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之二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458

待他取下了那“金桨子”,再度冲出舱门之时,火势经已是越来越猛,眼看着没有了出路,只得又退回房内。游目四顾,发现了木墙之上有个用作透光的窗口,只是那窗口既高且小,如何爬得出去?

浓烟慢待他取下了那“金桨子”,再度冲出舱门之时,火势经已是越来越猛,眼看着没有了出路,只得又退回房内。游目四顾,发现了木墙之上有个用作透光的窗口,只是那窗口既高且小,如何爬得出去?

浓烟慢慢涌了进来,徐望春只觉一阵局促,呼吸渐艰,到了后来更是咳嗽不已。看来再逃不出去,便得葬身火海了。一想及此,不由得一阵惊惶渐生。他勉力镇慑着心神,举手捂着口鼻,拨开浓烟,迈着大步觅路而去。如此乱撞乱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之中,竟便窜入对面的舱房里去了,再不行进,呆站着,苦想自救之策。彷徨了一阵,只得尝试找寻硬物,用以破墙逃生。当下身子一矮,伏下伸出双手乱探,稍时,终于给他摸着一根粗棍,于是弃掉了手中之剑,拾起粗棍,立稳马步往跟前木墙狠砸而去。

徐望春气力虽大,奈何那墙造得甚为坚固,一时却是砸它不破。此时火势越见猛烈,已再容不得多耗时辰。他额角生出涔涔冷汗,举目环视间,骤见右首木墙有焦坏痕迹,心念忽动,当即屏息抢步过去,抡起粗棍,又是奋力砸击。木墙烧过之处,果便脆弱得多了,这下很快即砸出了个大洞来。他身处急危之中,眼见得此一线生机,也来不及欢喜,随手丢下木棍,急忙纵身扑出,但听“扑通”一声,整个身躯都投入了河水之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徐望春拼命游过岸上,坐定下来,急气直喘,却总算是逃出了生天。这时候,人虽爬上岸来,气力却已是损耗大半,忽然更觉眼前一黑,不能视物。

他也并不害怕,索性便将双目闭起,就地盘腿打坐调息。打坐调息间,似隐约听到了附近有人敲起铜锣,大叫走水。只是耳边嗡嗡响声不绝,听不真实。

幸而用不着多久,再缓缓睁开眼时,远处的街道房舍,已渐朦朦可见。心中一喜,于是抖擞罢精神,强自站起身,不顾一切的拔腿见路便走。

他扶着墙壁,跌跌撞撞步行良久,越走越远,绕上个大圈,好容易才回到曹府宅西侧门的门口。一名男仆闻得叩门声响,开门见状,吃了大惊,忙伸手相扶,送他回房,口中不住价的相询着发生何事?何以如此?徐望春脸色青白,胸口翳闷,哪还有心情理会许多,听他罗里罗嗦的,走着走着,眼见将到房前了,低喝了声:“滚开!”一掌便将他推倒在地。

那男仆起得身来,慌着手脚,飞报主人去了。

徐望春拖着步子,撞开房门入了房中,未顾上掩门,荡回床边,一屁股坐将下去,仍气喘不止,直有如虚脱一般。

他坐在床沿,待得喘息稍定,顿觉浑身湿漉漉的,大感不适,当下将身上那湿透了的袍子脱去,顺手扔开。定一定神,瞥见房门大开,本欲过去关上,可是方站直了身子来,便忽觉头昏脑胀的,一阵眩晕。

须臾,更觉眼前一花,身躯往后一倒,赤膊软瘫床上,就此人事不知。

到了翌日,运河大船失火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漕帮上下,闹得沸沸扬扬。

徐望春醒来之时,已卧在榻上,身上穿好了衣衫。咏盈、香盈守在床边,见他终于苏醒过来,笑逐颜开,只是眼睛都红了,此前也不知哭过多少回。问了几句,他这才知道,大船失火已是四日前的事。

邓氏夫妇得知了徐望春已醒,都一并前来探望问候。

邓国棕问起何以昏倒房中,徐望春顿即想到船上见过“金桨子”一事,当时便有心如实相告。可那物事今在何处呢?竟是再记不得了。话到了嘴边,却偏偏如何也说不出来……

他呆呆凝神,苦思冥想了会儿,头额徒生剧痛,就是全无头绪。邓国棕留意到其欲言又止之貌,心下不禁奇疑,眼珠子一转,当下着紧追问起来。

徐望春自昏死到醒转,一隔多日,脑袋都懵了。此刻回忆起船舱大火情形,但有混乱而已。当时所发生的事情,如今竟是只记得的少,不记得的多。

然而最坏的是,他一时也不知是否真把那东西弄丢了,绞尽了脑汁寻思:那东西究竟是到了哪去?要是丢了,又丢在何处了?会不会游上岸时,在水中失去?抑或,当时自己根本就没有回头,到柜子的暗格之内取获该物,如今已连着木船的残骸,一并沉入了河底?

随即心中一凛,想到:“这时倘若这时说出自己曾见过那物事,而又交不出来,恐怕要更教他疑心,徒增麻烦。”当下胡乱推说,那晚在外头混喝了多种烈酒,怕是中酒毒而昏厥过去罢了。

他本就拙于言词,生怕他一旦追问下去,非得破绽大露不可。当下便急欲换一话题,灵机一动,借故再问起了那木船失火之事。

这失火之事不提还罢了,一个提起,只见邓夫人一脸的怒容,连称此事事关重大,势必要查究何人所为,严惩不赦。继而更把那纵火之人,愤而诅咒了一番。

原来邓国棕身任漕帮的代帮主,失火事发,责难旁贷,自然而然,又得成了众矢之的。

那伙帮中元老得闻此事,更要幸灾乐祸,日前已群起责难,力数她丈夫的不是,并以此作为口实,质疑这邓国棕的才干来。大说他什么资质不佳,主持无方,当家期间,竟能发生此等丑事,足见就非要扶正帮主之位,也须假以时日。还有什么人贵自知,经此教训,也实当虚心多向一些前辈取经,以冀后天补救云云。气得邓国棕当时一脸紫胀,差点发作。

且说那邓国棕当时听了妻子恶骂之言,不禁脸色一变,忙便出言责她妇道人家,休得人前信口胡说。邓夫人替丈夫说话,反遭其斥责,心下甚感委屈,却是不敢辩驳一句。鼓着腮一旁站着,怏怏不乐。

邓国棕也由得她,只转而向徐望春释疑道:“徐爷有所不知,这次失火之事到底是人为抑或只是意外,尚且待查证,不宜先下判断,故现在还未报官。却已私下遣人切查,事实如何,假以时日,便可水落石出。”

徐望春听他这般说法,总觉得他刻意有所隐瞒。倘是意外,那大船船头的死尸,却又如何解释呢?此中无疑事有古怪。但他已不愿再向邓氏夫妇多说多问。何况自觉得以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之中,绕幸留得住性命已属万幸。其它的事,纵有千般古怪,既于己无干,实也毋需多知,更不宜多理。便抑下了好奇之心,欲待诈作糊涂,不再去管这闲事。

稍时,邓国棕夫妇便不作久留,劝说多作休息,双双辞了出去。

他夫妇二人去后,隔了良久,徐望春的心却仍平静不下来:似乎这邓国棕并不愿多提大船失火的事,难道竟是有何不可告人之秘?

又想,当晚听那两人说什么“屎马桶”的,指的多半便是那“司马通”来着。看来司马通那伙人这段日子尚在扬州境内,只不知正在密谋干些什么勾当。

忽然想到:司马通与这漕帮的邓国棕,又会不会也有什么关系了?……

他不想还罢了,这么一想,心底便越觉得乱,躁烦也随之而至。自罹祸以来,似乎一直如陷迷阵,又如傀儡一般,什么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事事也越见跷蹊,至于有何跷蹊之处,一时又说不上来。

究竟这段日子里,还有多少东西自己是不知道的呢?——真的不知道。只怕还有许多。

但觉一股莫名的不安思绪时隐时现,就是缠绕不退。

这日,徐望春忽然想起了吕德、小姑娘及那位妇人,当日一别,已经没有了消息。左右无事,当下寻往“寿世堂”去。那宋寿明正在堂内诊症,一见他来,心里先叫出一句:“阿唷,我的妈呀!”吓了大跳,急忙放下手上工夫,哈着腰前来招呼,脸上堆满了笑容。

徐望春问起吕德三人如何,宋寿明忙说自己决计没有怠慢的地方,只是老者吕德待那妇人病情好转过来,第二日便拿了些药要走。又一面委屈,诉说自己是如何如何挽留,他们执意如此,却也无可奈何云云。

徐望春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谅他也不敢出言相欺,便不碍他人看症,告辞别去。宋寿明还殷勤地送了出来。

他出了“寿世堂”,百无聊赖,来到河旁舟上,只见吕德那条小船仍静静靠在对岸。本欲过去问候,只是想到如此贸然过去,他们未必喜欢。况且身后还跟着邓国棕派来的人,倘若令他们因此受了骚扰,却又何必。想着摇了摇头,回曹府去了。

回到府中,径往西院小筑。咏盈、香盈正跟小瑛在院中嬉戏,还有两名记不清名字的婢女侍奉在旁。徐望春见她们玩到酣处,便远远站立不作打扰。心下不禁大感欣慰。

相处多时,他还从未见过二女笑得如此开怀,过去之事便由它过去了,心中只盼她俩从此以后真个重拾笑颜,好好地过日子。

咏盈见到徐望春,忙拉了妹妹过来请安。徐望春道:“你俩在这住得惯不惯?”香盈抢道:“小瑛、小瑶和小珑跟我们都合得来,在这儿很好玩!”咏盈也道:“邓夫人也待我们很好,常常过来嘘寒问暖的,只是……”徐望春奇道:“只是什么?”

咏盈道:“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总觉的三叔到了这儿,一直心事重重的。如果真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对我和妹妹说出来啊。三叔的事,我们姊妹俩可能不懂得,但总比藏在心里好。”

香盈笑道:“是啊,我只看到过三叔笑过几回呢!但每次笑起来都像哭似的,难看死了!”说着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咏盈、旁边的婢女都被逗得格格笑了起来。

徐望春也忍俊不禁,“哈哈”短声苦笑,道:“你这鬼丫头,就是多话儿!”

香盈见了乐得跳了起来,指着徐望春笑道:“大家见了没有,就是这般的笑法,我可没冤枉了他罢!”众女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嘻笑着闹成一片。

这时有一个男仆快步过来,躬身呈上一份帖子,道:“徐大爷,方才在门外有个小厮送来这个,说是请大爷亲启。”徐望春心下甚奇,接过帖子道:“那小厮是何人?这帖子真给我的么?”那男仆道:“这个小的不清楚,只是府上只有大爷一人姓徐,小的马上便送过来了。”

徐望春想自己刚来扬州不久,人地生疏,一个朋友也没交上,哪会有人送帖过来?低首只见封面处书上“恩公徐爷亲启”六字,拆开了封口看时,正文前头文绉绉地写了一通客套话,大半看不明白。看毕了全文,也只略知帖中邀请自己上城北“瑞鹤楼”一叙云。再看下款时,末署的是:“湖南甄正拜上”。

徐望春看到最后,心中一动,原来这送帖相邀的,便是那湖南书生。想起当日嘉兴相别之时,此人曾问到“取道何处”,又说“他日无论如何也得上门拜候”。那时告诉他沿河北上探亲,不过随便的敷衍一句,想不到他倒真放在心上了。只不知他哪来的神通,竟找到这来。

当下把帖子收入怀中,给了打赏,打发了那男仆。又叫咏盈进屋拿来文房四宝。他读书不多,好容易才写成了一份短笺,与那婢女小瑛说清楚地方,叮嘱她须打后门出去,务必从速把这短笺送到吕德老者的手中。

交待完毕,他便径出曹府,骑上马儿乱奔一阵,摆脱了大门外早守候着的尾随之人。又弃马步行,截了一名途人,打听之下,问明道路,径往“瑞鹤楼”而去。

一进内,小二就过来问要几位,徐望春说找人来的,掌柜的一听,忙放下手上工夫,绕了柜台过来道:“这大爷可是姓徐的?”徐望春点点头。掌柜的笑道:“大爷请楼上去!”又吩咐一旁的小二道:“快快带大爷上去!”那小二应了。徐望春给了赏钱那掌柜,交待道:“等下要是有位姓吕的老人家过来了,你照样招呼他上去,也是请的客人。”

小二当下领了徐望春踏梯而上,一直到了二楼右边厢一房门之前,轻敲了门板,推开门作了个请的手势。徐望春开步入内,小二的便把门拉掩上,退了下去。

徐望春进了房,只见那是个临街阁子,正中央摆了围桌,早准备好酒菜,野味佳肴,甚是丰盛。内有一人正凭栏远眺,听得门声,便回过了身来。正是那自称“甄正”的湖南书生。

但见他笑吟吟地唱了个喏,道:“恩公别来无恙乎?”徐望春淡然一笑,拱手说道:“原来真个是甄先生!”甄正道:“正是区区在下,唉,上回多得及时仗义相救,幸免于难,得以保住了贱命。恩公大义,常恐无以为报,今日特在这瑞鹤楼设下粗宴,聊表谢忱。承蒙不嫌弃,甄某实感荣幸!”说着请徐望春坐下,提壶斟酒,殷勤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