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之一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128

酒过三巡,徐望春搁下了酒杯,冷不防地抛出一句道:“甄先生也是本事之人,一别多时,还寻得到徐某来了。”甄正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恩公谬赞了,恩公谬赞了!这哪里是有什么本事。不过是甄某铭记着恩公当日言道要舟行运河,北上探亲,于是身伤稍愈,便怀了侥幸之心,自嘉兴寻将上来而已。那苏州、无锡等地都有到过,自是徒劳无功。唉,当真好事多磨!甄某满心只想能够寻得恩公,以报答昔日大恩,却又生怕这么走动之下,再遇歹人,一路上闪闪缩缩的,极是忐忑狼狈。嘿嘿,说来,可真教恩公给笑话了。”徐望春闻言只道:“甄先生这千辛万苦的,却又何必!”

甄正连连摆手,说道:“救命之恩,赠银之义,甄某时时铭记于心!”徐望春道:“些许小事,徐某都忘了,你又何必放在心上。”甄正肃然说道:“于恩公或是小事,于甄某则是大事矣!正有道是:‘渴时一滴如甘露’,甄某饱读圣贤之书,有恩不报,可枉自为人!”

徐望春不与他争辩,只道:“那甄先生是如何找得到徐某了?”甄正道:“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甄某昨日初抵扬州,找了一天都无所获,本欲今日便走,今早却给在下在街上见到一人,背影看来与恩公甚为相似。甄某此前曾错认多人,不敢造次,便一直跟随着细看。后来见那人竟是进了一家名唤‘寿世堂’的医馆里去了……”徐望春心道:“原来此人今早一直跟在我后面,这段日子给邓国棕的人跟得习惯麻木,倒没有察觉。”

那甄正续道“过不久,那人跟一个大夫模样的出门来,说了几句,甄某离得颇远,听不清晰,立在原地踟躇,左思右想。待得壮起胆子、铁定了心,正欲上前之时,那人恰转身作别而去,眼看便要没入人群之中。我见此如何不急,赶忙追去,可是其时四下人潮熙攘,追不了几步,恩公却已不知去向。也是情急智生,当下回头向那叫宋大夫的相询,得知那人果真徐姓,这下我亦更无怀疑,‘那人’必是恩公来着!再想详问恩公住处,偏生这人也是不知。那时真个好生懊恼后悔,先前不应顾太多,及早上前相认了。唉,连日苦寻,而当面错过,岂不大大可惜!嘿嘿,也是运气,在下信步道上闲逛,心灰沮丧,正待狠心作罢时,抬头这么的一看,却眼睁睁地见到恩公进了一座大宅。再经打听,原来恩公便是那曹府上的宾客。当真喜出望外!于是便先到这瑞鹤楼定下酒席,遣人送去帖子,邀请恩公大驾了!”

徐望春喟然道:“其中原是如此辗转曲折,这么说来,甄先生可真煞费了苦心。”甄正笑道:“恩公说过你我有缘,必有再会之期。寻不寻得着,甄某心中实在也没有底,但得听天由命。不过,这番看来,咱们可也是有缘之人了!”说着举杯扬头干了。

徐望春心想:“此人虽是弱质书生,却也自有一股豪气。他以假名相欺,不知是何道理。只是如此彬文有礼、知恩图报之人,吕德何以对他恨之入骨?”想着道:“甄先生以后不要恩公前,恩公后叫了,在下姓徐,草字望春。”那甄正微怔,忙道:“是的,是的,在下改叫徐大爷就是。”徐望春道:“那也无妨!”

喝了几口酒,那甄正微有醉意,口中忽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含糊地说着:“其实,在下也不该相瞒!徐大爷也……也是个坦诚之人,我口中虽说对徐大爷怎生敬重,其实……其实倒还是见外了,倒是见外了……”徐望春道:“甄先生醉了。”

甄正脸上醉红了一片,打了个嗝儿,摆着手说道:“没醉,没醉,我……我还可以再喝呢!嘿嘿,实不相瞒,在下……这个……其……其实本不姓……”刚说到这里,外头又响起敲门声。甄正恼恨被中断了说话,大嚷道:“谁呀!”徐望春微微一笑,当下站了起来道:“其实徐某今日也邀了一位朋友同来,想来甄先生也不介意罢!”甄正听他这话,恍然一笑,连道:“哪里,哪里,原来是徐大爷的朋友。”拍拍胸膛又道:“徐大爷的朋友,也算是我曾某的朋友!”

门一开,进来二人,头上戴了斗笠,正是吕德和那小姑娘。待那走堂的在外掩上门退下,吕德便一手拿掉斗笠,铁青着脸,神情昂然。旁边的小姑娘头上的斗笠却不除去,手中只紧紧抱着了一个黑布包裹成的大包袱,身子在微微抖颤。甄正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跳起来瞧着徐望春,指着吕德,颤着声音道:“徐大爷,这……这……这……”

吕德三步上前,一把揪住他胸口,压着嗓子发狠道:“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坐好!要是乱叫,我吕德马上教你死个痛快!”把他按倒在椅上坐定,伸手在靴筒子里摸出了匕首,抵着他的喉咙,一双眼睛半眯着蔑然视去,冷笑道:“哼,你这厮倒说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书生甄正斜斜觑了徐望春一眼,哭丧似的脸道:“在下早欲说明,不是什么甄正,在下乃是姓曾名静……”

吕德不待他说下去,扇他一记耳光,骂道:“你这贪生怕死之徒,就连祖宗都不敢认啦?”

那小姑娘原本动也不动,一边站着。这时但见她从容开步,走至了大圆桌旁,把包袱安放在桌面上,又解开结来,露出了里面的物事。徐望春看时,原来黑布包着的是三块刻有“吕留良”、“吕葆中”、“吕毅中”几个名字的神主木牌。那书生曾静一见此物,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冒,双手双足不住发抖。

吕德“哼”的一声,冷冷地道:“曾老爷子是读书人,该认得上面的字罢。嘿嘿,你这天杀的狼心狗肺,这四年来做了什么亏心之事,倒一股脑说来听听!”曾静哀求道:“大爷饶命,曾某……曾某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吕德惨然一笑,瞪大两眼道:“你这天杀的,当真就什么都不知道么?好啊,好啊!那就待我吕德先说与你听听,也好让你这天杀的死个清楚明白!”

原来那小姑娘便是吕留良的孙女,幼名唤作四娘。他父亲便是吕留良的长子吕葆中。吕葆中热衷功名,曾以探花考取进士,早年不幸受一念和尚谋反案牵连,忧郁而死。那舟中妇人便是他的妻子林氏。

吕葆中客死京城,林氏带着刚出世不久的女儿吕四娘,投靠吕留良去。

三年后吕留良病逝,林氏也不愿再投奔亲戚,遂携着女儿而去,寄身于西湖山僻静之乡,躬耕田野,相依为命。

就这样转眼过了十年的光阴,也便即距今约半年之前,吕府的一名老仆人忽然寻上门来说:吕府被一名叫曾静的湖南儒生所害,飞来横祸,已被官府查抄,满门杀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便是侥幸死里逃生,特赶来相报。

这名老仆人便是吕德。

他在吕家服侍了几十个年头,吕留良、吕葆中死后,一直跟在吕毅中身边,忠心耿耿。

林氏得知朝廷对吕家上下严惩不贷,心底悲苦万分,不禁黯然落泪。原来当今满洲皇帝旨意已下,吕留良、吕葆中早死,被判戮尸枭示。吕毅中斩立决。其孙辈也要发遣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至于受了牵连的门人旧故,更是屈指难算!

吕德怕官府衙差很快找上这来,劝说林氏换个地方暂避。林氏一个妇道人家,在这等关头,可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只得依言带着女儿,收拾了细软离开了西湖山。一路上过着一段担惊受怕,居无定所的日子。

如此四处流离之中,主仆三人受尽折磨,吃尽了苦头……

曾静耐着性子听完吕德说话,强笑了一声道:“吕家的遭祸如此,也实在堪怜,只是……只是这吕家的案子,是皇上的圣裁,可不干我的事!”

那小女孩吕四娘闻言泪流满面,紧咬下唇,愤恨得浑身抖颤,指着曾静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叔叔他们就不会死,爹爹跟爷爷也不会……坏蛋!呜……呜……”

吕德沉着脸道:“哼,连小小女孩都知道你这厮的恶行,却还骗得了谁去?我吕德是劈了一辈子的柴,因此这一双臂膀比你大腿粗!倒信不信这就把你当作干柴,一斧头劈开了!”曾静一听登时脸无血色。

徐望春这时脑中所想的只是长兄谢敬舆,他虽知得不多,但据那司马通与李穆所言,长兄便是因这吕家的惨案牵连而死的。当下三步过去,一手按着曾静后颈处,厉声道:“曾先生,事情究竟如何,徐某也想听个明白,盼能知无不言才好!”

那曾静心中暗暗叫苦,恚怨地瞥了徐望春一眼,心想:“原来他们联成了一伙,这番真个自投罗网!”抬头待见徐望春瞪着满布血丝的眼睛,那副急火攻心的神情,如何也不像仅是置身事外的好奇相询。不禁一脸怅惘之色,生了满脑子的疑惑。

吕德压下嗓音,冷冰冰地道:“你口口声声说与你无关,好!老子现在问你,你这厮不知死活,劝一名汉人大官反清复明,谁知人家不领你的情,告到鞑子皇帝处去,鞑子皇帝要治你的罪!是也不是!你这厮贪生怕死,就搬出我家老爷来,说全因看了我家老爷的书,才失了心疯,劝人造反的!是也不是!那鞑子皇帝嗜杀成性,听信了你这厮,不问情由,便藉此大开杀戒,牵连了无数,更害得咱们吕家惨遭灭门之祸,是也不是!”曾静微微侧头,不敢望他,口中也不置可否。

徐望春对长兄之死所知极少,一直也甚想得到真相,这时听说这曾静与吕案大有关联,自是不肯轻易放过,厉色问道:“可有此事?”见他心有所忌,一时悬而未决,便道:“你若不打诳,把事情始末说出,徐某就保你不死……”吕德闻言,顾不得大叫一声:“不行!”徐望春不去理他,又道:“你若有半句虚言,我自有查证之法,到时,徐某第一个来取你性命便是了!”

曾静知这姓徐的并非轻诺寡信之人,心想先前的小命,也是为他所救,这番看来也只有他方能保得住自己了。他怕犹豫起来,反增其恶,不敢多想了,只得叹道:“不错,曾某当年的确因看了吕留……吕老先生的反逆文章,一时糊涂,派了一名弟子向那岳大将军进了些狂言。岳大将军深明个中厉害,将此事奏上了朝廷去,皇上他老人家遂给晚生晓以大义,使我等愚昧之辈,茅塞顿开。后来,后来又……又下命依律……这个……这个……”

他说到这儿,顿见那吕德一双怒目正狠瞪着过来,脸上凶霸霸的,怕得不敢再说下去。

徐望春听罢这么的几句,不禁要皱起了眉头,说道:“鞑子皇帝便因此查抄了吕家,并下此惨无人道之命,接连杀害了一干无辜枉受牵连之人么?”曾静忙道:“徐大爷切勿说这等话,圣上大仁大义,什么‘惨无人道’的名头,可胡乱安不得他老人家头上!”又道:“当年事发,曾某身在湖南,其时奉皇命前来办案的,乃是杭奕禄杭大人,而浙江吕家则为李卫李大人亲自所抄。两位大人都是当朝忠臣,自会不负圣上所托,秉公办理的。”

吕德听得发狠,二话不说又是左右开弓,给他巴掌,怒道:“放屁!”

徐望春道:“老先生少安毋躁,你不是说过要与此人当面对质么?”瞧了曾静又道:“你且把话说下去。”

原来这曾静本是湖南郴州永兴县人,自号蒲潭,早年科场不得意,在家闭门授徒。期间因看到了吕留良文选中“夷夏之防”的言论,深受感动,心向往之,竟便起意举事。

本来清兵入关,相距其时已近九十载。历经了康熙一朝,满清朝廷已堪称根基稳固。单说这扬州一城,当年委实饱受了清兵铁蹄蹂躏,死伤无计,惨绝人寰,可如今升平富庶,较与昔日,自过之而无有不及。惟汉人千百年来所信奉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却是一直潜藏于内心,挥之不去。一旦矛盾有所触及,人心振奋起来,诸如反清复明、灭胡兴汉的心志,便足能随之激发,难以遏止。

只是这曾静乃一介儒生,无以成事。

后来,他机缘巧合下,打听到时任川陕总督的是汉人岳钟琪。岳钟琪手握重兵,地位显赫,加上外间也有传其为武穆王岳飞的后裔。岳飞乃宋代抗金名将,清王朝又是初称“后金”,岂非正好对上了门来?不由高兴得手舞足蹈。遂便一厢情愿,认定此人的内心深处,亦应当仇视异族入主中原的。只想:“此乃千古良机,倘能拉拢此人襄助,哪愁大事不成?”

遂于雍正六年的九月,修书派弟子张熙远赴西安,化名往见岳钟琪,劝举大义。

那岳钟琪看了曾静的书信,吓得大汗淋漓。信中列举了当今皇帝“谋父、逼母、弑兄、屠弟”、镇压功臣的罪状,细述了华夷之别的反清言论,又说他身为抗金名将岳飞后人,更应揭竿而起,驱除鞑虏,恢复河山云。岳钟琪心想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倘若被皇帝得知,必定龙颜大怒,降罪下来,前程断送了不在话下,还得头颅落地。

这岳钟琪自康熙五十年开始,便在西南边疆屡立战功。雍正元年授了参赞大臣,三年,权臣年羹尧被拟罪垮台之后,他更接替其为川陕总督,加兵部尚书衔。以一个汉人身份任封疆大吏,自然招致了满官妒恨,京中关于他的谗言更是多如雪片。

久而久之,他也实在感到自己身处险境,真怕有日皇帝三人成虎。因此无时无刻都只在想如何博得皇帝信任,造反之事那是做梦也不敢多想。

当下岳钟琪把张熙收入监牢,严刑逼供。那张熙倒是个硬汉,宁死不屈。岳钟琪奈何不了他,便改变策略,假意答应同谋起事,还惺惺作态,应承结义为兄弟。张熙终被骗过,把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告知岳钟琪,他真名张熙,乃是湘中士子曾静的学生,这次便是奉了家师曾静之命而来。

岳钟琪诱供已成,立时快马上奏朝廷,摇身一变,作了此案的首告。那雍正皇帝得闻此事惊怒交集,拍案而起,派了刑部侍郎杭奕禄、副都统觉罗海兰出任钦差大臣,携圣旨赶赴湖南长沙,向时任巡抚大臣的王国栋宣谕,查拿了曾静及曾、张两门的家眷一众。

这雍正皇帝也是个极精明之人,他知道曾静信中所道的罪状,空穴来风,就连朝野上下也颇多私议舆论,未可忽易。于是把心一横,决定藉着此事,一股脑清除了这些“失德流言”。

曾静师徒被押解抵京,雍正皇帝还亲自和他二人就信中内容,来了一场亘古未有的“君民辩论”。曾静、张熙面对的是九五之尊,这一场“辩论”下来,二人自是折服得五体投地。雍正皇帝大是得意,把辩论的话作文字记录,编成《大义觉迷录》一书,刊行天下。

雍正八年正月二十三日,曾静带同弟子张熙领旨从京城出发,到江苏、浙江、江西、湖南等地现身说法,宣扬王道功德起来。

惟其据曾静等人所供,“夷夏之防”、“井田封建”这类犯大不韪的言论,是源于名儒吕氏的选文,两年后,也就是雍正十年冬,朝廷终于决定从严议结吕留良案,顺藤摸瓜下,毫不手软地先后搜捕、处决了案内的一干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