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细碎的凤昕宫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798

数百年前,天方国冰寒延续十六载,最终因自己焚身而结束,可并非如传说所言,她不是什么凤凰转世,以身化神火融解十数年冰封。

当年她用秘法以魂灵为祭,用这把模样普通的无音琴将西南玉虺族奉若神明的凶兽九相镇压于天方地腑深处。

九相一尾九首,五首能喷火,四首能吐水,而无音琴恰恰能压制其吐水四首,激发其喷火五首之能。

五百年前,天方冰雪之灾并非来自空中,而来自于地底,九相被困的囚笼处地腑之口,因其喷火之能,恰与那冰寒地腑相克,如此,才能保天方国数百年安宁。

九相本是玉虺族神明,数百年前却被天方国能人囚禁于地底,身为玉虺族圣女,缨柳自有前来天方之理,而欲救九相,需无音琴带离凤塔,需被封于凤凰碧玉内的那缕幽魂归入肉体。

想必这就是沐安为何定要与自己和叔大哥一同前往这沙漠深处之因。

夺他族神明自是罪孽,若说有错亦是数百年前那天方能人之错,若说有过应是她这个焚身禁住九相之人的过,可为何要报应在她善良无辜的子民身上?

她那缕离魂附在琴上居于凤塔,虽不能亲眼而见,亲耳而闻,可她的神魂能感受这数百年来天方国每一个角落的人情。

她感受到城西那个平民因家中母牛诞下小牛的喜悦;

她能感受到城南街口卖豆花的阿婶拎着藤条追着自己顽皮小儿跑时的气恼;

她能感受到城中那位富家小姐及笄之年待嫁的惆怅;

她能感受到深巷酒馆掌柜深夜数钱时的安心。

她的天方国不大,但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上的人都是淳朴而善良,可今日,那些淳朴善良的民众有的死于绛蓝染之口,有的还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滦公主将这些情绪尽数倾注指尖,通过无音琴转化为锋利曲调,琴声割破空气,割破大殿内琉璃灯盏,割破那些红漆柱子,割破屋顶瓦片,灰尘瓦片簌簌落下,如同春雨绵绵,如同大雪纷纷。

缨柳在滦公主琴音渐起之时便已盘腿坐于地,碧玉瑶琴置于膝上,素白琴弦在她瘦小手指拨弄下发出极为低沉的声音,这低调琴声与无音琴发出的琴音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滦公主所奏如刀如剑,而缨柳所奏则如盾如钟,将缨柳护在一定范围内不受无音琴声伤害。

叔笙年纪虽轻,却内力深厚,那把无名之剑不知何时悬在其前方,散发的剑光也像屏障般将琴声伤害挡在外面。

初怀炽也非常人,琴身起时,他抓住躲在一旁的小白狐置于肩头,周身便已燃起腥红之火,更是不惧滦公主之琴了。

沐安静静站立,既无琴相抗,也无剑护身,更无灵火环绕,可那带有凌厉气势的琴声反而未曾伤她分毫。

滦公主心已狂乱,那琴声愈发激烈高昂,缨柳所奏之音全然被其压制,那用碧玉瑶琴奏出的无形之盾好似也要分崩离析。

整座凤昕宫以可见的速度分解,红漆柱和瓦片的碎渣不停从头顶掉落,夹杂着一截一截红的蓝的蛇尸。

殿外传来凄厉惨叫,那是藏在暗处那些黑衣人,显然他们境界不如殿内几人,惨叫声不过持续片刻,夜色里又只余铿锵琴声。

琉璃灯盏被琴声斩碎,烛火来不及摇曳便已化做青烟,待那瓦片落尽,月光携带白雪飘落,落在滦公主瘦削的肩头,落在滦公主细长的玉指,落在那张平凡无奇的无弦琴上。

清冷的月和冰凉的雪,当寒风刮过,滦公主一阵清明,手指骤顿,琴声忽止。

空荡荡的夜只闻沐安喃喃叹息之声,“魂咒已解,九相将出。这场冰霜压抑了数百年,该会多汹涌。”

滦公主收了琴,缨柳的碧玉瑶琴裂出几条缝隙,琴声所化之盾在滦公主停指前碎裂,汹涌锋利的琴声将缨柳割出数道伤口,鲜血从那伤口渗出,滴落在坚硬石板,流经之处,石板化沙。

无名幽香随着寒风弥漫开来,整个地面摇摆不已,好似浮萍遇激流冲刷,好似船只遇海浪翻腾。

地面上可移动的物件碎屑随着地面倾斜而滑行,一会向东一会向西。

滦公主的琴声斩碎了整座凤昕宫,平坦光秃的地面再无其他凸起的物件,滦公主抱着瑶琴直挺挺站着,丝毫不受震动地面的影响。

她自然不会受到影响,因为她站在浮萍正中心,她冷眼看着昏迷的缨柳滑过自己脚边。

初怀炽半伏于地,双脚双手陷入地面,小白狐紧紧抓在他肩头,一人一狐虽随着地面动荡,但也不至于如无根之草般随波逐流。

叔笙将剑深深插入两块石板的地缝,右手紧握剑柄,左手往旁一探,抓住沐安的手腕。

他全神贯注于稳住身形,自然看不到此刻沐安眼中情绪。

滦公主视线扫过初怀炽落在叔笙身上,望着那两只紧握的手苦涩一笑,不过片刻,神情恢复如初,她朝前跨了几步,以便离叔笙更近一些,她伸出手,说道,“叔大哥,过来!”

地面倾斜幅度陡然加大,剑身无法承受叔笙和沐安两人重量,已有些微微晃动。

叔笙望着滦公主,心中瞬时有了思量,左手微微使力便要将沐安送至滦公主所站之处。

但事情并未如他所愿,被他握住的那只纤细手腕在他使力的前一刻便挣脱他左手桎梏,叔笙偏垂头朝沐安望去,但见那青色人影随着地面倾斜之势往池子滑去。

以滦公主为中心延展约三尺裂出一个整齐的圆弧形裂缝,圆弧之内,地面纹丝不动,滦公主站在圈内仿若操控这一切的神明。

然她的脸色煞白,双眼之中蓄满担忧,担忧渐而转为震惊,因她看到在沐安脱手向缨柳滑去那一瞬,那黑衣男子毫不迟疑松开握剑的右手,顺势朝沐安滑去。

她是滦,她亦是季无音,就算前尘归来,就算离魂入体,她也不曾忘却清风湖边,少男少女,他说她美若幽兰,她娇羞逃离;

她风尘仆仆,兼程千里,馀皇号下,漳澻渡口,他在人群站立,眸中只有一个她;

家破人亡时,是他默默陪伴;

远赴极西时,是他一路相随;

他对她如此之好,乃至前一刻他不问缘由为了她对沐安初怀炽拔剑相向。

可这一刻,他没有抓住她的手,在看到那青衣女子下滑的那一瞬他甚至松开了剑。

他不知道那小小池子有多恐怖,但是她知道,她在这活着十六年,死后五百年,这期间,那池子就如永不满足的巨兽,无论是花草泥屑还是人畜虫鱼,入了那池子便如泥沙如海再也寻不见。

滦公主脸色煞白,地面倾斜的角度快要垂直与她所处的圆弧,然而在她以为整个地面即将翻转之际,却静止下来,好似翘板的一头上升到极限。

沐安已经滑到池塘边缘,借着池边凸起的石头飞身至缨柳身旁,捞起昏迷的缨柳稍一用力便将人推给正在下滑的叔笙。

叔笙心领意会,一手抠住石缝,一手运气提起缨柳往上送。

在他头顶不远处,初怀炽稳稳贴在地面上,见此扶住肩头白狐翻身而下,一手拎起昏迷的缨柳,在叔笙的意会下脚尖借力叔笙肩背便飞身朝滦公主而去。

“缨柳不能死,否则九相将疯!”沐安大喊,话毕,初怀炽恰好踏上那块平稳的土地。

此时,原本静止倾斜的地面猛然朝反方向弹去,叔笙和沐安连同那些正在下滑的泥瓦碎屑和绛蓝染残尸悉数被抛掷空中,不过片刻又悉数降下,好巧不巧,二人身下恰是那沟幽深池子。

“叔大哥!”滦公主失声尖叫,小小池塘水花四溅,二人落入池中。

整个凤昕宫仍然未恢复平静,幸存的人藏在不知名的角落因极度恐慌惊声尖叫,地面物件因重力滑行碰撞,皇宫数处池水溢出,流过沟壑崎岖,流过平坦低洼。

月光沉静,夜色繁杂,寒风为乐,霜雪为舞,天方国这场意外的动荡终于恢复平静。

滦公主抱着无音琴跑至池边,池水平静无波,反射出清冷月光照亮落下的白雪。

初怀炽将缨柳放置于圆弧之内,大步跨来,小白狐紧跟在他身后。

“皇宫里的池子与巨石根下的环河一样,深不见底。从来没有什么,掉下去后还能着爬上来。”滦公主平静的语调暗含哀戚,蓦地想起初见缨柳时,她对叔笙所说之言,她说,“你不该来。”

或许那时缨柳便预见了如此结局。

初怀炽在池边顿住脚步,“那丫头说缨柳不能死,否则九相会疯。九相是凶兽,此刻虽然还在你天方地底,但没了魂咒禁锢,你们的牢笼困不住它多久,它若疯了,你应该知道后果。”

初怀炽说完,余光触及一团白绒绒,也不待滦公主回答,抬手抓起小狐狸便一头扎进池水。

滦公主并未阻止,她既已告知便是仁至义尽了,至于他要作何她并不在意。

她不能同初怀炽一般不顾一切扎进池水,叔笙在她心里再如何重要,终归不过是身为季无音这一世的牵挂罢。

她是滦,纵然她不心怀天下苍生,但这一方土地的平安终归需要她来守护,这是她的责任,是对父王的承诺。

滦公主在池边站了许久,直到漫天霜雪染白整个地面,直到满池水面凝起薄薄霜华。

细碎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她很熟悉,她知道那是守塔人,数百年,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代代传承,日日守护,守的当然是凤塔,护的当然是无音琴,确切来说是附着在无音琴内的那缕幽魂。

滦公主冷眼望向圆弧之内昏迷不醒的少女,用天方国之语对着清冷夜色说道,“把她关起来,不要让她死了。”

夜色里一个声音短促应答,黑影一闪,缨柳已被人带走。

“丹羽,带人接出皇族人,天方大乱,需有人收拾摊子。”

滦公主话毕,夜色里有人有力应答后,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公主,九相……真的会破禁而出吗?”滦公主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影,那人微低着头,话语里满是担忧。

滦公主望向夜空,伸出手,摊掌于上,晶莹雪花飘落,直至被掌心温热融化成水。

滦公主收回视线收回手,轻柔的声音仿若叹息,“我不会允许,哪怕再焚身一次。”

滦公主转身走了几步,抽出插在地缝中的剑,身旁那人很自觉从腰间取下佩剑,抽出剑将剑鞘递过去。

滦公主将叔笙的剑收回剑鞘,低叹一声,又道,“丹曲,随本宫去地腑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