羽奇道:“怎么你们对这个如此熟悉?我也是先前亲身体验过,才知道大龙鳞的厉害。”

那两人对望一眼,又扫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没有人注意这里,低头轻声答道:“我们住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自然知晓这个。”

西羽更加奇怪,说道:“你们住在这里?那么,怎么跟帝国……噢!”他想起先前他们举镇投降,还将林雅等人扣留作为礼物送给帝国之事,于是立即住口,瞥了他们一眼,脸上带着几分轻蔑的神色,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大龙鳞哪及得上人的厉害?它们再有本领,应该只咬水里的其它生物,对于自己的同类,还是嘴下留情,不会赶尽杀绝。可是人类为了自己,却连同类也不放过。”

那两人听闻此言,头垂得更低了,说道:“我们也是不得已。早知道……唉,现在帝国以全家老少的性命相胁迫,让我们在这里做埋伏。如若不从,或者事情失败……”

“你说什么?”西羽险些惊跳起来,“埋伏?那么,你们准备伏击的又是谁?”

他太惊讶了,这几句话没有控制声音,周围隔着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正在忙碌的众人停下脚步,一双双眼睛全都朝这里瞧过来.

面对众人讶异注视的目光,天戈脸上不露半点声色,柔声说道:“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司戎长老冷冷的说道:“就在昨天,帝国军队捉住了我们的家小,他们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离火大叔夫妇想必也在他们手里。你知道么?”

天戈脸色略微一变,随即淡淡的道:“他们全都不在这里,你们赶紧到别处找寻去。”

“我们要在这里等。这是帝国军队的大本营,他们多半会将人带回来。”这一次回答的是司礼长老。

“不,他们不会带人回来的。你们没有必要待在这里。”

“你怎知道他们不会带人回来?他们告诉了你,还是你跟他们之间心有灵犀,知道他们下一步将会怎样做?”司空长老话中有刺,嘲讽意味谁都听得出来,而且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

天戈脸色又略微变了变,答道:“他们没有说,可是我知道他们必定会这样做。”

这个答话,等于承认说,他跟帝国军队之间有相当关系的了。众人听到耳里,心中均是一沉。司马长老在一旁道:“怎么你对他们这样了解?即使这几天吃住都在一起,也未必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吧?”

天戈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蓦地亮起特异的光芒,隔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你说得不错!我对他们的了解,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并非一日之功。”他没有否认司马口中“这几天吃住都在一起”的说话。

当他盯着司马长老的时候,周围众人一颗心似乎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了,全身汗毛直竖,一双双手全都紧紧握住了身旁的趁手兵器,饶是如此,大家仍然觉得安全毫无保障,生命只在呼吸之间。眼前这个人,浑身上下充满了危险可怕的感觉,跟他们平日里早已见惯熟悉的天戈完全不一样……不,他们应该只是长相相似而已,根本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众人正在惊惶之间,忽然身上压力一松,却是天戈收回目光,回复了平日里漠然平静的表情。大家暗暗透出一口长气,只觉得后背凉嗖嗖的,原来已经惊出一身冷汗。他们彼此瞧了瞧对方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天戈看着眼前众人诸番表情动作,一颗心直往下沉。从他先前踏出帝国军营,不,应该是当初迫不得已答应跟总座的赌约之时,就已经设想过甚至比眼前更加糟糕得多的场景,只是没料到它们竟会成为活生生的现实,而且来得这样快!

他也没有料想到,面对眼前如此不利的形势,自己居然会如此平静,也许,这应当归功于那个通晓人心的恶魔。为抵挡他对自己内心的窥探,为接下来的诸番计划争取机会,天戈这些天一直修习一种平静内心的法术,这是出征前专门向百岐先生讨教得来。要知道,读心术摄取的是目标脑子里当前的影像与念头,倘若头脑中别无他念,自然无可窥视。跟总座朝夕相处几天,他已经将心灵修练到古井不波的境地。

心里面平静安定之后,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头脑宛若一面镜子,很容易就摄取到周围战士心里面各种各样的念头,即使是精神系大师的总座,内心的想法偶尔也能够被解读出来。他的心之眼又有了突破性进展。

总座法力高深,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于是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细细观察,间或挑起一两场心灵之间的攻防战,检验他的修习程度,指出他的不足。因此几天下来,两人表面上和睦平静,暗中的争斗早已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

连日的高度紧张状态下,天戈甚至不知道昭云的一个中队何时离去,对于他们离开之后的后果,更加来不及细想;况且,即使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以他当前所处的境地,又能够有什么补救的办法或者作为?

天戈在宁静中,被一阵强烈的杀意惊醒,它们从身边的总座身上发出,针对的却不是他。紧接着,他察觉到营帐外面正浩浩荡荡冲过来的上千人马。这里的帝国军队全部加起来也不足五百人,因此,这一队人肯定是忘归之野的战士。

总座身形一飘,缓缓朝半空升去,黑云滚滚,迅速朝他身下聚集。以他的性格为人,自然不能容忍有人在他面前舞刀弄剑,撒野放肆。

天戈心中一寒,脑子里出现成百上千的人在面前倒下的场景,鲜血汇流成河,断肢残臂洒满地上……他霍地站起身来,叫道:“且慢,我去制止他们。”随即大踏步朝营门行去。

总座并不阻拦,看着他的背影,一双眼睛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的嘲讽神色,忽然说道,“听着,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冲进营门,我将立即出手,毫不留情。”

天戈脚步一滞,咬了咬牙继续迈步前行,转眼之间走出营门,来到他这些天来一直牵挂惦记,却最不适宜在此情此景下相见的五长老和四大家主面前。

几天之前,他们曾经并肩握手,相约一起打败共同的敌人,而今再次见面,他们仍然是战友么?

无能为力的感觉充塞着内心,对于茫不可测的命运前途,他心中再没有半分把握。

定了定神,他赶紧将这个令人沮丧的想法排出整个心灵。倘若总座此时正在一旁,必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朝他发起心灵的攻势……其实,总座的攻势早在他走出营门的一刻已经发起,并且稳居不败之地——他的说话令人无法等闲视之。这一战既然难以避免,那么,以最少的牺牲,换取更多人的生存,这是唯一解决办法。

他一双眼睛缓缓扫过眼前。倘若不得已下需要牺牲,究竟应该是他们当中的哪些人?

司农长老最先回过神来,想了一想,然后柔声问道:“十多年的时间?那是你进入忘归之野之前还是以后的事情?”他想通过一些细节问题确定眼前此人的真假。

天戈脸色缓和下来,转头看了司农长老一眼,答道:“当然是在进入森林之前。我记得,进来的那天,正是九年前的六月某日,当时正是早晨,这片原野像一大块绿色的翡翠,美极了。只是,跟智者先生刚刚走下首元山,便遭到一队卡罗其的袭击。”

“唉,当时的它们,正是这里唯一美中不足的东西,好在数量不太多,很快就被你尽数消灭掉,这片原野彻底安静下来,我们托你的福,也能够从此安居。”司农长老若无其事的说道。

追忆前事,大家眼里全都流露出温馨和感激,周围密布的战云霎时间消减了几分。当年,天戈对于这片原野,的确是功不可没。

“的确,它们的数量不多,可是比较你们当时总共不足两千人,它们却多出了几乎两三倍。我也不曾将他们尽数解决,当时,还有百十个最强健的卡罗其逃回原野边缘的森林老家。”天戈淡淡一笑,答道,“长老考虑周全,本来,我应当配合你的指引,对你的说话点头应承才是。只可惜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那天我离开的时候,只是盼望你们在这一次争斗中能够获胜,这种心情到现在也不曾改变;然而对于眼前你们渴望去做的事情,却只能尽最大的力量去阻止。我既然下决心走出眼前这一步,就要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

他的说话声音并不高,可是其中透露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感觉到。和平与温馨只是假像,就像暂时平静的水面,哪怕只有一丝微不足道的小风,就能将它彻底破坏掉。

“那么,你已经下定决心留在这里,替帝国军队看好这座营门?”司礼长老森然说道,话气相当尖刻,这句话简直就是挖苦天戈在作帝国军队的看门狗。

天戈脸色一沉,说道:“不错!具体原因请恕我眼下不能说。你们相信我的话,请立即离开这里,否则,就请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哪怕需要杀死三五百人,我也要阻止你们做这件事。”

五位长老面面相觑,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眼前这样。接下来怎么办?灰溜溜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还是立即跟他翻脸动手,拼斗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而真正罪魁祸首的帝国军队,却毫发无损的站在一旁看热闹!

隔了好半晌之后,司礼长老开口说道:“我想,我们须得首先确定一件事。既然你认为自己可以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那么,可不可以清楚明白的告诉我们,当初,帝国军队是如何知道这个地方的?”

天戈脸色一阵苍白。眼下最好的回答,自然是继续推说不知道,可是如此昧着良心的说话,教他如何说得出口?这件事不论最初原因怎样,的确是从自己这里泄漏出去的,一切的证据全都清楚表明了这一点。隐瞒毫无用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终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不,他们应该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眼下向自己询问,只是求得证实而已。他咬了咬牙,缓缓答道:“是的,你们猜得不错,当初,他们正是从我这里知道了这个地方。”.

端木的家传宝剑从外形上,与普通长剑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是剑柄嵌着一至数粒墨绿色溢彩流光的宝石,显得颇为华丽夺目。每当运起家传心法,握紧剑柄,让宝石抵住手心,天地间的力量便通过宝剑,源源不绝涌入体内。

这种借用天地间力量的办法,可以令自己在短时间内变得无比强大,可是过份依赖宝剑的做法并不足取,必须修炼到不须借助宝剑的力量,也能发挥出一身武技,本领才算小成。人类的血肉之躯能够承受的力量是有限的,倘若不顾一切地快速大量借用,超过了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很快就会爆体而亡。

端木的武者通过修炼,一面强身健体,提高各种技能技巧,同时使自己能够承受比别人更快更多的力量。他们的家传宝剑分为若干不同的品级,每隔一段时间,由家主召集全族少年进行测试,评定他们的修炼等级,然后赐予相应品级的宝剑。这是族内年轻子弟最为兴奋的时候。

宝剑品级越高,上面的宝石相应变大,并且数量增多。家主端木长风,能够驾驭三颗顶级宝石的长剑,至于族内后起之秀的“七星”之中,本领最高的阿秀,可以驾驭嵌有一颗顶级宝石和两颗辅助宝石的长剑,其余六名少年也都能够驾驭一颗顶级宝石。

出于对强大力量的渴求,少年们总是喜欢尝试高出自己品级的长剑,控制不住下爆体而亡的惨剧,几乎每一代都有发生。后来,族内打造宝剑的技术经过突破性改进,牺牲一部份力量,增加控制宝剑的难度,少年们本身力量不足的时候,最多只能启动佩剑的部份功能,终于有效防止了这类惨剧。

眼下家主端木长风所佩的,却是著名远祖端木神光的佩剑,这是族内最高品级的宝剑,上面,鸽卵大的顶级宝石足足嵌了六颗。端木神光是家族的光荣,生活在离此将近一千年的盖亚神王时期,据说,当年他的最后一战,全面启用六颗宝石之力,与对手激战了整整十个昼夜,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终于将敌人成功斩杀于剑下。

这柄剑后来作为端木家力量和权威的象征,历届家主的佩剑,一代代传了下来。由于打造时间较早,它并没有控制功能,使用的时候相当危险,当年的端木神光在杀死对手之后,极端疲惫的身体松懈下来,竟也控制不住宝石的力量,爆体而亡。不过现在,六颗宝石的功能已经封锁,具体开启办法只有家主知晓。

端木长风的武技修炼有成,平日里不借助宝石的力量,也稳居族内第一。现在,他一双手轻轻抚摸着这柄剑,脸上现出专注的神色,忽然叫道:“长青!”

端木长青听到大哥召唤,连忙从队伍中间抢到前面,躬身应道:“在!”几天前,他带领六名战士,在首元山与刚刚进入这里的帝国军队拼斗一场,身受重伤,身体尚未完全复元,此时更加脸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

端木长风命他侧耳过来,将宝剑的封锁和开启秘法悄声告诉了他,吩咐他牢牢记住,然后脸色一端,说道:“跪下!”

长青身子又晃了晃,叫道:“大哥!”却不依言跪下。端木长风手中宝剑连着剑鞘伸出,搭在他的肩膀上,往下一压。长青不敢抵抗,只好乖乖跪倒在地。

“现在开始,你是端木家第三十三任家主。此后无论如何艰难险阻,务必带领大家,找到合适的生存空间,让家族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昌盛兴旺!”

“是!”长青低头答应。

“还有你们!”端木长风看着队伍之中的家族其他子弟,“今后好好辅佐长青,如同当初我在之时一样。”

“是!”族内战士们全体跪下,齐声答应。

端木长风转身向东跪倒,禀过天地祖宗,礼毕,亲手扶起脸青唇白的长青,说道:“时间太过仓促,只能做到这样了。唉,你身上伤势尚未复元,阿秀阿华他们又暂时不在……本来,我不应该将重担就此交给你……”

长青双眼一红,说道:“大哥,让我去跟他决斗吧!”

“以你现在的状态?”端木长风道,“别开玩笑了。即使我同他全力拼斗,也没有多少把握。”他转身跟五长老点点头,说道:“我如战败,还请长老们依照刚才的约定,立即撤走。”

“如果,我们立即号令,让全军出击,他一个人,想必不太可能拦得住?”司空长老在一旁悄悄道。

“倘若真的那样,这一次战斗,将不知道会阵亡多少人!”端木长风叹道,“眼前这些战士,是忘归之野最优秀杰出的子弟,他们都有父母妻儿,因为信任我们,将性命前途交托在我们手里;怎么能够下这样毫无把握的命令,让他们轻蹈死地?答应我,务必将他们尽可能安然无恙地带回家去。”

他转身往帝国军营前行去,一面按照家传秘法,手抚剑身,轻轻念动咒语,将宝石的功能开启,宝剑亮了起来,闪动着幽暗的墨绿色的光芒,光芒的边缘甚至带着隐隐的红光,颇有几分生命的感觉。

“两分钟,即使只能支撑两分钟,应该已经足够……”他默默地想,心里面甚至有几分渴望。修习了这么多年的武技,成果如何,现在正是最佳的检验时机,像他这样级数的武者,平日里总有对手难得之慨,能够死在眼前这人手里,何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司戎长老挥手发出命令,整个队伍缓缓朝后退却,营地前面霎时间空出了好大一片地方。

天色暗了下来,晚风刮过原野,吹得首元山上的林木哗啦啦直响。

天戈右膝下屈,行了个武者对决的最高礼仪,他一生身经百战,只有一个多月前跟总座生死决斗的时候,才行过这样级别的礼仪。岂知端木长风将身子一侧,冷冷说道:“不敢当。我们之间不是比试的对手,是须得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

“那有什么区别?”天戈答道,“数日之前,我们曾经握着手,将对方当成可以交托生死的战友。这世间是敌是友,原本难说得很,也许到了下一刻,你会发现,这一场拼斗,根本就是毫无意义且没有必要的。你们的敌人并不是我!我这次出来,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也认为这样的拼斗没有意义?”端木长风盯着他道,“那么,你让开,让我们过去好了。”

天戈缓缓摇头:“不,只要我一息尚存,绝不让你们做这样的傻事。”

“那么,我们大老远辛苦赶到这里,就算知道是傻事,也一定要试一试……”端木长风道,“大丈夫当做就做,何必瞻前顾后的考虑那么多!这世上的每一个聪明人,当他生命即将结束,回首往事的时候,其中又有几件是很有意义且相当必要的?”

“也许你是对的。”天戈叹道,“那么,我们这就开始吧。”

端木长风将宝剑缓缓举到面前,蓄势待发。天戈仍然跟先前一样,两手空空地站着。

“拔剑!”端木长风脸色一变,叫道,“莫非你想空手跟我过招?”空手作战,这是对对手毫不重视的表现,只有双方差距极大,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天戈双手一摊,示意自己未带兵刃。

远处,忘归之野的队伍中人影一闪,一个粗壮少年越众而出,飞快地来到两人跟前,身法轻灵快捷。他先跟端木长风行了个礼,长风点点头;少年转身,走到天戈面前,又行了个礼,摘下身上的佩剑连鞘递过:“大哥请用这个!”

天戈定睛一看,眼前这人肤色略黑,却是端木家的少年阿奇。他心里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阿奇,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仍然叫我大哥?”

“阿奇懂事以来,天大哥一直是我最崇敬的英雄,是最了不起的男子汉……”阿奇答道,“大哥这样做,想必也有不得已的理由,只是我们不知道不理解罢了……”

忽然,他将手里的佩剑一竖,在面前的地上重重划了一道线,然后将剑连鞘插在横线的另一边,后退几步,说道:“可是眼前这样的事情,无论背后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我都不能够原谅你!现在开始,我们是仇敌!端木奇在此郑重立誓,再见面的时候,我将用一切对待敌人的手段,全力对付你。你也不必对我客气!”他将足在地上重重一顿,转身飞快地离去了。

天戈静静站立良久,这才取过阿奇竖在地上的宝剑,拔出剑鞘。剑身柔韧,如一泓清水,即使周围正笼罩着相当沉重的夜色,里面难以言喻的杀气仍然远远地传了开去。

一场绝不应该发生的惨烈战斗,即将在这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