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之一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568

正自担心,院门之外人声渐近。抬头望去,来者正是二女,后面还跟了那六少爷。香盈一见徐望春,喜上眉梢,迎上笑道:“三叔,你真回来了,怎不见你来?那戏可好看啦!”

徐望春也不理会她说着什么,三步近去,板起脸道:“你俩上哪去了!三叔临去之时是如何吩咐?可有记在心上!”咏盈见气氛不对,忙道:“我跟妹妹只是应六公子之邀,听了一场戏去了,三叔……三叔你不要生气……”

六少爷见二女一脸难色,激起了男子气概,当下便踏出了两步,微微一笑道:“徐爷莫恼!本公子眼见咏儿、香儿两位姑娘每日都闷在此所,实非好事一桩。兴之所至,便包了台戏,诚邀她俩一同前去赏看,高兴高兴。如此而已,这又有何不妥?”徐望春森然道:“女儿家便该呆在闺房之中,夜间在外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那六少爷长到这么大,哪里试过被人如此无礼抢白?心深不忿,笑容顿时抹去。还待辩驳,忽想到郭振汉不在身边,很易吃亏,便按捺了怒气,冷冷的道:“徐爷爱怎么说便怎么说,总而言之,本少爷乃是一番好意!”又对二女一揖道:“咏儿姑娘、香儿姑娘,小生就送到这儿,这便告辞。他日如有机会,再约两位姑娘出外同游。”

咏盈、香盈也不敢答话。六少爷好生没趣,向徐望春拱手,淡淡的道:“徐爷,请了!”转身扬长而去。

那六少爷已去多时,徐望春却一直负手背后,站于原地,脸上不见喜怒,只是闷不吭声。二女看着甚是惊怕,静立着不敢稍动,心下倒情愿他责骂一场。良久,香盈再忍不住,委屈道:“三叔就是要骂要罚也说句话嘛!其实前几天六公子就约过一次,我们就是因为记得三叔的话,才没有答应啊。到了今日午后,六公子又过来说,原来邓夫人刚在一个时辰前收到鸽书,得知三叔天黑之前便可到步,让我们先去等着,到时只消叫人道一声,三叔你也会一块过来呢。谁知到了那儿,等了许久也不见到人,我们便说要走,可六公子说既然来了,也就不急着走,待戏完了亲自送我和姊姊回来就行。他还称赞三叔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会怪我们的呢。而且……而且这戏一做完,我跟姊姊就赶着回来了,也没到别处去啊!”

咏盈点头道:“妹妹说的都是实情话。我们也有问过邓夫人,她也是这般说,开锣之前便会在那儿见到三叔,我们才放心去的。”

徐望春心道:“哪有此事?不要说没人跟我提过,就是真个有说,那种地方,我也不会去的。何况我今日申时便已进城,虽是提早了回来,却哪里是什么‘天黑之前’到步?至于事前捎了消息回来,更属子虚乌有之事。我一返回曹府,那姓邓的便安排好了酒席,说是接风洗尘。记得天将入黑,正是席散之时,醉了个一塌糊涂,径自回到房中小睡,约摸两个时辰,即已醒转,而后便是过这边来。嗯!怎么此中实情,与她俩所闻的,竟会大相径庭!这就怪了,到底这一帮人在弄什么玄虚……”问道:“邓夫人她也去了么?”

咏盈道:“邓夫人说她也想陪我们去,可她说曹老先生新逝,实在没有听戏的心思,不过叫上小瑛跟着同去了。刚才进了门,我们就听说三叔你真回来了,现在房中,为免挂心,我便叫小瑛前去告诉一声。六公子就送我们先回西院这边。”香盈小嘴一撇道:“三叔还要不信,等下小瑛回来,你问她好了!”

徐望春摇头道:“三叔哪有不信你们,也无心要你俩守在房中,三步不出闺门。只是如今情势不明,司马通那伙人不知还在扬州不在,你俩在外倘若遇上,落入了这伙人手中,这却如何是好?”咏盈忙道:“是我们不好,教三叔你担心。三叔不喜欢,我俩今后决不再去就是了。”徐望春听了这话,再气不下去。

他方才烈酒下肚,小睡又醒,头额忽生微痛,当下宁神调过息,摆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歇息去罢。方才的语气是过重了,不要怪三叔。”香盈出言顶撞了几句,心中甚感歉然,道:“三叔也是关心我们啊!”徐望春点点头道:“知道就好。”

那婢女小瑛在徐望春房中见不到人,便径回西院,到了院门处便听到了徐望春与二女说的话,躲在一旁不敢上前来,这时见徐望春的气下了许多,心方稍定。

徐望春让二女回房中歇息,待目送进了屋,这才叹息一声,转身离去。出了院门,正好在那小瑛的面前走过,她忙一揖作礼,壮着胆叫了声“徐大爷”。徐望春见是她,便道:“相烦好好照料她俩了。”小瑛不敢抬头望他,轻轻“嗯”地一声,快步进院去了。

第二日,邓国棕召集起漕帮众兄弟,把徐望春带回的骨灰瓮子取出,为陈洵之设下了祭悼会。徐望春也应邀出席。会场上一个个赤膊大汉满面戚容,凄然涕下,都说誓要为陈洵之报仇雪恨云云。邓国棕当下请徐望春出来,把此前关于陈洵之死因说法再次当众道出。

漕帮众兄弟听罢,心下大都认为徐望春乃一面之词,无凭无据,难以入信。但这终究是曹府的家事,旁人不便过问。何况曹世轩、陈洵之已死,这邓国棕又身为代帮主,地位实已以他为尊,如今连他也未见不信之意,大伙儿自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原来这漕帮数十年前便由曹世轩一手创办,旗下商船在大运河货转南北,利润甚丰,做的都是大买卖。帮中兄弟平常所干的都是苦力,但较之一般的雇佣宾主关系,又有其不同之处。他们素把老板称为帮主,俨然建帮立派起来了。

此中因由,皆缘于曹世轩的出身、习性所然,行事作风亦别有一套。但曹世轩这般拉帮结伙所求的,不过是使上下得以团结,立住脚跟,巩固地头势力,利于他经营管治。久而久之,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江湖帮会的组织。

帮内有些年纪大的,当年还曾经跟随着曹世轩出生入死,做过盗贼。只是他们帮规严厉,既不作非法勾当,又从不公然聚众胡为、滋生事端,平素为接洽生意之便,与官衙中人少不了来往,更老早通好了关系。故在平日看来,这漕帮内外,跟一般的同行,几无异处。

但漕帮兄弟大多是无亲无故的市井之徒,甚至有的还是流氓地痞,性子粗野暴躁。倘教群龙无首,委实难保哪时便要生出乱子。

帮中兴衰,更关乎到上下数百人的饭碗生计。

几人当即率先起哄,提议不可日久无主,当尽早找出得到公允的继任人选,以主持大局。

自从陈洵之已殁的消息传出之后,帮中倒是添了不少的识时务者,纷纷改掉口风,投诚示好。如此一来,邓国棕身边的党羽便是陡然大增。其时属意依附的帮众,已渐拥近半。

这些人认为邓是曹的乘龙快婿,此前曾替漕帮打点得头头是道,如今又为曹帮主的丧事劳心劳力,可谓克尽孝道。便连陈洵之的骨灰,都全仗他遣人取回。功劳之高,实无人能出其右。

反对派闻得此言,自是觉得大谬不然。为首的几个随即极其明斥阴损之能事,大唱起了反调来,逐一批驳着,曰:一来祖宗定下规矩,女子嫁出便属夫家之人,千百年来,娘家的遗产,素来是没有女儿的份儿,至于女婿,那就不必说了。

二来曹世轩对陈洵之的厚爱、栽培,有目皆见,将来铁定了要让这义子接管帮务,那是心照不宣的。可见这帮主之位,他本就有“传贤不传嫡”之意。

况人尽皆知,邓夫人只是曹世轩的养女,其实并无血缘关系,这一个“嫡”字,更无从说起。

三来邓国棕代为打点漕帮大小事务期间,虽不致生乱,却也不见有何实绩。至于克尽孝道,曹世轩生前待他夫妇不薄,乃是当仁不让之事,作不得理由云。

邓国棕听了什么“传贤不传嫡”五字,心底已是惊恼不已。

他素以为自己的妻子虽是养女,但也是姓曹,血脉即使不相承,最近之亲,却是无可置疑。这陈洵之不过是曹世轩近十年新收的义子,妻子曹氏却是曹世轩自小带大的女儿,可惜古训下来,妻、女之流均不得染指家中遗产,才教陈洵之得以捡了这现成的便宜……

此刻得闻是言,在其内心底处,暗暗大骂着这帮人“胡说八道”、“无理取闹”、“不知所谓”,也已不知合共多少回了。“自不必说,这一伙人分明便心存嫉妒,左右个清闲无事,故意找茬来的!”

一脸阴郁,寻思:“如今陈洵之已死,曹家上下既无远亲,也无近戚,自己身为入赘女婿,要说承继家财,接掌生意,也可谓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莫非还传给你们这些毫不相干的外人不成?”

事实上,这帮反对派中为首的几人,谁也没有资格继承曹世轩的衣钵。但这些人跟了曹世轩最久的有数十年,素以元老自居。帮主曹世轩对这义子青眼有加,他们是有目共睹,因此向来都在陈洵之的身上押宝,对这邓国棕,却一直不怎么瞧得起。双方便因此老早暗盟了芥蒂,总合不来。

殊不料天意弄人,陈洵之竟没有做帮主的命,兜兜转转,到了头来,终教这邓国棕得势坐大!这些“元老”们是老来好名,要霎时来个见风使舵,巴结逢迎,又觉损了自己的高风亮节,教人笑话去,死活不情愿。他们深谙“合则强,分则弱”之理,因此齐心一致,故意事事刁难起来,誓言先给这姓邓的下马威,最不济也不能让他轻易接掌了大权去。好教他今后就是做了帮中之主,也不敢目中无人、恃权放肆。

原来这曹世轩虽无嫡亲子侄,却也希望可以将自己辛苦创立的产业,得以传承下去。他为免自己百年归老之后,出现不必要的纷争,早年便曾公开立下了这么一个规矩:凡继任帮主之位的,都必须由上任者转交一块虎形印鼻的白石图章,以作信物。

当邓国棕被质问图章可在手上之时,神色极是尴尬,偷偷瞄了徐望春一眼,见他摆出一副漠不关心、心不在焉的模样,心底恚恨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徐望春对漕帮诸事,素来便无心多理。这次应邀前来,一来是要当众说明陈洵之死因,以释众疑,二来实在也想借此追思这一位义友。至于其它事情,均不多一言,甚至不愿入耳。只是鉴于先行走开,反增人疑心,这才独自立于一旁,默不作声。以表置身事外之心。

漕帮兄弟多是些粗豪大汉,争持不下,便即恶言相向,几欲动武。有的还调侃说邓国棕要当帮主,那不如推举徐望春,“反正这次迎回陈大哥骨灰的人便是他,端的也堪称‘劳苦功高’呢!”听得那邓国棕面红耳赤。吵吵闹闹了半天,没有结果,此事也只好暂且搁置。

最后商定仍由邓国棕暂时主持大局。反对派虽大不情愿,但想到曹世轩尸骨未寒,不欲把事情闹大,也只得姑且将就下来。

自从这日起,徐望春常觉在大白天一出正门,便开始有人远远尾随。只是这些跟来的都是老手,一个回身便匿藏得教人折服,如何逮他不个正着。他也猜得到这些是邓国棕派来的人,但他率性坦荡,自信不作有愧于心之事,心虽不喜,也随他们去。

这晚他独自在一家小酒栈喝着闷酒,直到店主打烊方才离去。他喝了个酩酊,在街上醉步行走,脑海里头一时思及谢敬舆,一时思及陆世龙,一时思及陈洵之,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思绪陡转,又想起在河南少室山之上,与智晦和尚把酒对弈的日子,在山林捕猎的悠然生活,嘴角不由一阵微笑。深恨世间缘何这么多的烦恼……

他脚步虚飘飘的,走着道上东歪西倒,一不留神,便滑倒在道旁的烂竹筐堆里去了。他正感手脚乏力,倒了下去也不即起,索性伏在原地,合着眼睑短睡。稍时,耳边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渐响而来。

那一行人匆匆夜行,并无留意徐望春倒在一旁。徐望春只觉他们在旁边奔过,往前而去。

须臾,后面又悄悄跟上来了二人,远望着前面一伙人,低声商量道:“怎办?屎马桶都那边去了?”另一人道:“得快通知小爷!咦,这儿有个醉汉!”旁边的道:“不管他,干咱要事是正经!”说着回头与先前一伙人反方向疾走。

徐望春双眼迷蒙,耳朵却还听得清晰,朦朦胧胧中听到二人言语,口里喃喃道:“屎马桶?屎马桶是什么东西?”口中反复默念几次,心中忽然一凛,微醒了过来,随即想到:“啊,不是‘屎马桶’!难道是司马通?”当下强自抖擞了精神,爬了起来,迈步追去。一直追到河边,却不见了踪影。环目四顾,见到前方不远,有一艘泊在岸边的大木船。他认得,当日邓国棕便是带他在那儿见曹世轩的!

徐望春醉意渐消,悄步过去,登上船上,只见船头躺了三具尸体。过去看时,似便是漕帮的人。这些人的喉头,均被刀剑割出一道血痕,下手极快极狠。摸其胸口,余温尚存,刚死了不久。当下在甲板上随手拾起了一把剑来,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手上一扬,借光缓步入了舱内。他由外至里渐进,行经一处舱门,便轻轻推开了小心察看。可是前面几个舱房都是空空如也,人影不见一个。如此越走越进,到了尽头,终于要打开舱尾右边厢那最后的一道舱门。

徐望春认得,这处便是当日曹世轩离世之所。

他吁了口气,伸出手来缓缓推了门,霍地举步闯进看去,只见曹世轩当日的卧榻已被移了位,那床下的位置掀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一个成四方状的地洞。

在那洞口附近,不知如何,弃有一块带血的白布和几段割断了的粗绳子。

徐望春好奇心起,走过洞口边沿,俯瞰下去。奈何那火折子的光照范围不远,舱底之下幽晦冷寂,能够看得清的地方寥寥,目力尽处,仍旧黑漆漆的一团。怔怔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之感,遂即直上了心头。

他正欲下去一探之时,忽然记起当日临出此地之前,曾亲见曹世轩的目光轻转,往那左厢角落处的一个小木柜瞥去,不禁寻思:“嗯,莫非那邓国棕之前欲向自己索取的东西,便是落在那儿了?”心念忽动,又想:“且待我先过去瞧个究竟也好,倘若真有该物事,便想个法子教他自来取回,也不需他再当自己如贼子般的防着去。”

当下仗剑过去,移开木柜子,却未见任何特别之处。把抽屉逐一打开了来看,也是空无一物。想:“难道是我多心了?”

思索着,又将那木柜子的四格抽屉自上而下,一个一个拆卸了下来。待拆成了一个空框子,半蹲细看之时,隐见那柜子底座的正中,竟有条细微的裂缝。

他将手中之剑放归地上,左手持火折,右手伸去来回抚摸,果然没有看错!屈指敲了几下,咯咯作响,里面应该是空心的。遂便拾剑起身,退开两步,手执长剑疾出,将剑尖插入中缝,用力一挑,只听“啪”地声响,那底座的面板立时断分了两半,疾飞而起。

原来那底座的下面,果真便是有一暗格!

他一见之下,心中竟不觉乍喜,躬身伸手进去,摸出了一个小小锦盒。打开看时,只见盒内放有一块折叠起来的白布,扬手摊开,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粗略阅过,原来那是立陈洵之为漕帮之主的遗嘱。

徐望春叹了口气,想来曹世轩立此遗嘱时,还满怀寄望义子回来继承他帮主之位。如今陈洵之一去不返,这遗嘱便成一纸空文,别无所用。

徐望春将那白布叠好塞回锦盒中,不知如何,隐隐便觉有点儿不妥之处。手持盒子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翻转,无一遗漏,详加察看,竟又有所发现,盒内原是分了上下两层!待拆离上面一层,只见底下所摆着的是一根金灿灿的小船桨,那船桨柄上铸了几个凹凹凸凸的小齿,竟制成一条钥匙般!心道:“这个就是邓国棕口中所讲的‘金桨子’么?嗯,原来‘金桨子’是一条钥匙!”想到了这儿,一下醒悟,瓜田李下,须得避嫌,倘若教这姓邓的见到这东西在自己手中拿着,那可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当下忙把那“金桨子”重行装进锦盒里头,放归原处。同时心里定了主意,欲待明儿以匿名人的身份,暗中知会一声,好教那邓国棕自来取回。

他刚把锦盒塞进暗格里,还未来得及拾回两块木片盖上,忽听外面“笃笃笃笃”地响了好几声。自那声音听来,似乎有箭射上船身来了。“笃笃”之声刚过,鼻子随即闻到一股焦味儿。心下一惊:“糟了,有人放火!”当下熄灭火折,提着剑,急忙出了门外一看,果见四下烟雾弥漫,火焰跳跃,势头蔓延甚速。

徐望春眉头紧蹙,略一迟疑,又即折回到那小木柜前,再从暗格之内取出了小锦盒,塞进怀中。然而那锦盒虽小,塞在怀里却也甚感不适,逃命的过程之中不暇多顾,说不定还会因此丢失。猛想起长袍内曾绣了个收藏银票的暗袋,便即匆忙打开盒盖,用那书上遗嘱的白布将“金桨子”包好,将这一团物事,一并收到那暗袋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