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之上，张永三眼前仰面躺着两人，背身站着一人。
躺着的是驻守此处的虎贲，他们身下的血泊在仍在扩大，尸体如同睡在两块不断展开的红毡上。
站着的是尼舍，她身穿湛蓝的丝绒长裙，头戴华丽的百鸟羽冠，仿佛子母湖中盛开了一朵异域彩莲。
“咳...”
张永三的假咳余音未尽，弯刀已挥到他面前，但他不是那两个虎贲，这一刀连一根头发都未斩断。
“鬼灵精，你，你，你如何上来的？你身法为何如此之快？”
尼舍吃惊的看着他，她没想到张永三会以身犯险找到自己，也没想到他的身手在一个时辰内竟进步到了如此程度。
张永三也吃惊的看着尼舍，她脸上抹了桃红的胭脂，嘴唇擦了艳红的朱砂，眉间描了青绿的黛粉，明艳如神女般不可方物，对视一瞬就让他面红耳赤。
“鹰姐，你，你怎如此，这幅，打扮？”
张永三红着脸低着头问她，直视尼舍的脸会让他说不出话。
“我，我，我，你怎么了？”
尼舍见他这副样子，连忙也低下头检查自己的长裙是不是破了什么地方。
“没，你太好看了，我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看。”
张永三摇了摇头，尼舍松了口气。
“傻瓜，我是混在奎郡进贡的夷族歌舞奴隶中进的王府，这是魏大哥的安排。”
听到魏大哥三个字，张永三胸中顿感闷塞。
“为何是最危险的今晚？为何不在馆驿中刺杀少不凡？”
他语带愤懑的问道。
“因为馆驿中护卫少不凡的都是白虎卫，魏大哥是白虎卫的都尉，今日护卫换成虎贲，他也就不用承担失职之罪了。”
尼舍淡淡的答道，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这句话却让张永三的愤懑变成了愤怒。
“呸，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内应。”
“这是阿爸的主意，我可以犯险，但他不行。”
“为什么？”
“你还小，你不会懂的。”
尼舍转过身去，趴在栏杆上望着那座灯火辉煌的庭院，张永三也向前几步，斜倚着栏杆死死盯住尼舍的侧脸，仿佛要从她脸颊上看出答案。
“张大哥状况如何？你为何要来？”
尼舍望着远处回避着他的目光，也用问题回避着他要的答案。
“为什么？”
张永三执拗的劲头一触即发。
“你的身手怎进步的如此快？”
尼舍仍是答非所问。
“为什么？”
张永三仍在追问。
尼舍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爸早已把我许配给魏大哥了，若今晚事成，我没死在这王府中，我就将正式和他成亲。”
张永三心内似被弩箭穿透，袭来一阵难忍的疼痛。
“你要嫁给把自己的官位看的比你性命还重要的魏瑾？”
尼舍坚定的点头，然后又缓慢的摇了摇头。
“和阿爸的计划比起来，我的性命并不重要，但我们要保的不是魏大哥的官位，而是他父亲魏琚的官位。”
“魏，魏琚？”
一杆奎狼抢刺穿了无数夷人胸膛的魏琚？那个把他的七哥交给归故里肆意折磨的魏琚？张永三心里顿时痛苦迷惑愤怒交杂，脑中更是乱成了一团麻。
“嗯，魏大哥若担了护主不周的罪名，他父亲也会受连累。”
尼舍仍只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他魏琚可是...他是救过你阿爸的性命吗？你们这么护着他？”
“不，是我阿爸救过魏瑾的性命。”
张永三惊呆了，而尼舍终于哭了，她一直努力装出的从容淡定和脸上的粉黛胭脂一起被泪水冲刷殆尽。
她不能再瞒着张永三，在这个生死未卜的时刻，她无法再瞒着这个豁出性命来找寻自己的鬼灵精。
大义
三年前的那场突袭之后，牛零部远避子母湖西岸，几乎到了烧尸大漠的边缘。
在新搭建的帐篷里，尼舍做了无数个噩梦，她在梦中无数次看到阿妈被绑在焦黑的木桩上，冰冷的身体被秃鹫撕碎，温柔的脸孔被风雨侵蚀。
每次醒来，她都会哭闹着要去为阿妈收尸，阿爸麻奴找人看着她，她就用弯刀把看守砍伤，阿爸把她双脚捆住，她就爬出帐篷，趴到最矮的马驹背上。
阿爸拗不过她，终于同意在一天晚上陪她回到了那片战场。
但战场上只是空空荡荡，连一只盘旋的乌鸦也没有，白虎卫的士兵们把所有的夷人尸体都一把火烧掉了。
那晚尼舍没有找到阿妈，却找到了一个呻吟的白虎卫骑士，骑士被遗忘在战场已经十几天了，他腿被砍伤，被战马拖行，晕倒在战友难以发现的泥沼里，他已经没有任何站起来的力气。
尼舍没有去想骑士是如何活下来的，她只是拔出了弯刀想要砍下他的头，但阿爸夺走了弯刀，因为阿爸在骑士的腰间看到了写着他名字的腰牌，魏瑾。
魏瑾住在牛零部养伤，尼舍奉阿爸的命令照顾他，起先她很不情愿，无数次想要杀了他，但朝夕相处之后，她发现魏瑾并不恨夷人，还知道很多从前轸朝边民和夷人牧民和睦互助的故事。
于是两人的关系渐渐融洽，魏瑾给尼舍讲故事给她背诗，尼舍给魏瑾做好吃的给他唱歌。
直到一天，魏瑾告诉尼舍自己不想回中土了，想要留在牛零娶她，尼舍打了他一耳光，发誓说自己永远不会嫁给白虎卫，以前做过白虎卫的也不行。
魏瑾那天之后瘦了很多，伤势也一直反复难好，但尼舍再也没去找过他。
而那段时间里，阿爸一直在写信，写了很多封信，绑在很多只鹰隼的爪上，写了一年多，他没等到回信，却等来了魏琚。
魏琚是一个人来的，一身褴褛的布衣，骑一匹没上鞍的黑马，满脸胡茬掩盖了所有伤疤，半年以来，他独行寻子的足迹，横跨了整个草原。
他在阿爸的大帐前扔掉了短刀，掏出了一封几乎揉碎的信，那是他前来的原因，信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画着一头公牛驮着一只受伤的幼狼。
魏琚和阿爸在大帐中密谈了整整两天，两天之后，魏琚带走了自己的独子，麻奴决定送出自己的那吉。
关于原因，阿爸没有瞒着尼舍，向她全盘托出了自己和魏琚商定的计划。
奎郡王少不凡没有子嗣，若他被夷人刺杀，郡王王位最有继承权的就是功劳最大，爵位最高的平西将军，治文县侯魏琚。
少不凡一死，牛零就将联合其他各部一同起兵，夺回浊湟流域夷人祖辈放牧的牧场，而魏琚将不会阻拦，并保证至少在他生前不会再发兵攻打夷族部落。
这个计划的核心是少不凡必须死，并且要死的看起来和魏家父子没有任何关系，而计划的保障就是魏瑾和尼舍的婚姻，两家签下婚约并歃血约定，事成之后魏瑾将会入赘牛零部，即成为牛零的人质。
尼舍打破了自己在魏瑾面前发过的誓言，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的答应了婚事，只是提出了唯一的条件，她要亲手刺杀少不凡，阿爸拒绝了她三次，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同意。
他清楚浊湟流域的牧场对他的民族意味着什么，她也清楚如果能报阿妈的仇对她自己意味着什么。
这两件事在他们看来，是值得牺牲一切的大义。
“再给我唱一遍打猎那天你在小溪边唱的中土歌儿吧。”
尼舍举起了危月燕弩，眼睛像溪水一样晶莹。
张永三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神不守舍的原因，当日别后，或死或嫁，无论何种结果，都不是她期待的结果。
而自己自诩聪明，其实从未猜透计划的全貌，也从未看懂她的悲伤。
“蒲生参河边，其叶何离离，妾往赴国难，君苦不相依。”
张永三低低的哼着，偷偷的将边关歌谣里的君和妾二字调换了位置。
“赴国难的妾，是我吗？那个苦不相依的君，是你吗？”
尼舍回头淡淡的问他。
“哈哈哈哈，当然不是我。”
张永三忽然狂笑不已。
“我才不管你是赴哪里，我都会和你一起去。”