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之二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960

夜已渐深,他来到河边,跳上了小舟,点着油灯便躺下继续喝。心想自己睡不惯高床暖枕,还是回到舟上躺卧,来得舒服。仰天又喝了几口,忽见对岸一条小舟甚是眼熟。侧耳细听,船舱之内隐隐传出女孩的啼泣声。

徐望春当下放下酒壶,把船儿靠过去,跃到那小船上,掀开布帘子看时,只见一个小姑娘趴在一名妇人身上哭着。

这小姑娘甚是惊觉,转脸一见徐望春,吓得胆颤心跳,随即满面怒容,顺手拾起身旁的长剑,拔了出鞘,未问情由,一下便当胸直刺过来。徐望春叫道:“慢着!”说着那剑尖已然递至,刹那间闪身不及,左臂竟便划出小小的一道口子。

徐望春长臂一伸,把她手中之剑夺过。那小姑娘骇然失色,秀眉蹙起,回身伏将下去,紧紧抱住了那妇人,口中怒道:“坏蛋!你敢碰我娘,我……我就跟你拼了!”

徐望春头一眼便已认出她来,却不见了那神经兮兮的老者,奇道:“这是你娘?她如何了?那老伯呢?”那小姑娘一句不答,兀自抱着那妇人一动不动。徐望春侧首借光看时,只见那中年妇人的脸色苍白,精神萎顿,一脸盗汗,看来病得不轻。

徐望春当下俯身入了舱去,那小姑娘一下暴起,扑上向他拦腰抱住,张口便是咬他的右臂。徐望春吃惯了刀子,臂上之痛不过有如蚊虫叮咬,也不理她,单膝下蹲,五指在那妇人头额一触,只觉烫得厉害。当下忙把长剑随手丢下,二话没说,伸手抱起了那妇人,便径出船舱。

那小姑娘一见,这还得了?哭得泪涕滂沱,虽出尽吃奶的力气拉拽,却如何挽得住这徐望春一个大男人的身躯。只见徐望春轻轻一推,便摆脱了那小姑娘。当下再不打话,将妇人横抱而起,出了船头,纵身跳上岸去。

那小姑娘被那一推跌倒,着地一刹,趁机拾起了掉在地板上的长剑,拭着眼泪,急步紧随而出。她爬上了岸来,飞身跟贴,朝着徐望春背后挺剑疾指,急急一声娇叱:“站住!”

徐望春听她那声娇叱语带哭泣,威严不足,倒是颇觉滑稽。他站稳了马步,将那妇人背起,回过头来道:“你毋需担心,我是绝无害你娘亲之意!你娘病得非轻,须速去求医,再迟些,恐有性命之忧。你要不想没娘的话,就听我一次好了!”

那小姑娘摇摇头,抽噎着道:“你真没骗我?”

徐望春苦笑道:“我从不骗小孩。要是我骗你了,你再用手中之剑,取我性命,如何?”

那小姑娘只道:“我打不过你。”

徐望春皱起了眉头,道:“那你定是要不信我了。”那小姑娘犹疑不答。

徐望春不再理她,迈步向前便奔。奔跑中耳边风声呼呼,只觉那小姑娘脚步声紧凑,正在后面发足赶来。

那小姑娘也跑得甚快,虽则堕后,却是一直紧追不舍。徐望春暗暗纳罕,这女孩年纪虽小,脚力甚佳,若是男儿身,倒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二人走到半路,忽见前方一个人正垂头丧气地迎面而来。

那小姑娘瞥见那人,大喜叫道:“德伯伯!”

徐望春认得,来人便是那脾气行为一样古怪的老者。

小姑娘道:“德伯伯方才便寻医去了。”徐望春看他这样子,便知定是碰了不少钉子。

那老者听到小姑娘的呼唤,本极高兴,待见徐望春也在身旁,不由又怕又怒,忙招手道:“小姐,快快过来,这厮不是好人!”

那小姑娘道:“不是,他是帮咱们来的!娘……娘快要不行了。”说到最后一句,又见泪如雨下。那老者闻言细看,才知徐望春那背后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女孩的娘亲。当下急步走上,来到中年妇人旁,轻碰了她额头,惨然叫道:“大少奶奶,吕德不中用,吕德不中用!”自己扇起自己耳光来。

徐望春道:“不要多说,快领我去医馆。”那老者吕德道:“没用,大夫夜了不肯出诊!”

徐望春道:“他纵是不肯,我也教他出来!”

吕德将信将疑的,但想到大少奶奶性命,当下一言不发,当先领路。

三人沿街疾走,吕德一不留心便闪了左足,跌倒在地。徐望春忙腾出了一手相扶,吕德却不领情,挣脱开便自顾踦跂前行。

很快到了一家名叫“寿世堂”的医馆门外。徐望春举拳往门上拍去,那门板被敲击得“砰砰”之声大作,稍时堂内传出声音:“外面的快住手,嘿,方才还有没听懂么?不看就是不看,再苦苦哀求也没用,三更半夜的,你到哪儿去也找不到人给你看症!明儿请早罢!”

徐望春听罢心下甚怒。时已深夜,医馆闭门,事属寻常,但人道“医者父母心”,身为大夫的救人于难,也不当如此绝情。若不是情非得已,试问谁人又会深夜求治来了?

当下把那妇人从背上放下,交了吕德搀扶。又从小姑娘手中夺过剑来,纵身扑上了高墙,翻越入内。

过不多时,但见医馆大门开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草草披了外衣,惊得脸无血色地移步走出。后面跟了一人,手中之剑架在了那男子颈上,此人正是徐望春。

吕德与那小姑娘见了大喜,相对笑了起来。

徐望春却是脸无笑意,向着那被胁之人道:“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宋大夫你就请行行好,救她一救罢。”说着把剑一收,又道:“可得罪了!”

那大夫苦着脸道:“大……大爷这可言重啦!我宋寿明向来赠医施药,积德行善,这……这人命关天,又焉有不救之理。”忙招呼吕德:“还不快快送人进来!”吕德当下扶了妇人随着入内,安置在一间客房中治理。

那大夫宋寿明忙着替那妇人把脉诊断。徐望春、吕德自知帮不上什么,便拉了那小姑娘出去,在房外静候。不久,那宋寿明便也出了来,众人当下上前相询,宋寿明拈须道:“这位夫人想是舟车劳顿,折腾了一番,身子本就虚弱……”说着只是叹气。

吕德一听呆了,慌惶问道:“那……那便如何是好,该……该不是没……没救了罢!”那小姑娘一听“没救”二字,“哇……”地一声便双手揉目,哭了起来。

徐望春皱起眉头道:“宋大夫就想想法子,无论如何,也得救她一救!”那宋寿明一面难色,只道:“宋某可不是说没救了,只是这用的药嘛,又确是名贵点儿……”吕德急急接口便道:“花多少银子也不打紧,我……我如何也给你筹来!”

宋寿明闻言嘴角微微牵动,露出一丝浅笑,又干笑了几声,拍了心口道:“这银两我也不多收,但打开门做生意的,总不能吃亏。各位放心,既银两方面不出问题……宋某也是名医世家出身,不是自夸,这医术精湛,可谓妙手回春!嘿,这‘寿世堂’老字号也不是白叫来的!”

徐望春见他那一笑甚是狡狯,心中已是了然,一把抓起那宋寿明,哈哈笑道:“宋大夫方才不说向来爱赠医施药、积德行善的么?怎又忽变了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说什么‘打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吃亏’了?”

宋寿明被一把抓起,双脚离了地,吓得脸白一阵、紫一阵,强自嘻笑道:“大爷别拿我开玩笑,宋某还得养妻活儿的!”徐望春把他扔还地上,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照着药方抓药,顺道煎药去。倘若再玩什么花样,老子就不对你客气了。”宋寿明道:“还得煎药?我不会煎!”徐望春道:“不会的就叫你娘子起来煎了!”

宋寿明好生晦气,喃喃说道:“呸,哪有看病的还叫大夫亲自煎药了,那不如顺便喂了她吃!”徐望春笑道:“那好,开药方、抓药、煎药、喂药你全包了!”宋寿明只道自己听错了,他本想三更半夜的还要起来看病,非敲他竹杠不可,不想遇的竟不知是哪来的煞星!越想越不忿,只是眼看徐望春乃魁梧汉子一名,斗是决计斗不过的,这霉运只好是自认了。

这宋寿明良心虽则有限,倒也不是个庸医。煎了药送来让那妇人喝下,那妇人便安睡起来。小姑娘见母亲有救,好生欢喜,偷眼瞧了徐望春的身影,心底不觉暗生了感激之情。

那吕德说话语气虽还强硬,却也客气了好些。趁着身无旁人之际,竟还冷冰冰地道了一声谢。

宋寿明煎药喂药两边走,累了个不亦乐乎。忙罢下来,请了徐望春、吕德二人一同到客厅坐去。那小姑娘担心母亲,不肯离开半步,守在床边。

到了客厅,各人落座,吕德的眼睛一直骨溜溜地盯着徐望春看,徐望春倒被瞧得颇不自然。忽听那吕德道:“看你倒是条汉子,何故自甘堕落,作……”说及此,瞥了那宋寿明一眼。宋寿明一愣,再顾不得腰酸背痛,忙拱手起来道:“两位慢慢坐,宋某更衣去,少陪了。”

吕德待宋寿明离去,方才续道:“何故自甘堕落,包庇恶人,作这清廷走狗!哼,那天杀的可给了你不少的好处罢!”

徐望春上次便听他说着什么“天杀的”、“地杀的”,又曾对自己无故叱骂,只不大明白个中道理,想来彼此之间,当是有所误会,便道:“老先生此话怎讲?徐某哪曾作了清廷走狗,包庇恶人。”

吕德道:“那你为何就是不肯说那天杀的逃到哪儿了!”

徐望春想了想道:“嗯,老先生说的,是嘉兴舟上那湖南书生?”

吕德板着脸道:“就是那天杀的斯文败类曾静!”

徐望春听着一怔,奇道:“‘曾静’?那人不是姓‘甄’,单名一个‘正’的么?”吕德眉头一皱道:“那天杀的叫曾静,你当真事先不知?”徐望春道:“曾静是何许人?徐某可从未听过呢。”

吕德看他倒不似作伪,不禁一面错愕,道:“那你何故救他去了?”徐望春道:“老先生这话可不对了,见死不救岂是我辈所为。正如今日出手相救这小姑娘的娘亲,徐某也非与其相识。”吕德闻言点头,沉吟了半晌,忽双目泛起精光,叹道:“你这莽撞,可坏了我的大事了!”

徐望春乍闻此言,更觉摸不着头脑,惑然问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我又是如何坏你大事了?”吕德起了身来道:“你倘若真有一副侠义心肠,得知曾静这厮的所作所为,也定不饶他!”徐望春道:“愿闻其详。”吕德打个眼色道:“这个须跟那天杀的当面对质,你才会相信,何况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徐望春也站起说道:“既是如此,徐某也不多问了。”忽地一声喝道:“滚出来!”语音刚落,只见偏门外笑嘻嘻地走进了那大夫宋寿明来。

徐望春道:“徐某这便先行。宋大夫你可要好好关照吕老爷子三位,倘有不周之处,他日有暇,定必再回来拜候!”说着伸手入怀,摸出银子往茶几上一放,告辞去了。

明日一早,徐望春便策马南去。临行前,邓国棕率众亲自送了出来,祝愿路上顺风。二人在大门前干了一杯水酒,克日而还。

徐望春骑着马儿,一路来到了杭州城西远郊小镇邹宅。

他下了马来,徒步径自入内。但见那邹宅大门被破,外庭乱箭遍地。内堂的台椅翻转倒倾的,尽皆毁烂。地上还横七竖八躺了几名漕帮兄弟,各人都是身中多箭而亡。

放眼环顾,四处尽见颓败荒凉之象,狼藉一片。

走进地道里头,几具尸体横躺挡着中道,那腐臭之味,在窄道中弥漫,更是催人欲呕,难闻之极。

他这一别多时,如今只身重临此地,不禁有万千的感慨,恍如隔世。

沿路出了洞口,当下疾往三里外的田间,请来了几个正忙着种地的农家,在附近的一个山坳挖个大坑,给打赏遣退后,独自一人把漕帮兄弟的尸身一一收拾下葬。葬罢,在坟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祷愿安息。

最后将陈洵之遗体焚化成灰,装入了瓮子,即欲就此离去。待见十几名鞑子官兵暴尸于外,不觉微动了恻隐之心,又将那洞口前的官兵尸首,尽数抬进了洞穴之内,再以泥土将洞口封死,算是也埋掉了。

便在他翻开窄道两具清兵尸首之时,发现了漕帮郑元祥的尸身被压在底下,其胸腹处的创口,竟有数处之多,反白着双眼,瞪得甚大,尸体痉挛,死状甚是痛苦。

徐望春一声叹息,伸手替他瞑了目,一时思及智晦老僧昔日那“一文将不去,惟有孽随身”之语,不禁痴了。

想来漕帮众兄弟死前对他恨意甚深,当不愿与他同穴,把他与那杭州别院管家霍寄中另葬一处。两日一夜下来,共计处理的尸体近四十具,只累得筋疲力竭。

诸事妥当了,带着陈洵之的骨灰便径返扬州。

徐望春一路快马北归,这日回到扬州,已近酉时。他下得马来,拿了骨灰瓮便径往寻见邓国棕去。仆人飞奔先入禀报。

邓国棕闻讯微惊,原来徐望春归途之中赶了几晚夜路,比当初约定的时间,足足早了一天回来。当下连忙整理过衣冠,匆匆迎出,接过了瓮子,不禁热泪纵横,说了满口子的客套话儿。又在大厅设下酒宴,替徐望春洗尘。徐望春一味婉言拒绝,却拗不过邓国棕的拳拳盛意,便也不再推辞。

直到黄昏方散了席,徐望春喝了些酒,兼之多日奔波,匆匆来回,甚觉疲累,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便睡去。睡了近两个时辰,醒转过来,想起二女,便到了西院小筑看看。到了之时,房内乌灯黑火的,却不见人,心底不禁掠过一丝的不安。想找那婢女小瑛来问,一时却不知上哪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