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作者:九月云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798

我是泱泱,姓“泱”名“泱”。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名字,它和在路边的任何一棵树的存在一样。要么是成为别人嘴上的称号,要么就是变成眼睛里面字体的符号。所以,这么多年我也没有问过我的父母为什么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他们很多时候看着我的眼神很是理所当然,我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是我的父母,就这样了,他们就要养我,以后我再赡养他们。

父亲长得很高大,一米七五的个子,鹰勾鼻子,国字脸。据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帅哥,但是家里很穷,所以心爱的姑娘离开了他。母亲是别人介绍给父亲的,在听到这个传言之后,我心中对母亲多多少少有一些蔑视。是的,我不是父亲最心爱的女人所生,是别人介绍的女人生的,尽管她现在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父亲年少时心爱的姑娘嫁给了一个医生,也许他们还勾搭过吧,有一次,我看见了父亲脖子上的牙印,鲜红的,锯齿型的;还有母亲那双哭泣的红眼。

父亲从来就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不苟言笑。但是,他也是一个很幽默的人,英俊的男人加上诙谐完全是最讨女人巧的对象。我可以把他对我不苟言笑都理解成为威严。他对我很厉害,常常会抡起巴掌狠狠抽我;但是当他开心的时候,会抱起我,把我举到天上。对他的喜怒无常和时好时坏的心情,我看见他的时候,就忍不住想逃。我想逃,我想离他远点,甚至有时候,我希望他永远都找不到我,我可以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安安静静地玩耍。

可是,我有时候又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得到他的爱。一个冬日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我感觉到他进入了我的房间。我马上把被子掀翻,整个身子都露在外边。他走了进来,在我的书桌前面矽矽烁烁地翻了半天,掏了一本我的漫画出去了。我以为他会看我一眼,看看他熟睡的女儿,有着一张怎么样恬美安静的脸。他没有,他甚至都没有想到要看我一眼。我裸露的身体凉在被子外边,他丝毫没有察觉。他是父亲吗?

我童年直到七岁的时间都没有他,他似乎是空白的。那段时间他在山东当兵。有一次,他回来,给我买了很多的花花的衣服和裙子。我远远地站着看他,看他一脸的英气,看他对着我笑。我小声地问妈妈:“妈妈,这个爸爸客人什么时候走啊?”我从小就不喜欢陌生人,即使他是爸爸。妈妈笑了说:“这是爸爸,。知道吗?你和妈妈都是他的,他想住多久就多久。”我是他的,妈妈也是他的?听见这样的话我觉得很恐怖,我怎么就是他的了,尽管他在对我笑,可是他是那样的陌生啊。

“泱泱,过来。让爸爸抱抱。”他对我张开了双手。

我看了他一眼,对他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

在背后,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我加紧了奔跑的步子。我要跑,要跑,我不是你的。妈妈也不是你的。

一段时间之后,父亲又去了山东。我拘谨的日子开始松弛下来。母亲也开始忙碌在农田里面,我依旧扎着羊角辫子,抗着扫帚穿梭于院子晒坝扑蝴蝶蜻蜓之类的无聊事情。我很开心,那段童年无知的岁月。

林南,你的童年是怎么过的呢?有过下水捉螃蟹被夹住手的痛快吗?有过捉住了蜻蜓然后撕扯的变态吗?林南,你真的存在吗?你是怎么爱上我的?从第一眼开始,还从第一声娇软的呼唤?林南,你是我吗?

父亲很快地从部队回来。我七岁了,我长的非常高大,强壮的小姑娘,依然还是只会抗着扫帚满院子扑蜻蜓蝴蝶。

一个熟睡的深夜,母亲急急地催我起来了。我听见母亲说:“宝贝,我们起来。我们以后可以到城里生活了。以后,你就在城里读书了。”我顿时兴奋起来,父亲此时的脸也凑了过来,他捏着我的鼻子说:“丫头,喜欢爸爸吗?我的宝贝。走了。”他的双手宽大有力,把我抱在怀里,我轻轻地伏在他的肩膀上面,好象一只蝴蝶。原来,这就是父亲。在他的怀抱里面,我感受到了从来没有的温暖,这样的温暖是从心底里面抽丝而出,从皮肤的表面浸透灌涌,游离的状态,扩张的灌输。我爱上这样的感觉。他和母亲的爱是不一样的,母亲的爱里面有着纵容和理所当然。这样的爱是宠,是疼。哦,原来这是父亲对女儿的爱,真好。

“爸爸,”我很甜地叫他。

“宝贝,到城里了。好好读书。”他说话简短,带着命令的口气。

我到了城里,非常认真地读书,作文总是写得特别的好。语文老师喜欢我,每次父亲见到她时,都会优雅绅士般地笑。我开始很嫉妒我的语文老师,一种莫名的情绪,恨恨的,狠狠的,咬着牙齿的,裂着嘴的。

黑夜,很黑。我快看不见路,我和父亲走在街上,父亲的手拉着我。我蹦蹦跳跳,这时一个全身裸体的男人从我们面前冲了过去。我说:“爸爸,他没有穿衣服。”父亲捂着我的眼睛说:“宝贝,别看。”“为什么不能看?”父亲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拉着我的手紧紧的,生怕我走失了。难道,父亲对我以后遭遇有预感吗?他那样紧那样紧地抓着我的小手,他也许是在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男孩子至少以后不会受到那么多的伤害。我是男孩子的话,我就是林南。

父亲在我心目之中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人。我会常常想前世我是他的情人,为了他殉情而死,这辈子寻他而来,做了他的女儿,终于得到了他的疼爱。

他总是喜欢这样对我说:“泱泱,过来。让我抱你一下。就像蝴蝶停在花丛中一样。过来,泱泱。过来,宝贝。”他的呼唤带着咒语般的诱惑。

我对他嘻嘻地笑,“爸爸。你有多爱我?”我问他,像极了他情人的表情。

“像爱自己一样。来,过来我抱。”

我扑在他的怀里,好温暖。甘甜的水从头顶倾泻而下,圣洁的光环最初发出的光芒是纯洁的爱。

他喜欢教我写字。他的书法极其地好,文字华丽流畅,和他的风流一模一样。他在我的背后抱住我,用手握住我的手,他手腕的力度传到我的手上,我觉得紧张;他的呼吸在我的耳边,我觉得有些撩拨。鲜花盛开,带着狂野的热情,张着猩红的嘴唇,披散着满头的黑发。

我和他长得很像,几乎看见我们走在一起就可以知道我是他的女儿。我是他的女儿,带着这样的优雅和高贵,附丽忧伤。我是他的女儿,显示着他的英俊,埋藏着他的才华。我是他的女儿,我这样的渴望得到他的疼爱。他很固执,也很自私。其实,人人都是自私的。但是因为这样自私的情绪而伤害别人就是错误。这是我对他缺点的归纳。有一次,我拿着一张70几分的卷子迟迟不敢回家。在路途中碰见了寻找我的他,和他凶恶的眼神对望,我胆怯,他马上知道了怎么回事,扯过我手中的卷子,看了这个让我难堪和让他刺目的分数,他抡起了巴掌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啪”清脆得透明,疼痛得爽快。我没有哭,只是看着地上的一个角落默默流泪。或许,我这样地故做坚强让他内疚了。他过来拉我的手,略带着讨好,顺便还拍了拍我的头,拍了之后就顺着我齐耳的短发摸了下去。我“哇”地一声就哭了,我感觉到在我的哭泣之中,他拉我的手紧了。这是他第二次这样拉紧我的手。

他亲过我,就像亲一个他深爱的女人。一个春节,我们都去了外婆家,很多的亲戚,睡不下了。我被分配到和父亲一起睡,那个时候我八岁。他从山东部队当完兵回来,和我相处了一年。他是威严的,我是卑微的;他是伟大的,我是渺小的;他是英俊的,我是丑小鸭。我很害怕我在他面前丑丑的样子,也很害怕他对我目不斜视的样子,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算帐,边吃边若有所思的样子,皱着眉头,我就沉默,静静地吃饭。他刚回来的那一年,很少有时间正眼看看我,有时候突然看了我一眼甚至会发出厌恶的话语:“你怎么长这么丑呢?你怎么会这么丑呢?”然后继续算他的帐。他没有看见我听了他这样的话后,泪水在眼睛里面打转的样子,我可怜的自尊,就这样被他摧残,我丑么?他们夸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时候,你骄傲的笑容从何而来呢?我在嘴上涂抹水彩画的红色,然后抿抿,出现在他面前,傻兮兮地对他笑,好象风尘里的姑娘。他看了哈哈大笑,扯下洗脸帕子,在我的嘴唇上狠狠地帮我擦干净,说:“以后等你长大了,爸爸再打扮你。”我听了似乎有些羞涩。

我一直很怀念在外婆家里的那个夜,我和我的父亲睡在一起。我靠在他的身边,父亲很温暖,呼吸很均匀,他很快地睡去。在睡之前,没有帮我盖被子,就像我似乎并不是他的女儿,不过是个陌生的女人一样。我靠着他,然后紧紧地贴着他,心情突然紧张起来,然后就不敢动了,身体僵硬着。那时真是很奇怪的感觉。早上,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正坐着望着我。我很羞涩,也很紧张,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带着强烈的情感,吞吐出这样的温情,我开始想对他笑,我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起来,他的眼睛温柔,好像浅淡的光,迷离的烟。他低下头来亲了我的额头,说:“宝贝,你真漂亮,是我的天使。”我的头皮发麻,我的身体亢奋,受到了表扬心好似秋千的坐板,晃荡到了最高处。那天,他是怎样地爱我呢?

很多时候他也很柔软,柔软到别人想抱抱他。深夜里,我被吵醒了。母亲哭泣似的呻吟,还有他奋战的口号。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在做爱。我想父亲很坏,这样凶狠地弄哭了母亲,我开始有点恨他,还有点怕他。然后,他们做完爱后,母亲真的哭了起来,边哭边说那个神秘的女人。哦,那个女人,父亲最心爱的女人,现在却嫁给了一个医生的女人,现在嫁给了一个医生,但是并没有得到幸福的女人,她让我的父亲念念不忘。我听见母亲这样的哭诉,但是一点都不恨那个女人,在那一刻,我很想见见她,见见父亲最爱的女人,她有我漂亮吗?母亲边说边哭,渐渐变成了哭泣,停止了话语。一直沉默的父亲此时也哭了起来,没有声音的哭泣,我听得见,我是他心里面的鱼,感受他的丝丝毫毫。父亲哭着抱住了母亲说了一句:“对不起。”母亲抽抽鼻子说:“很晚了,睡了吧。”然后整个夜色就完全地静了下来。那个晚上,我却失眠了,我真过去抱他,像他最心爱的女人那般抱他。

他的死。

他是应该早早地死去的。

他那样的狂妄,无法无天。母亲常常说过他的桀骜,是鹰,冰冷的残酷。他要怎样地来爱着母亲以外的女人,燃烧他的热情,在女人的身体上,在她们的床上。

他和其他的女人约会总是喜欢带着我,好象我是他的跟班或者随从。现在,我想起这件事情终于明白他那是带着我避免母亲的嫌疑呢。他的风流带着一些男人惯用的伎俩和手段。

我一般在客厅看电视,听见他们在卧室的欢声笑语,并不觉得尴尬。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我只是知道那些阿姨在笑,没有像我的母亲那样痛苦地哭泣。我当时只是疑惑为什么爸爸只欺负妈妈呢?他和这些阿姨玩得多开心啊。

我看见过他那个所谓最心爱的女人。

我们敲门。父亲羞涩紧张,刚刚刮完了胡子的脸上分外精神,一个女人开门,带着快乐的干脆,扭开锁,女人拥抱父亲:“你可来了。”

“他可走了!”父亲说。

我哪个时候觉得“可”字暧昧极了,等待的漫长和煎熬,见面的时候带着悠远和欣喜说着这个“可”字,会觉得所有的思念都在里面了。

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她忸怩着向我走过来,很亲切地摸我的头,向我绽放她脸上的笑容。女人对自己心爱男人的孩子是会真心喜欢的,即使不是她生的,在这个女人的面容上和我自己以后的经历中我都可以感受到。女人在爱情中的表现很多时候是干净和透明的,甚至在最崇高的时候可以达到无私。

我开始对她有些喜欢。从父亲的眼里看出,他是爱极了这个女人的。女人,这个如妖的女人,这个在爱情中被冲昏了头脑的女人,这个心情如蜜糖,惨毒放肆的女人。他们带着刺激和慌乱享受了偷情的快乐,在这里面盛大的气味已经超越了爱情初衷,我在那么小的时候就隐隐地嗅到了这样的味道,有着狂欢,有着痛快,惟独淡了的是爱情原本的真。

我很开心我认识她,她这样的体贴。我回家后很是开心地向母亲诉说了我随着父亲的外遇。我本是没有安着什么坏心的,我只是想向母亲汇报汇报我的感受,我是真心地喜欢着那个女人,于是就向母亲分享了。当然,我换来的是母亲的耳光,母亲并没有感受到我真实的心情,她勃然大怒,对我大吼大叫。看见她的反映,我害怕极了。她先是叫我滚,然后又把我抓过来抱着怀里,流着眼泪叫我原谅她,抚摩我的脸,在她抚摩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她粗糙的皮肤,还有她内心的恐惧。我于是抱着她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找她,再也不对她笑。”她才破涕为笑。在那一刻,我觉得母亲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