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之二
作者:苏澈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96

曾静把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自然每讲到皇帝,总大大维护一番,只说是自己如何不知好歹,如今如何悔疚惭愧。徐望春听他讲完,不禁心深喟叹。不明白君临天下,何以能于文字言论之上吹毛求疵,稍有疑忌,便对子民百姓安上些莫须有的罪名,大肆屠戮。

吕德听着曾静每说一句话,都把皇帝抬到天上去,心底愤恨之情,委实无以复加。遭祸以来,他一向把曾静当作大仇人,雍正皇帝更是大大仇人。这时真想把这曾静一刀了结。只是看见徐望春听得入神,又事先声明保他性命,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当下只冷冷的道:“那我姓吕的可真看走了眼!原来鞑子皇帝是个大大好人,怪不得曾先生连祖宗的姓氏也不要了。倒也奇怪,何不改个彻底,不作汉人,作了满狗,换个鞑子姓去?大明英豪子弟,都在千方百计兴复江山,哼,偏你这天杀的不知廉耻,竟尔认贼作父!照我说,天下间的汉人都该来索你这‘满狗’的性命,才是道理!”

曾静听得耳朵都红了,雍正皇帝虽将他逮捕归案,却由始至终也没有难为于他。昔日奉皇命前往江、浙等地巡回说法,他师徒二人更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带了一队皇差人马招摇过市,好不威风。

其时与吕留良逆书案稍有牵涉的人,身死的归身死、发配的归发配,独他跟弟子张熙二人,竟是一罪未获,却获朱批赏假一年,返家置田产去。且待这假期满后,视其心意,亦可安排在巡抚衙门听候调用。而更有甚者,居然还可使得当今皇帝老儿立下了谕旨一道:“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究诛戮”云云,以作庇庥。

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字狱下的首犯,竟能以带罪之身,享有这等待遇,除了感激涕零,磕头疾呼万岁,还能有何作为?

他听罢吕德的话,心中自大不以为然,想:“承蒙圣上恩典,就是他的后人也不得为难于我。天下间除了你这妄人,谁又真敢动曾某一根汗毛?”

但此时此刻,自己已成刀俎下的鱼肉,这些话如何也不敢说出口来,只道:“吕老爷子,这也是你看不透了,五帝中的舜、文王姬昌,皆属夷人,而无损圣德。所谓‘未闻亿兆之归心有不论德,而但择地之理’,老百姓要的是一个圣人为君,以安天下,难道还在乎他是哪里人氏么……”

吕德狞笑道:“你这厮原是如此的‘明白事理’,那当初又何以拿我家老爷的书劝人造反去了?”曾静自耳根子红透了整张脸,嗫嚅道:“曾某一时糊涂,这才想不明白!待见了圣上,方才知道圣上乃是英明、宽宏大度之君!这便幡然悔悟,弃暗投明……”

他想徐望春答应过他,只要如实说出吕案始末,便保他不死,他相信徐望春是个言出必践之人,因此宁可得罪吕德,也断断不可在背后说一句皇帝老子的坏话。

吕德听罢怒不可遏,冷不防高举左手,左右开弓,狠狠便扇其两记耳光。扇罢耳光尚嫌不足,“吐”的声响,一口浓痰自喉咙射出,又直落到了他的脸上。

曾静被掌掴得头晕转向,又被这浓痰污脸,自深引以为生平的奇耻大辱,不由得惊怒不已。他未待发作,心下猛省好汉不吃眼前之亏,还是少说为妙,当下噤若寒蝉。只想,此后须学了乖,无论这姓吕的再问什么,也决计一概缄默,无可奉告,方为明哲保身之策。

却听徐望春忽道:“曾先生勿要信口雌黄,这鞑子皇帝,到底是如何个宽宏大度法了?”

曾静被他这么亲口一问,不禁犯难,寻思:“多说多错,那老不死觉得不中听,又要打我,可如今是恩公问到,又怎能不答?”欲言又止,踌躇不已。

徐望春知他心思,便道:“尽管道来,我决不让人杀你就是。”

曾静得此一诺,果然微宽了心,刚要开口,猛省起一事,颤声又道:“你不让人来杀我,那你会不会亲手杀了我?恩公,你可说个清楚。”徐望春道:“我也不杀你。”曾静忙道:“不杀我,也决计不伤我分毫?”徐望春眉头一皱道:“也不伤你就是!”

曾静听此一言,急急接口一句:“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待见徐望春又再点一点头,轻轻嘘出口气来,心里踏实得多了,这才肯道:“恩公有所不知,当今圣上嗣位以来,励精图治,体恤民情,恫瘝在抱。每遇偶尔旱涝,即动帑赈救,绝无怠懈,实在无时不以天下苍生为念!曾某驽钝庸鄙,后知后觉,敬读御批九卿所奏的民间重案,方知圣上操劳爱民,令人感泣无穷。诚可谓圣德渊深,光被四表!唉!这等仁厚英明之君,前朝诸帝,又哪有一个比得上的?……”

微顿又道:“远且不说,就拿吕案为例,圣上慈悲为怀,怜悯吕家孙辈,都酌情从宽免死,改判了流放。吕留……那吕老先生的弟子严鸿逵、徒孙沈在宽诸人虽处以斩刑,家中的妇孺弱小,却俱作了从轻发落。还……还有陈祖陶、沈允怀等十一人,只是革去功名,罚杖一百。至于朱芷年、朱霞山、张圣范、令伊等人虽则从学于严、沈,却是并无交好,皇恩浩荡,未忍诛连过甚,因此都……都俱署释放,不……不作追……追……追究……”

他书生习气,忘形起来,大抛书袋,慢条斯理、摇头晃脑的扯了一通,越说越起劲。可是讲到后来,每多言一句,便发觉吕德眼神里的杀气重了一分,心下不由暗暗乍惊,掌掴事小,还真怕他冷不防的一刀,把自己喉咙给割破了。那时候纵然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性命来!因此越说声音越小,说到后来,声细如蚊,几不可闻。

只听吕德冷笑着道:“啧啧,你这厮害了多少人,倒还记得明白。”

徐望春沉默半晌,忽道:“那谢敬舆呢?”厉色又道:“皇帝老儿既是英明仁厚之君,又何以还要对谢家的两个小小姑娘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曾静闻言一愣,不知他何以忽然提及了“谢敬舆”三字,心下不住琢磨:“谢敬舆,谢敬舆?这人是谁?”

脑子里“谢敬舆”这三字不住乱转,苦思而不得,越想越急。忽然心中一动,寻思:“此案盘根错节,关连数省,各地大小官员均曾奉皇命切查余党。到了后来更已近草木皆兵、捕风捉影的地步。至于任意诬告,以冀从告密中获利之事,更是非只一端。当年一个名字叫周楠的人,不是曾为得赏而诬捏一个姓袁的与我交好么?我与那姓袁的可是素昧平生……嗯,不错,此案审到后来所牵涉到的人,只怕还有更多,这又岂是我能一一知得个清楚明白?”

想到这里,急忙出言回话:“曾某深受皇恩,对当年糊涂妄为之事,实在嗟悔无及,这几年来审讯不断,案中所拿诸犯名字,曾某尚可记得一二。单‘谢敬舆’这一尊名,不敢隐瞒恩公,曾某记心不好,恩公忽然问起,却……”说到这里连忙一拍胸膛说道:“恩公只管放心,曾某回去稽考一番,他日若稍有眉目,定当再赶赴前来相告,到时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还请恩公见谅则个。”

他不知这样的回答,徐望春是否满意,想了想,忙又再道:“恩公明鉴,依这清廷律例,查律内谋反大逆,共谋之人确是不分首从,皆以凌迟处死。只不过,就曾某所知,即是正犯男丁十五以下,及一切妇孺者,亦都勿需以死论罪。圣上乃有好生之德,什么对谢家姑娘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却从何说起?想必其中,是有所误会了……”

徐望春闻言愣了半晌,抬起头去寻思了片刻,幡然回过神来,问道:“你此……此话当真?”声音微颤。

曾静见他表情大异于常,甚感诧异,听他这么一问,只得强笑着道:“嘿嘿,徐大爷是曾某的恩公,曾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焉有相欺之理。”

吕德这时“哼”地一声道:“这厮讲的哪有一句是人话,鞑子狗皇帝作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放了他妈的几个人便是英明宽宏之君,呸!”蓦然右手猛地举起匕首,道:“徐大爷要听的都听完了罢!这厮多行不义,留不得世上,还是让我一刀结果了他罢!”

曾静心想这刀一下,哪里还有命在,不顾一切,张大口便要呼救。徐望春长臂一伸,随手拿了个白馒头塞到他嘴里,几乎同时,另一手抓住那吕德右手的手腕,夺过匕首,又扔在了大圆桌之上,道:“在下既说过会饶他不死,便不能食言的。”

吕德好生恼怒,道:“不能放他!”话音刚落,但见吕四娘倏地把头顶斗笠摘去,伸出小手抢过台面的匕首,冲上了几步,直往曾静刺去。

徐望春喝道:“住手罢!”

吕四娘闻言惊得愣住,一双大眼睛恨恨地瞧着过来,道:“我还道你是个好人,为何偏帮这坏蛋,我……我恨死你了!”

徐望春松开了抓住吕德的手,叹道:“小小女孩,又何必沾了满手血污?报仇之事再也休提了。”那曾静口里含了个馒头,抬头看着众人,吓得只剩下半条人命,听罢徐望春的话,微微宽心,眼内洋溢感恩之情。

吕德一脸惑然,恼恨着道:“你可是帮那一头的!”

徐望春只道:“杀了此人,又有何用?既已有言在先,便不能失信。徐某虽不成器,也断非出尔反尔之人。老先生就请见谅罢!”说着忽举右掌,倏往那曾静的天灵盖拍下。这一掌来得出其不意,曾静还未及反应,便已头冒金星,双眼一翻,软身伏桌倒去。

吕德、吕四娘自未料此着,看得都呆了。

吕四娘良久才回过神来,颤声道:“他……他死了么?”

徐望春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昏了过去。”吕德道:“这厮的所作所为,你是听得清楚了,实在死有余辜!我取他性命,一来为吕家报仇,二来也是为这天下间千千万万的汉人除害!你又何必阻我?”

徐望春沉吟着道:“老先生且听在下一言!此人虽有罪过,却也非他所愿,倘若不是鞑子皇帝下的屠令,独他一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决不能害了这么多人去。此事的罪魁祸首实不是他,真正害你们吕家的,是鞑子皇帝。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要报仇,便找那鞑子皇帝去罢!至于这姓曾的,作了伤天害理之事,遭受报应,也是迟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