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离魂归
作者:斛昑      更新:2019-08-01 19:24      字数:3351

缨柳身形灵巧,带着季无音在曲曲折折的宫内穿行,最终拐进一座精致宫殿内。

之所以是“带”,是因为季无音觉得缨柳未想过隐藏,总与她保持着不至于让她追到又能让她追到的距离,好像就是要让她来到此处一般。

宫殿檐下硕大的琉璃灯照出三个天方国文字,季无音虽未曾学过,但她莫名觉得那三个字便是“凤昕宫”,这一路季无音未曾见到一个活人,想必此刻活着的人也不知道躲在什么角落不敢出现了吧。

季无音踏进凤昕宫,宫内寂静无声,除了角落和悬梁处挂着的琉璃灯外空无一物,一目了然,季无音四下望不到缨柳瘦小的身影,便更加肯定她刻意将自己引来此处的猜测。

只是,为什么?

凤昕宫内空气极为干净,非但没有那股充斥整座城池的血腥味,反而弥漫着一丝淡淡幽香,那香味不似花果,不似熏香,不似胭脂,是一种极难形容的香味。

但季无音却觉得莫名的熟悉,她确信自己从未闻过这香味,她的鼻子没有香味的记忆,她的脑子也没有香味的记忆,更像是灵魂深处的记忆,好像这种香味伴随了她许久,好像她闻着香抚着琴望着窗外冰雪融化成水。

这香味似乎将她的灵魂唤醒,整座凤昕宫都熟悉起来,季无音走至正厅处,她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张古朴的梨花木桌。

季无音走至离北墙几米处,她觉得此处应有一架一人高的屏风,屏风上应有用浓墨淡笔描绘的花草之画,季无音又绕至门口,一步一步踏入大殿,她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席直直延展至梨花木桌前的红毯。

季无音在大殿走着,脑中不断让空荡荡的殿堂摆上物件,当所有物件摆满,她似乎看到那张梨花木桌前跪坐着一位约莫十岁的红衣女孩,桌台上平凡无奇的七弦琴在红衣女孩纤细手指拨弄下发出声声清越之音,空气中幽香似乎浓郁了一些。

季无音幻境里,那小女孩眉眼渐开,五官越发精致,美人之姿显露无疑,恰如待放含苞在一朝春来之时缓缓盛开之景,粉嫩小女孩初成精致少女,可她脸上愁云递增,因为她手下那张平凡无奇的七弦琴似受不住她的美貌般渐渐断开。

七弦断成五弦,五弦变三弦,调不成曲,最终无弦可奏,最终无声无息,那美丽少女无声垂泪,泪珠滴滴落入琴尾碧玉凤凰。

“九相,可能在下面。”缨柳带有软糯南方口音的官话飘入季无音耳内,季无音猛然惊醒,一回头,才见沐安抱着小白狐和初怀炽不知何时已至殿内,而他二人身后,叔笙亦持剑而来。

季无音甚为震惊,一是震惊于缨柳话语,另一个却是震惊于就在这一瞬的功夫,叔笙身形如电,擦过初怀炽与沐安两人之间缝隙,转瞬从沐安手中抢下无音琴,尔后又身法诡异地带着季无音退至几丈之外。

显然,沐安和初怀炽并未料到叔笙会突然出手抢琴,待初怀炽反应过来并随即出手时,那蕴含气劲的一掌只来得及拍在叔笙背上,非但未能阻止,反而将二人拍得更远了些。

“不可!”眼见季无音的手即将触及琴面,沐安急急飞身往前,可仍然挡不出季无音手势,只听铮铮一声琴音响起,季无音指下那无弦之琴的琴面上多出一条如烟如雾般的白色细线,正巧卡在琴弦位置。

季无音仿佛受到蛊惑,纤长瘦弱的指尖在那琴面上再轻轻一划,一连三声琴声从无弦琴发出,琴面上已然悬着三根如烟似雾般的白色细线,空气中那股神秘的幽香逐渐浓郁起来。

沐安心下焦急,顾不得其他便要从季无音手下夺琴,然才探手,却被叔笙挡了回来,一旁初怀炽见此上前帮忙,叔笙利剑在手,显然比方才在凤塔前要自信许多,一来二去,竟也能将二人挡上几息。

而角落里,缨柳抱着碧玉瑶琴不动如山,大大的眼睛望着季无音的手甚至有些许期待。

叔笙剑诣极佳,他虽不认为自己武学造诣顶尖,但数年来,死在他那把无名剑下的人不说上百也有数十。

可眼前这两个人,他显然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还是两人联手。

叔笙剑气凌人,只能挡住几息时间。

可这几息时间对季无音来说也已足够,她斜抱琴身,一手微抬,指尖轻轻划过琴面,三根如烟似雾的琴弦出现,随着手指动作,三根琴弦两旁接二连三出现第四根,第五根,直至第七根出现时,季无音下意识停下手指,仿佛被刺痛般,无弦琴“哐啷”一声掉地。

而此时,叔笙被沐安拦在一旁,初怀炽已寻机逃脱叔笙纠缠,正往季无音处去。

当琴身掉地,初怀炽本已近身却被无形之力弹开,所有人怔住,往那瑶琴望去。

平凡的瑶琴躺在地上,琴尾凤型血玉异常鲜亮,血玉内流动的红色仿若不安魂灵挣扎着要冲破束缚。

沐安放下拦住叔笙的手,轻叹一声,“天意啊。”

随着沐安声落,那无音琴如烟雾般的七根弦依次脱离琴面,凝成一缕缕轻纱般的白雾往那血玉里钻,待那白雾悉数进入,血玉内的鲜红流动得更为凶猛,连琴身似乎都承受不住那股劲而微微抖动起来。

琴无弦,但随着那琴身抖动,空荡荡的凤昕宫悠然传出琴声,如同将死之人临终不甘的绝唱,如同被囚之人重见天日的狂喜。

那琴身抖动得愈加剧烈,琴声铿锵急促,似倾盆雷雨骤降,如泥沙滚石忽至,若决堤之水倾泻,同呼啸寒风狂卷。

须臾,那琴声戛然而止,琴身蓦然平静,凤凰玉内血红渗出表面,一丝碧玉呈现,那血红化作丝丝缕缕,蜿蜒舞动,钻入季无音纤细素白的无名指尖。

血色化作红丝线钻入季无音指尖,凤型血玉逐渐恢复碧绿,空气中那股幽香又浓烈了些,大殿好似要颤抖起来。

血玉焕然成碧,离魂姗姗归来。

往事历历,虚幻传说如云烟成雨,滋润干枯心田,记忆疯长,一幕幕似春花竞开,如秋实争熟;

前尘滚滚,真实梦境如冰雪化雾,萦绕寒冷魂峰,恐惧退却,一寸寸似晨曦渐升,如晚霞缓落。

过往在瑶琴中沉睡五百年,一朝解封,便如潮水袭上季无音整个脑海心田。

不,从这一刻起,她已不是季无音,她是滦,是为无辜受灾的天方子民燃尽血肉的一国公主!

当年肉身成灰,魂灵破碎成数缕,其中一缕抱着十六年的记忆封存凤玉,在凤塔内守候天方五百年,剩余破碎魂魄则辗转轮回,历经红尘冷暖,今朝终相逢。

天方国的滦公主终于归来,可是她的臣民何在?

茶摊妇人浑身发紫肿胀的尸体赫然出现眼前,婴孩无辜大眼下森森白骨仍让人痛心,路旁草甸,横七竖八的尸首,空气中夹杂着腥臭味的血腥。

滦公主怒目瞪向不远处那瘦弱身影,恶狠狠控诉,“是你!你带来灾难,你荼毒我天方无辜子民!”

缨柳的风帽已经揭下,苍白的面容并未因滦公主愤然控诉而动容,大大圆圆的眼睛直视滦公主。

听闻滦公主话语,她不解道,“这很公平。五百年前你们夺走九相,漫长年岁里,我玉虺族死在毒蛇口中的族民比今日葬身蛇口的天方国民要多得太多。我玉虺人不敢忘却我们的神明正在天方地底受苦,那么你天方国也应时刻铭记当年的罪孽。天方数百年的安宁和欣荣就是用我玉虺的牺牲换来的,今日取走几条性命,很公平。”

缨柳语气平淡,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以便她的官话更为标准,从而能让人听得清些。

她本不与常人一般思考,只觉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况且她玉虺族民向来不主动生事,与天方国这场恩怨始于五百年前,且是由天方挑起,她今日才来讨回,对天方来说已算莫大情分。

再说,如细细算来,此番死在绛蓝染口中的天方国民不过从城门到王宫的小半,数量上全然不如这些年玉虺族死在蛇口的族民,要说无辜,玉虺族民才是真真无辜,如此说来,对天方而言,更是公平。

故缨柳说了两次“公平”。

显然,滦公主并未被缨柳说动,反而更为愤怒,“五百年前的恩怨,若说有罪的也是当年之人,若说有过,也是我的过。与这百年之后的人有何干系!”

“你天方国民至今都受我族神明九相庇佑,便脱不了干系。”

滦公主怒意更甚,双眼圆瞪似要喷出火来,她俯身抱起地上的琴,一步一步朝缨柳而去,气势凌厉仿若王者。

她清冷的声音饱含威严和愤恨,她道,“好个玉虺圣女!好个九相传承!你破我国门,杀我臣民,今日便让你和那群恶心的长虫为我国民偿命!”

滦公主话落,手指拨弄琴面,琴声起。

无音琴本不是凡物,滦公主寄居琴身数百年,其间威力已被她堪破许多,她聚内劲于指,撩拨虚空琴面,琴身灵力聚为无形丝弦,与其内劲相通,发出的琴音如刀如剑。

琴声携带雷霆之势朝殿内几人袭去,滦公主望向叔笙,满脸歉意。

可她不能停下,沐安与缨柳明显是相约而至,当她是季无音时她并不知是何缘故,此刻离魂带着记忆回归,她二人来天方国的目的便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