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作者:九月云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614

一个清晨,我大伯家的儿子骑着他的自行车从到我家门口,他说:“妹妹,你爸爸把车子开到河里了。”

我呆了。

母亲随着出去了。

其实,在这个传信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他会死掉。

那个时候正在过年啊。父亲总是说要开着车带我出去玩玩,去见乡下的大伯,在茶元煤矿开车的二伯。其实,见谁都无所谓,他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和他坐在同一辆车上,坐在他的旁边,安安静静。我是那样爱他,那样麻木的爱他,那样希望他注意我,爱我。我内心就是需要他,需要他的安慰,他的微笑,他的夸奖。那是我七岁的时候才回来的父亲啊。

他是大年初五的下午开车出去了。那时,我正11岁,马上就要去读小学六年级。他开了一辆很大的东风车,先是准备去深圳进货,再返回重庆,再怎么怎么之类……他那时在我出生的县城很出名,一是因为人的英俊和风流韵事,其次就是他的钱。他很有钱,全县人都知道。我小时侯的生活是富足的,养尊处优的。然而,现在我这样的落魄,也不免有些怨他。

他在我二伯家里喝酒醉了,把车开进了河里。车上还有一个人,哪个人是我大伯的小舅子,但是他自己爬上河后没有救他。路人问河里面还有人吗?这个小舅子说没有人了,就算有人也是死了的。就这样他死在了这条冰冷的河里。是半夜,冬日的半夜。记得那个时候,我正在裹着被子在床上看恐怖片,看见男主角死了,被人一枪打死,满眼的无辜和惊恐。眼神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睡觉的时候很茫然,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似乎什么都在想。这是预示?

第二天中午,母亲回来了。我经过一晚上的胡思乱想,就赖在床上没有起来。母亲一把掀了我的被子,“快起来,快起来。还睡觉!你爸爸都死了。啊……呜……”她哭得撕心裂肺,我马上坐起来,穿衣服。我随着母亲来到殡仪馆,看见他躺在那里,躺在两条板凳拼凑起来的床上,头发被河水弄湿了,凌乱地散着,眼睛微眯着,没有闭上,有人把他的眼睛合了几次都是这个样子,他的眼睛合不上。我一下子“扑通”跪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看着他。我想,作为他的女儿,我应该坚强些,尽管哪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坚强。我仰起头来喃喃地说:“不要哭,不要哭。”眼泪从眼睛里面溢出来,我对我自己说:“不要哭。”

我对他叩头,一下,两下,三下。

眼泪终于忍不住狂涌而出,我“哇”地一声吼出来,“爸爸……”我喊了一声,他的眼睛闭不上了,不管我的亲戚们怎样合,他都闭不上。

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在我内心,此时会这样强劲有力地爆发出来,我很多时候是害怕他的,甚至是躲着他,我讨好他,是因为我想他宠我,这样的情绪是来自虚荣,还是一种根深的虚荣?

可是此时,我是这样的难过,看见他死了。

他死了。

不会再带着我去和他的女人们约会,也不会有时候略带嫌弃地说我怎么那么丑?我这是怎么了,我的内心有着一丝隐隐的快感,我似乎感到我的内心这样一种情绪的奔腾。父亲死了!

出门看见母亲几乎晕死过去的惨痛样子,我的眼泪又开始泛滥。

我是爱他的,但是他在我11岁就死了。死得突如其然,走得干干净净。

我是爱他的,但是他在我11岁就死了。死得突如其然,走得干干净净,就好象他从来就不是我的父亲一样。

他的死,在我的生命之中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可是我总是不能够把它写得很悲伤,悲伤得想掉眼泪的那种。但是这样并非说我就不悲伤了。我比谁的悲伤,我看见他的死,他硬硬的身体,躺在黑色的棺材里面,他英俊的脸庞此时是最严肃的,眼睛依旧完全没有闭上,钉子敲在棺材盖上的“咚”的声音响在半夜,我和母亲在守夜,在盖棺的时候,母亲问我要不要再看看他最后一眼。我瞥过脸去,说:“我不看了。”我带着怨恨和难过说出这样的话。

清晨,一群送葬的队伍在街上浩浩荡荡,我抱着他的遗照走在撒满了露水的路上。我还滑倒了,扑在地上,清楚地看见了水珠沾在白色的小花上面晶莹着亮光。

其实最疼痛的东西写出来反而是不疼的,因为记忆会排斥,它自动将痛苦切除。

我看见黑色的棺材缓慢地往大地上的坑里放,土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然后再沉重地敲打在棺材上。

从此以后,我不再对任何人谈起父亲。我似乎就这样地忘了他。有些事情其实只要忘记了,就不会痛苦了。对于我来说是越痛苦的事情在我脑海里就越容易忘记,它很像弹簧,被我一压在心的最底层,就再也没有反弹。

我的左肩膀上有块伤疤,大约硬币大小,皮肤很难看地突起,长满了变异的汗毛。有时候,我看见它这样的丑陋觉得很害怕,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很亲切。这样的伤疤它来自一场战争,看起来有关尊严,其实和尊严无关。

也是小学的一个下午,上完了体育课,我在教室里坐着休息,男生张强过来说:“泱泱,听说你爸爸死了?”

我先是一愣,顿时脸红了,好似犯了罪般的耻辱。是的,我的父亲死了,他死的时候我正值初中开学,我戴着黑色的袖章到学校请假,头上还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我在他们奇异的眼神里面向老师请了假。在那个时刻,我很害怕看见他们的眼神,我知道里面肯定有着幸灾乐祸和鄙视。

现在这个事情终于成为了这个男生此时嘲笑的把柄。原来我在他面前大小姐般的神气,他今天要把它踩在脚下。

“是的。死了!”我恨恨地看着他。

“听说是淹死的?”他笑眯眯地说。

“是,是淹死的。”我说。

“那不就是一个水肿鬼。”他哈哈大笑。旁边也有人笑了起来。

我抡起巴掌就朝他的脸上抽了过去,“啪”,清脆的响声,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

我的脸上全是捍卫尊严的高贵,这个小男生,我太瞧不起他了,他看见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紧张和胆怯,我感觉他的表情在颤抖。

教室里面发出了隐隐的嘲笑声,他们是一群看客,对事件接下来的发展有着浓厚的兴趣。

张强很浅薄的自尊,在我的眼神和嘲笑声的刺激终于爆发。他一把把我扯起来,往黑板的棱角上撞,我高贵的额头“嗡嗡”做响,他似乎这样做还不过瘾,他把我推倒在地上,一脚踩着我的胸膛,一只手拉着我往前拖,他踩得很用力,由于他还在往前拖我,我的身体就侧面的紧贴地面,我感觉我的肩膀被地面磨得火辣辣的疼。张强疯了,他可怜的自尊被我的一巴掌打没了。可见人对自己的尊严有着出于本能的捍卫,或许活着也就是这样的原因。

他终于停止了他的疯狂行为,我灰尘仆仆地躺在他的面前,仇恨地看着他,满是鄙视!

“你爸爸就是一个水肿鬼!水肿鬼!”他嘻嘻地说,表情已经转变成了轻松和快意。

我看见我左边的肩膀血丝沁透了白色的衬衣,一团一团的,好象梅花正在开放。

教室的墙角边,躺着半块砖,我看见了。

我很邪恶地笑了起来,走过去,提起那半块砖,狠狠地拍在张强的头上,血从他的脑门喷出来,他先是一愣,看见从头上流下来的血,“哇”一声哭了。

我还想再拍他一下,但是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把砖头随手扔掉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父亲。

我从此便沉默下来,开始不喜欢说话,双眼惊恐,“水肿鬼”这三个字尤其害怕听见,不知道是不是和尊严有关系。

之后,这些所谓同学在看我的眼神就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我很害怕和这样蕴涵丰富的眼神接触,我想我的心情迟钝了。

失贞。

我是可耻的,身体充满了羞耻感,那是因为失贞。

命运的刻刀从来不直轻重,所以我们才觉得这样的疼痛。

也许童年才是人生最痛苦的时光。

那个男人似乎已经有些记得不太清楚,瘦矮,委琐,下巴上面有稀疏的胡须。住在我的隔壁,妈妈叫我喊他“叔叔”。

晚上,大概是十点钟左右,他对我说:“妹妹,进来吃糖。”

我很愉快,进去了。

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抓住我的手,把糖放在我的掌心,然后再把我的手合上,紧紧地捏住它。

我觉得手心出了一点点汗,大白兔糖纸有些湿了。

他抱住我,一双手在我的身上开始乱摸。我稍微凸起的乳房,还有我的下身。

我看着他,觉得很害怕,我开始想从他身边离开。

他把我甩在了床伤,随后他矮小肥胖的身体压在了我的上面。他用脚凶猛地蹬下了我的裤子,进入了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疼……

血……

十二岁的我脑海里面一片空白。

我哭了起来,他用手捂着我的嘴巴说:“妹妹乖,一会就好了。”

我只有哭。

童贞是什么?她对于我来说也许除了耻辱之外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完美进一步的残缺了,我童话般的城堡没有了,我玻璃眼睛的光芒消失了。

他终于在我的身体上面呼号了一声,他享受完了我。

我看见他的脸庞,肥胖的脸庞挂上了满足。

在哪个时候,也许我明白了什么,下身的疼痛,火辣辣的燃烧。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耻辱慢慢生上来。

“啊——”我尖叫起来,我抓他的脸,我狠狠地咬他。

他紧紧地抱住我,说:“妹妹,对不起。对不起,你太漂亮了,你太漂亮了……”

我漂亮吗?

我拿着他给我的一捧大白兔奶糖走了出去,看见天下雨了。

我依稀记得父亲出殡那天也是毛毛的细雨。

隐隐中,我觉得这件事情是见不得人的,它便埋藏在我的心底,一棵长着谎话的草,随时准备高声呼啸。

只是那血,那鲜艳的血蔓布在床单上的绚烂,好似要命的割着我的灵魂,一牵就痛得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